农村分校
共水县中在离学校三四里路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农村分校,供学生学农之用。去农村分校的时候就像过节,虽然需要劳动、干农活,但不必上课了。在县中的时候学生也不学习,但课还是要上的,得做做样子。农村分校里则根本没有教室,有的只是农田。有一排当地农民住的那种泥墙草顶的房子,其中的一间做了食堂,一间归老师住宿兼办公,剩下的房子则都是学生宿舍。县中的学生按班级轮换,一次去一到两个班,住上一到两个月。虽说分校离县城非常近,但学生是不允许回家过夜的。这是真正的集体生活,大家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动和干活。干活是真干,因为有很大的一片田地需要伺候。并且去的时候是什么农时就得干什么农活,挑拣不得的。
我们班进驻农村分校的时候正逢春夏之交,农田里灌满了水,准备插秧种水稻。刚到那里就卷起裤腿下到水田里耙田。农村分校毕竟不是生产队,没有养牛或者其他牲畜,于是人就当牛用。一伙男生背着绳子,后面拖着木耙,在水田里来来回回地走。木耙上面还站着一个人,为的是将木耙压进水田里,免得因为分量轻它被拉得腾空起来,那样的话就起不到耙田的作用了。当然站在木耙上的人手里并没有鞭子,但却具有手握鞭子的威风,就好像他真的在驱赶几头牛一样。站在木耙上的人必须是个大块头,分量重,才能够压得住木耙。魏东自然是第一人选。实际上,像他这样条件的家伙我们班上还有几个,比如汪伟,体重就一点不亚于魏东。然而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他的,除非魏东站木耙站得不耐烦了。
魏东站在木耙上,手里虽然没有鞭子,嘴巴却在不停地吆喝,就和吆喝牲口一样。前面拉木耙的人也觉得自己很像牲口,然而敢怒不敢言。魏东还真的折了一根树枝,当作鞭子用。他左边右边地乱挥,有时候则直直地打过去,落在弯腰曲背拉着绳子的同学的后背上。后者护疼,本能地往前面一挣,那木耙果然拉得更快了。可见人和牲口原来是一样的。当然啦,拉绳子的这伙人中并没有朱红军,如果有他在,魏东的树枝就不敢乱挥了。就算他不挥舞树枝,木耙也拉得很快,并且毫无规律可言。我们在朱红军的指挥下,猛地一齐发力,把木耙拉得飞跳起来。魏东站立不稳,一跤摔在了水田里,弄得满身都是泥水,样子十分狼狈。
后来魏东也学乖了,只要拉绳子的人中有朱红军,他就拒绝站木耙,而让汪伟替他站。我们于是更加地肆无忌惮,变着花样拉木耙,一心一意地要把汪伟拉得摔下来,以发泄原本是针对魏东的愤怒。如此一来,拉木耙耙田也成了一种游戏,拉的人拼命地要把站的人拉下来,而站的人则竭力稳住自己。只要他稳住了自己没有摔下来,就有了驾驭牲口的良好感觉,否则的话就是大家的玩具。较量中各有胜负,关键还得看拉的人中有谁,站的人又是谁。
水田终于被耙平了,水面上没有任何泥块凸起,甚至连一根竖着的草都没有,平平整整的,就像是镜子一样,映照着天上的云朵。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无论是拉绳子的人还是站在木耙上的人都非常地高兴。
下面轮到了施底肥,人粪、畜粪都往水田里倒。分校里有一个专门的积肥坑,和厕所是连在一起的,所有人的大小便都集中到积肥坑里,但这远远不够。学生中间开展了捡粪活动。分校的田间地头,包括附近生产队的路边园子里,所有能够被发现的牛粪、猪粪、狗屎、羊屎甚至鸡粪都被搜罗一处,运到分校里来。其后又展开了规模更大的割草运动,每人定额四十斤青草,必须按时交付。
家住农村的同学没有任何问题,家里有现成的镰刀、箩筐,家门口和生产队的河岸上到处都是草。只需要回家一趟,再来的时候挑着一副担子,任务也就完成了。甚至青草担子也不用自己挑,由父母或者哥哥、姐姐挑着。那些草想必也不是他们亲自割的,同样由家里人代劳。可像我们这样家住县城的同学就难办了,一时间我真有点儿一筹莫展。朱红军对我说,这事他来解决。几天后他联络了另外几个割草有困难的同学,弄来了镰刀、草绳和一架板车,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一行是四个人,我、朱红军、汪伟和丁小海。丁小海的家住在农村,按理说割草是可以自己解决的,但我还是拉上了他。他们家也是从南京下放的,在我的概念中他是一个南京人,并非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更何况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再说丁小海也从来没干过割草这样的活儿,家里面也没有哥哥、姐姐。丁福海有病,丁小海他妈一个人挣工分根本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帮丁小海割草呢?
