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风阵阵
我和魏东坐一张课桌。由于朱红军的原因,魏东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但暗地里的捉弄却是免不了的。我能忍则忍,总不至于动不动就去找朱红军告状吧?
那年头,大家都不喜欢学习,但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比如竞相练习钢笔字以及画圆。而我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从小就喜欢画画,还专门跟人学过。因此每学期发放新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不免对我刮目相看。我会将新书包上书皮,用的是从《解放军画报》或者《人民画报》上裁下来的画报纸,包出来的书花花绿绿的,让人眼花缭乱。我包书的工艺也非同一般,能包出整整齐齐的四个角,以防止边角磨损。书包好以后,再用广告颜料在书皮上写上几个美术字,《语文》就写“语文”,《数学》就写“数学”。总而言之,无论是什么课,我拿出来的课本都非常地漂亮,甚至可以说光彩夺目。
这难免要引起魏东的嫉妒。他逼着我把书皮从课本上褪下来,包在他的书上。开始的时候他只包课本。突然有一天魏东灵机一动,用我的书皮包了一本小说。魏东将那本小说打开,竖在课桌上,脑袋埋在后面,这是相当奇怪的。一来他平时根本就不读什么小说,二来,即使他读小说也没有必要如此地小心翼翼呀?魏东只管在课堂上看小说,根本就没有人敢于制止他。
那天上的是英语课,许老头坚持对魏东的反常之举置之不理。后者不禁非常着急,将前面的书越举越高,几乎都要举到头顶上去了。许老头于是不得不过问。他走过来,检查了一番魏东的书,书皮上分明写着“英语”两个字。正当许老头准备撤回讲桌的时候,魏东大声地说:“里面包的是小说!”
许老头说:“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挂羊头卖狗肉,在英语课上读小说呢!”
魏东不免大呼小叫,连呼冤枉,说是小说是我借给他看的。可不是吗?包小说的书皮上的确写着我的名字。
魏东还继续揭发道,我借给他的小说是手抄本《少女之心》,下流得不得了,说我读了这本书后每天晚上睡觉都要遗一次精,然后爬起来洗裤头。天地良心,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遗精,《少女之心》也从来没有读过。不过倒是久闻其名,知道这是一本很黄的黄书。也不知道魏东是怎么弄到手的。读《少女之心》遗精的事看来的确存在,只不过不是发生在我身上。
可见魏东的恶作剧往往含有某种智力成分。也就是说他不仅坏,而且奸,这就不太好玩了。
一次魏东打开他的铅笔盒,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又细又长,银光闪闪的,我一看,原来是针灸用的那种银针。除了魏东手上的那根银针,铅笔盒里还有一大把。只见魏东取针在手,将针尖刺入前排黑鱼精的棉袄里,然后慢慢地捻动。魏东故意捻得很慢,黑鱼精身上的棉袄又厚,因此两三分钟后针尖才抵达黑鱼精的皮肉。突然之间黑鱼精一惊,本能地挺直了腰杆,回过头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魏东的大牙一龇,厉声骂道:“再回头,老子打你个屄养的!”
黑鱼精转过身去,并且从此不敢再回头了。她始终都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后背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所以说,魏东的游戏之所以能够继续,是以武力作为后盾的。
那根针于是就缀在黑鱼精的黑棉袄上了。魏东再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根针,继续捻。这一次,他的速度就更慢了。后排同学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集中在那根尾部颤抖不已、寒光闪闪的针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就是针尖接触到里面的皮肉。黑鱼精一惊一乍的,不断地挺直脊背,身体前移,肚子都贴着前面的课桌了。直到最后,她的棉袄上面缀满了银针,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可笑的刺猬。
魏东自然非常得意。你还别说,他可真是一个玩针的高手,谁又能想到针灸用的银针能有如此的妙用呢?当年,有一部纪录片叫作《无影灯下颂银针》,说的是某部队医院大胆创新,将古老的针灸方法用于手术麻醉。一时间针灸在社会上流行起来,有针手针脚针腿肚子的,也有针耳朵的,但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它还可以用来针棉袄。当然玩的时间一长,魏东也厌烦了。
一天,他的铅笔盒里就再无银针,而是换了一把图钉。这玩意儿到处都有,不需要跑到专门的医疗器材商店里去买,文具店或者供销社里的文具柜台上都有卖。
魏东的图钉仍然用来对付前排的女生,只不过这一次黑鱼精幸免于难,因为她的头发不够长。和黑鱼精同桌的骚瘸子就遭殃了,她不仅头发又长又黑,还编成了两条结实的大辫子。转动脑袋的时候,辫梢常常会拂过我和魏东前面的桌面。以前魏东也曾拉着骚瘸子的辫子取乐,但毕竟没有什么智力成分。如今魏东将骚瘸子的大辫子用图钉钉在桌面上,对方一甩头居然能拉动我们的课桌。骚瘸子的辫子也太结实了。她疼得哇哇大叫,魏东还是那句话:“再回头,老子打你个屄养的!”
骚瘸子和黑鱼精一样,不敢再回头了。整个上课的过程中,她的两条辫子就被钉在我和魏东的课桌上,绷得直直的,就像两根棍子。骚瘸子也昂首挺胸,高抬下巴,姿势非常地奇怪。
讲桌后面的老师问:“你这是怎么啦?”