四个人,三个坐车,一个拉车(互相轮换),一路说笑着,穿过共水县城向共水县湖大堤而去。到了湖堤上,我们又走了一截,然后拐上了一条小路,最后来到了湖边的一个小渔村里。顾四的家就住那里,他早就提前从农村分校回家等着了。我们放下板车,上了顾四准备的一条小船。顾四摇橹,小船载着我们向湖心进发。经过共水县船闸和进水闸,最后抵达了一处草滩。
所谓的草滩不过是一棵棵的草伫立在水面上,看不见下面的泥地。并且每棵草都长得十分茁壮,像一棵小树苗似的。我们都不认识这种草,顾四说了一下,大家也没有听明白。实际上也不需要明白,只要是草,砍下来能作为绿肥交差就可以了。何况这种草一棵就有好几两,有的甚至有一两斤,割起来非常方便,也占分量。于是我们从船上下到湖水里,挥舞镰刀、菜刀就割开了。水只齐到膝盖那么深,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到大腿根,脚下的泥地十分地细腻平滑。我们每割几棵草,就用胳膊夹着,蹚着水走回船边,将草扔进船舱里。我举目一望,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都是湖水,看不见岸边。唯独这个地方长满了这种草,并且只有这种草,品种非常单调。甚至,每棵草站在水里面的姿势也都差不多,就这么蔓延开来,好大的一片。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啊!奇怪的感觉还在于,我根本就不会游泳,现在却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共水湖里了。倒也风平浪静,只是平静得有些过分,简直就像一个梦一样。
割草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打闹。互相把对方摁在浑浊的湖水里,或者用那种又长又大的草抽来抽去。反正这个地方就这么一点点深,怎么折腾也不会淹死人的。感觉上整个共水湖都属于我们所有。这地方也的确比小河小沟好玩多了,宽敞异常,又像水池子那样地脚踏实地。
边打闹边割草,耽误了时间,我们收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好在这是在湖上,水面很亮,如果是在岸上可能已经看不见对面的人了。我们赶紧上了船,坐在刚刚割的那堆草上,顾四开始往回摇。离开草滩之后,四周更加寂静了。不说话的时候,只能听见顾四摇橹时发出的刮啦刮啦的声音,草秆断裂处散发出的特别的腥气直冲鼻子。湖面上偶尔有水波闪动,更远的地方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了。
后来,我们看见了灯光,听见了岸上隐约的人声。这时水声更大了,并且响得十分蹊跷。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船已经到了进水闸的前面。进水闸黑压压的身影伴随着水声的轰隆巨响压了过来,如果船被卷进闸孔里去那就全完了。不仅草白割了,船毁人亡的事也将发生。顾四大呼小叫,他已经控制不了船的方向了,船身正随着湍急的水流像被拉动似的向后面猛退。我不禁吓坏了。这时只听见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几声,船上的人一瞬间都跳下水去不见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一共是四声扑通(事后我十分惊讶自己还能数数,并且数得非常正确)。我们来的时候是四个人,也就是说四个人全都跳下去了。但好像不对,我忘记了顾四,实际上船上应该有五个人。五个人只响了四响,还有一个人待在船上。我突然想到,这个人就是我,当时真是吓得肝胆俱裂。在我的想象中四个跳船的人正拼命地向岸边游去。一时间我十分犹豫,是像他们一样跳下去逃命,还是就这么待在船上?
二者其实区别不大。我不会游泳,跳下去也得被湖水呛死。但无论如何,总得做点努力吧?正当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闭上眼睛准备纵身一跳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对我说:“别乱动,坐好了!”
是朱红军的声音,他已经游了回来,扒着船帮,正在推船。
事后我们才知道,他跳下去并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推船。朱红军是第一个跳下去的,没想到此举被其他人误会了,以为他想逃命。朱红军的那声扑通就像是逃生信号一样,紧接着就扑通扑通扑通地响了三下。我错怪了我的朋友。在此紧要关头我尚能清醒地数数,却不了解人情世故了。朱红军可是朱红军呵,又怎么可能独自逃生,选择当一个逃兵呢?
就这样,我坐在船上没有动窝,朱红军推着船到了岸上。不仅我的性命保住了,我们割的一船草也没有损失。朱红军救了我一命,却不愿意再提起。他说的是,他推船是为了船上的草,否则的话,交绿肥的任务就完成不了了。至于汪伟、丁小海、顾四弃船逃命的行为,朱红军也有说法。他说他们跳得好,跳下去以后船就变轻了,推起来才比较容易。如果他们都待在上面不往水里跳,说不定他还推不动那条船呢。
我们将草搬到岸上,再装上拉来的那辆板车上,连夜赶回了农村分校。
第二天一大早,五个人簇拥着板车去称草。积肥坑旁边放着一架磅秤,刘连喜亲自装砝码、过秤,同时他的手上还捧着一个大本子,记录每个人交草的斤两。过完秤,学生就把草倒进积肥坑里去了。朱红军把板车拉到磅秤上,称下来扣除了板车的重量还有两百多斤,足够五个人的定额了。朱红军将板车拉下磅秤,但并没有把草倒进积肥坑里,而是拉着它绕积肥坑转了一圈。碰见没交草的同学,他就说:“拉过去称称,没得事的。”
于是这架板车连同上面的草被称了三四次。说来也奇怪,光天化日的,并且积肥坑旁边也只有我们这一架板车(其他的同学都是手提肩挑或者背着草来的),刘连喜居然没有发现。也许他的注意力太集中了,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做的。班上的学生如果不能按时按量地完成任务,作为班主任是有责任的。总之刘连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还是因为魏东的揭发,这车草才没有能够继续称下去。
魏东本人并没有去割草,他站在磅秤边上,手里面拿了一把三股叉,谁来称草他就把叉子伸进去拨弄。还真的让他发现了几块土坯以及一些碎砖砂礓之类的东西。刨去这些充数的玩意儿再称,分量自然轻多了。魏东干这活儿的时候非常卖力,一旦检查出土坯之类的就兴奋地大叫。他让刘连喜把刨去的重量记在自己的名下,算是他交的草。魏东说:“要不是被我潘冬子检查出来,不就是算他们割的草了?”
刘连喜无言以对。
事后我想,土坯砖头之类的东西的确不是草,但重量写在魏东的名下,还不是被当成草了吗?只不过便宜没有让别人占,而是让魏东占了,他占了我们大家的便宜。结果魏东交的草最多,一个人足足交了一百三十多斤,大大地超额完成了任务。魏东因此受到了刘连喜的表扬,并被学校里评为当年的三好学生。
磅秤不称草的时候,大家纷纷站上去称体重。我们班共有二十七名男生,其中要数魏东和汪伟最重,都是一百四十多斤。我和何兵最轻,一百斤还不到。可别小瞧了这几十斤重的差别,它异常明确地标志出了大家之间的强弱。体重大的自然力气大,而力气大就可以称王称霸。以前我们都知道魏东是魏书记的儿子,仗势欺人,没想到他的体重也是最重的。也就是说,即使没有他老子魏顺堂,仅凭身体方面的优势,魏东照样可以横行霸道。
“都看清楚了,老子最重!”魏东得意洋洋地说。
汪伟自然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有两百斤呢。趁着这股得意劲,魏东又对朱红军说:“朱崇义你也上来称称。”
这时候大家才发现,朱红军还没有称过呢。只听他回答说:“魏顺堂,我要称也不用磅秤称,这玩意儿是称草称猪的。”
他让汪伟从食堂里拿来了那杆平时称菜的大杆秤,用一条扁担穿过秤毫,让汪伟和丁小海抬着。朱红军双手扒在秤钩上,一用劲两只脚就离地了。朱红军整个人都随着秤钩转了起来,转了两圈才定住。秤砣一直压到了秤杆的末梢。朱红军的体重一百二十五斤,考虑到他的身高一米七〇,应该说是非常标准的体重。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可以说相当地壮实。然而一百二十五比一百四十五,还是差了二十斤。但这是用杆秤而不是用磅秤称出来的,就好像这有什么不同似的,反正当时朱红军给我们造成的是这种感觉。
他对魏东说:“不服气的话,你也用杆秤称一下,我来抬秤!”说着他就接替了丁小海,将抬着大杆秤的扁担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秤钩寒光闪闪的,并且还在慢慢转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陷阱。魏东胆怯了,死活也不敢去碰那杆杆秤。
朱红军说:“你不敢称啦?”
魏东说:“你也不敢上磅秤称!”嘴上虽然很硬,但他从此再也不提称体重的事了。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朱红军是如何在称体重的事情上制服魏东的。他为什么要用杆秤称?为什么那样一来魏东就害怕了?一百二十五斤是怎么让一百四十五斤胆怯的?
魏东也割过一次草,但他是别有用心,有选择地专门拣带刺戳人的草割。魏东甚至折了一堆刺槐的小树枝放在他割的草里面。将这些草倒入积肥坑里去的时候刘连喜也没有制止。所有的草沤熟后变成了绿肥,然后被均匀地铺撒在水田里,学生不分男女一概脱了鞋子下到水田里踩踏,把绿肥踩入下面被水泡软了的土壤里。如此一来,就不免会踩着魏东割的带刺的草或者刺槐的枝条,脚底板疼得钻心,甚至于鲜血淋漓。
当然,水田的面积很大,魏东割的草又非常有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踩着带刺的草和刺槐的。踩着踩不着纯属偶然,这就更有意思了,比一定踩着还要有意思。踩着刺槐的人负伤流血,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就算你踩了一天的草也没有踩着刺槐,也一样地提心吊胆。总之踩草的时候人人自危,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魏东本人并没有踩草,他被安排到食堂里去做饭。这就更让人不放心啦。如果他要捣什么鬼,把什么脏东西混进饭菜里去,也是可能的。好在魏东也得在食堂里吃饭,不比踩草,他可以不踩。因此比较而言,还是稍微让人放心一点。
由于朱红军的强烈的要求,刘连喜不得已找魏东商量,让他也下水田去踩草。后者居然没有拒绝。只见魏东穿了一双高筒雨靴,大踏步地来到水田里,来来回回地一走,雨靴便夸嗒夸嗒地直响。他到处走走看看,也不踩什么草,一心指望有什么人踩草的时候扎了脚。要是他整天待在食堂里,就是有人踩草负伤,自己也看不见呵。所以魏东非常愿意下水田。如果踩了一天的草都没有人负伤,魏东就会非常地失望,觉得这一天算是白过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大房子里,十几张上下铺的床,床和床之间的间隔很小,有的床甚至紧挨在一起,连成了一张大床。魏东喜欢在床上打滚,从他的床上滚到别人的床上。何兵的床是和魏东的床靠在一起的,魏东经常会压在何兵的身上,把他当马骑。骑着骑着魏东就做出了一些猥亵的动作,屁股连撅是撅的。他对何兵说:“你爸日你妈就是这样的,把你妈压在下面。”
何兵的一双大眼睛本来就眼泪汪汪的,一瞬间在油灯的映照下更是晶莹闪烁,简直就像女孩儿一样。开始的时候魏东还是人来疯,表演给大家看的,但后来就有点不对劲了。他快活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得变了形。白天晾被子的时候,魏东的被子上出现了几块浅褐色的斑迹。朱红军问魏东那是什么东西,后者竟然脸红了。他底气不足地说:“是酱油斑,我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酱油弄上去了。”
这以后只要朱红军一问晾被子和酱油的事,魏东马上就蔫了。这时候就有了一种传说,说是魏东每天晚上都要日何兵。
如果不是有日何兵这样的丑闻让魏东有点抬不起头来,他还会更加地嚣张。也就是说,牺牲了何兵一个人,但却保全了大家。当然啦,朱红军也在宿舍里面住,肯定也是魏东有所收敛的一大原因。假如没有朱红军,魏东尝到甜头后,那还不大干特干?还不把宿舍里所有的上下床都爬遍了?当然也会爬到我的床上来的。幸亏有了朱红军,不仅是我,除了何兵以外的所有人都得以免遭魏东的玷污。所以说,到底是朱红军还是何兵保护了大家,到底应该归功于谁,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想清楚呵。
虽然可以免遭玷污,然而皮肉之苦却不可避免。魏东在宿舍里欺负同学,就像他在课堂上干的一样,什么抓屁接屁、捣屁眼、做飞机、拳打脚踢,只要是他想得起来的招数全都用上了。宿舍不比课堂,农村分校也不是共水县中,大家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一起,况且有一个漫长黑暗、油灯映照的晚上。直到魏东鼾声如雷,我们这才把一颗心放下了。虽说魏东的鼾声太响,吵得别人无法入睡,但他的鼾声同时也报告着平安。
也许我有点言过其实了,那也是因为当时过于紧张造成的。其实因为朱红军的存在,魏东是不敢很过分的。他不仅不敢对朱红军过分,对朱红军的朋友以及和朱红军比较接近的同学也都比较收敛。这家伙粗中有细,精明得很。其次,自从上次称体重以后,魏东的矛头主要是指向汪伟的,欺负其他人不过是小打小闹,顺便玩玩的。而对付汪伟,魏东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机。他倒不是怕对方的体重和自己相差无几。那汪伟虽然不是朱红军最要好的朋友,但和我的关系不错,而我,朱红军早就对魏东有言在先:“你要打他,先过我这关。”由于汪伟和我的关系以及我和朱红军的关系,汪伟和朱红军也算是走得很近了。挑战汪伟,很难说朱红军会不会出头,因此明目张胆地拳脚相加似乎不太合适。
一天早上汪伟起来洗脸,一抓毛巾,怎么臭烘烘的呀?再凑近窗户一看,上面黄黄的一坨那不是屎吗?并且肯定是人屎,只有人屎才会有那样的黄色和稀湿程度。我们捡了一个星期的粪,没捡多少,但对于粪便的鉴别能力却大大地提高了。猪屎、牛屎、狗屎、羊屎、鸡屎全都不一样,全都和人屎不一样,就是说法也很不相同。牛屎叫牛屎墩子,狗屎叫狗屎橛子,羊屎叫羊屎蛋子,鸡屎叫一摊鸡屎,人屎则叫地雷。
汪伟鉴别完毕不禁产生了第二个问题:这毛巾上的人屎到底是谁拉的呢?不用说,肯定是魏东拉的,是他的屎,除他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那天夜里有人看见魏东起来上厕所,想必他故意抓了汪伟的毛巾去擦屁股,擦完之后又晾在了原来的地方。
知道是魏东干的,汪伟就不敢再声张了,一个人拎着那条带屎的毛巾默默地去了小河边。汪伟用肥皂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认为把毛巾洗干净了,然后就着清凉的河水洗了一把脸。洗脸的时候他发现毛巾上还是有一股难闻的屎味儿,然后他又洗毛巾,打了肥皂拼命地搓,几乎把那条新毛巾都搓成破布了。这才将毛巾挂到宿舍门口的铁丝上晾晒。铁丝上面晒满了被子,其中就有魏东的那条印了酱油斑的被子。
朱红军问汪伟:“这毛巾你还要?”
汪伟说:“还要,我已经洗干净了。”
朱红军说:“要是我就把它扔掉了。”
汪伟说:“这是新毛巾,临来的时候我妈特地给我买的,扔掉了我拿什么洗脸啊?”
听他这么说,朱红军就走开了,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过问汪伟的事了。
魏东试探成功,不免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再也没有在汪伟的毛巾上面做文章,因为自从那天以后,汪伟临睡以前都要把他的毛巾宝贝似的折叠起来,压在枕头下面。魏东没有机会下手。但大家吃饭的碗沿着墙根放了一溜,其中也包括汪伟的碗。于是一天早上起来,洗完脸准备拿碗去食堂里打早饭,汪伟发现他的碗没有了。他到处找碗,最后在窗台上发现了那只搪瓷蓝边的大碗,里面盛满了黄灿灿的液体。一闻就知道是尿,并且是人尿,一股臊味儿扑鼻。
那碗黄灿灿的尿和一盆花草(女同学采摘的野花,刘连喜用一只花盆盛了,放在窗台上用以美化环境)并列在一起,在早晨特有的阳光映照下显得异常美丽。当然,这美丽只是我的个人感受,因为我喜欢画画,在审美方面比其他同学敏感。当时我就在想,要是没有那碗尿,仅仅只是一盆花,就没有这么美了。如果那只碗只是一只空碗,放在花盆的旁边,也不会有这么美。如果那只碗里面盛的是清水,也不会有这么美。正是这一大碗晶莹透亮浅黄的尿,被朝阳照耀着,配上那盆有红有白的野花,看上去才会美得如此地非同寻常。可惜我的感受无法和任何人交流。
这一次魏东公开宣布尿是他撒的(不像上次他用汪伟的毛巾擦屁股)。他的说法是,半夜里突然尿急,又不愿意去外面上厕所,于是就顺手从地上拿了一只碗。撒完后就把碗蹾在窗台上了(他和何兵的床紧靠窗户)。魏东不承认此举是针对汪伟的,自然不是因为害怕汪伟,撒都撒了。顺手拿了一只碗,魏东的意思是说,不管是谁的碗都有可能被他拿到,而拿到了他就敢在里面撒尿。朱红军的碗也放在地上,自然也有可能被拿到。魏东的意思是他不怕朱红军。这小子的心思也太复杂了!
汪伟仍然去了小河边,去洗他的那只碗。用河边的青草擦,再用河泥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端着那只洗干净的碗,去食堂里打早饭。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碗也收了起来,放在脚下,倒扣着,一只脚放在上面。不仅汪伟,除魏东、朱红军以外的所有人都把碗收了起来,睡觉的时候带在身边。有的放在脚下,有的搂在怀里,有的干脆用硬邦邦的碗当枕头。最后,只剩下魏东和朱红军两个人的碗还放在老地方,互相对峙着,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
一天夜里,丁小海突然在梦中大叫:“妈,妈,吃啊!你吃啊!”把我给吵醒了,其他的人也被吵醒了。
丁小海说完之后翻了一个身,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从上铺上掉了下来。大家看见他在地上摸索了半天,大概是在找吃的东西,然后又爬上上铺去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丁小海完全不记得夜里发生的事了。
朱红军感叹说:“丁小海真是一个孝子!”很是佩服的样子。我自然也很感慨:丁小海家里穷,没有吃的,在农村分校的食堂里吃了几顿饱饭,连夜里做梦都还在吃。不仅他一个人吃,还招呼他妈吃。魏东在这件事情中也有收获,从此他再也不叫丁小海“丁福海”了,而是叫他“妈吃啊”。见到丁小海他就叫“妈吃啊,妈吃啊……”。
在农村分校里还有一些事是无法与别人交流的,哪怕是和朱红军、丁小海这样的朋友。
比如,每天的劳动结束以后,女生们都要到小河边去洗脚,男生们是去河里面洗澡或者游泳(这是一回事)。他们洗澡的时候,女生们就坐在河岸上洗脚。和初二一班一起来农村分校的还有初二二班,伍奇芳就是初二二班的。每天她都夹在洗脚的女生中间,一洗就是老半天。其他的女生都洗好回宿舍了,她还坐在那里洗。男生们也都洗完上岸了,她还坐在那里洗。绿草丛生的河岸上,伍奇芳抱着她的一只又白又弯的脚,脚掌朝上,低着头,一面洗一面用镰刀刮着脚底上的老茧。此时夕阳西下,满天的晚霞就在她的身后,画面真是美不胜收呵。除了美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东西,让我有点魂不守舍,不住地拿眼睛向河边瞟。我很后悔自己没有学会游泳,否则的话就可以像其他男生一样,跳到河里面去,游得离那只脚更近一些。
我在河边转悠的时候发现,像我这样在附近转来转去的男生还有很多。有的游完泳上岸了还不肯回宿舍,有的在河边斗鸡,或者互相追逐,要捣对方的肛门。总之大家都有点人来疯,有点不正常。在一片喧闹声中,伍奇芳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的脚,显得异常沉静。还是魏东一语道破了天机,他冲伍奇芳大喊道:“伍大屄,他们在偷看你洗脚!”
后者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了。魏东于是捡了一大块砂礓,扔进河里。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虽然很大,但水并没有溅到伍奇芳的身上。魏东的手上很有数,他非常清楚伍奇芳和朱红军之间的关系。
有时候我很怀疑,如果伍奇芳和朱红军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魏东是否就会攻击伍奇芳?伍奇芳和朱红军的关系毕竟是一种传说,朱红军从来也没有宣布过,或者将对方置于自己的保护下。魏东没有真的攻击伍奇芳,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吧?把魏东给镇住了。至少他对伍奇芳不是漠不关心的,否则也不会给她起外号和扔砂礓了。
伍奇芳的确不是一般的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发育得就像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身材高挑,大概有一米七〇。这样的身高如果是在男生里面倒也正常,但放在女生中间就有点鹤立鸡群了。伍奇芳也不完全是往高里长,身上还有肉,蜂腰肥臀,该细的地方细,该粗的地方粗。尤其是她的那张脸,线条分明,颧骨突出,并且五官奇大。总之,她是完全长开了,和那些灰溜溜的豆芽菜或矮脚黄(一种当地的青菜,因为叶子发黄,长不太高,所以叫作“矮脚黄”)似的女生不可同日而语。
她是学校篮球队的成员。在共水县中上课的时候,一到下午活动课,伍奇芳她们就在篮球场上训练。届时围观的人很多,篮球场旁边的那条小路上也繁忙起来,人来人往的。我相信,大家都是去看伍奇芳的。训练的内容无非是投篮、带球跑,没有球的时候她们就进行蛙跳或者高抬腿练习。无论有球没球她们都只穿短裤。于是大家就看见了伍奇芳的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在所有的大腿中只看见了她的大腿。
想当年,伍奇芳在共水县中的篮球场上跑来跑去,两条雪白的大腿翻飞。或者她拼命地做着高抬腿,以掌心轮番击打着腿面,发出了劈劈啪啪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地震撼人心,使我觉得,她的双手不是打在自己的大腿上,而是在猛抽我的耳光。本人不禁血脉贲张、满脸绯红……
这种隐秘的经验自然不可能与别人交流,就像在农村分校的时候看伍奇芳在河边洗脚。她是那么地安静和专注,一丝不苟。河水静静流淌,和篮球场上那充满了动感的场面截然不同,但却同样地刺激和撩拨人心。因此我相信,即使没有朱红军的因素,魏东也是不敢对伍奇芳怎么样的。他也属于被伍奇芳镇住的男生之一。
只有朱红军,从来不提伍奇芳,也不去篮球场旁边看她打篮球。即使是在农村分校期间,每天劳动结束以后,朱红军也不下河去洗澡。他甚至不在河边逗留。朱红军只是一如既往地往伍奇芳家里送东西,去的时候伍奇芳往往不在家。即使她在家,他们也不说话,接收东西的是伍奇芳她妈。如果说有什么人对伍奇芳完全不感兴趣,在我看来就只有朱红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