无论是图钉还是银针都位于骚瘸子或者黑鱼精的身后,从老师的角度是看不见的。因为魏东坐在后面,老师们自然能猜到是他捣的鬼,如此一来他们就更不愿意过来看个究竟了。俗话说,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老师们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对付男同学魏东另有奇招。有一个同学偶尔发明了一个叫“抓屁”的游戏,就是放屁的时候用一只手托在屁股下面,屁放出来后赶紧接住、抓牢。原来展开的手掌握成了一个拳头,那拳头里便握了一个屁。趁着味道没有完全散去,及时地捂在另一个同学的脸上,是为“接屁”。魏东立马效仿,接过了这项发明,在课堂内外抓屁不止。不长的时间里,这一游戏就在我们班上被发扬光大了,以至于后来追溯抓屁的发明,大家都以为出自魏东。他自然是当仁不让。
我和魏东同桌,不禁首当其冲,成了后者接屁的最方便的对象,也成了第一批接魏东屁的人。为了这种小事,我也不好去找朱红军。抓屁毕竟只是游戏,不至于伤筋动骨的。当然啦,只有我接魏东屁的份儿,从来也不可能是魏东接我的屁。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找了几个和我体力相当并能平等相待的同学,互相之间又抓又接,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班上的男生之间不免抓屁成风。上课的时候抓,下课的时候也抓。上学的路上抓,放学的路上更是抓。抓来抓去就有了讲究。屁乃是食物之气或者是消化之气。一般来说,吃得不好屁便不臭,而吃得好或者吃得混杂屁则奇臭无比。因此同学中的阶级阵线便在抓屁的活动中暴露无遗,穷人家的孩子不免落了下风。他们吃得不好,因此屁不太臭。不过也有弥补的办法,就是多吃豆子。俗话说,一个豆子十个屁,十个豆子一台戏。于是回家后大家都拼命地吃豆子。不仅吃黄豆,同时也吃豌豆、绿豆、蚕豆、豇豆、四季豆以及扁豆。不仅吃豆子,同时也吃豆腐,以及豆腐干、腐乳、豆浆、千张百页。豆制品吃多了,自然放屁就多。但还是存在那个老问题,就是屁不够臭,也就是说质量不行。要得到高质量的屁就得吃洋葱或者韭菜,并且得和猪肉、猪下水一起炒着吃或者炖着吃,届时放出来的屁肯定腥臭无比,臭得伤心。
问题在于,你到底需要的是屁多还是屁臭?而对于屁的需要是因人而异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人需要屁仅仅是用于自卫,有的人则喜欢主动出击。有的人忙于抓屁,有的人则忙于接屁。于是便有了一项附属性质的发明,叫作“借屁”。就是抓了一个屁,但不亲自捂到对方的脸上,而是通过另一个同学的中转,寻找最佳的接屁对象。魏东就经常向我借屁。我抓住一个屁后握住拳头,魏东伸开一只手来接(借)。我松开拳头,魏东随即握住,这屁就由我的手上转移到了魏东的手上。然后他再寻找最合适的接屁对象,将借到的屁结结实实地捂在那人的脸上。
如果接屁的人提出异议,魏东就会说:“又不是我的屁,是张梅生的屁,要找你就去找张梅生。”
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推脱责任的,就是他的屁,对方又能怎么样呢?接了还不就接了?魏东之所以巧言令色,不过是想增加抓屁游戏的趣味性。对方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故意装成很不乐意的样子。
更为恶劣的是,有时候魏东向我借了屁,一抬手就捂在了我的脸上。也就是说,我自己接了自己的屁,自己放屁自己闻,自己的屁自己享用。这当真是奇耻大辱呀!
后来魏东就不怎么自己抓屁了,他到处借屁,借了以后就还给对方(捂在对方的脸上)。他大概觉得这种方式更加地好玩和过瘾。况且,魏东对于屁的需要量在所有的人中也是最大的,光靠自己放的那点自然远远不够。当年的抓屁活动中,唯一只抓屁、借屁而不接屁的人恐怕也只有魏东,因为没有人敢让他接,他当然也不会自己抓屁自己接。另一个人也不接屁,甚至也不抓屁和借屁,彻底地置身于抓屁的游戏之外。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朱红军。面对盛极一时的抓屁之风,他的脸上总是挂着轻蔑的笑容,鼻子里哼哼几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大约有半年的时间,初二一班的教室里洋溢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屁味儿,整个成了一间屁屋。任课的老师走进教室,无不吸着鼻子问道:“什么味道,这么臭?”当然不会有人进一步深究。班上有魏东这样的霸王,万一,这异常的气味和他有关,下面处理起来就非常难办了。
有一个男生叫何兵,小矮个子,脑袋却特别地大,尤其是他的大脑门,看上去就像是年画上的老寿星。何兵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永远是水汪汪的。他的志向就是将来能进县文工团当一名演员。何兵经常当着大家的面,表演自己这方面的才能。他说:“我想哭马上就能哭,不信你们就看……”说着便目视前方,眨巴着那双睫毛特长的大眼睛。果不其然,几秒钟以后,两行眼泪就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一次何兵悄悄地告诉班上的另一个同学:“其实,抓屁一开始是我玩出来的……”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进了魏东的耳朵,他马上就去找何兵。找到后,向对方借了三四个屁,随即又都还给何兵了。随借随还,每个屁都准确无误地捂在了何兵的脸上,魏东肥厚有力的手掌久久也不愿挪开。何兵差一点没有昏死过去,本来就大的眼睛里不禁泪水盈盈。这一次可不是什么表演,何兵真的哭了。但也有可能不是真哭,不是伤心难过的那种哭,而是被屁熏的。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和魏东争夺抓屁的发明权了,打死也不敢了。
所以说,那些恶劣的游戏并不一定就是魏东发明的,但玩得异峰突起、超出常规却肯定和魏东有关。“捣屁眼”便是继抓屁之后盛行一时的游戏,它的真正发明者已不可寻觅,就是确有其人恐怕也不敢站出来承认吧?那时候,初二一班的屁味稍淡,抓屁之风逐渐转移到了其他班级,恰好来了捣屁眼,其动感十足和惨烈的效果都是抓屁所无法比拟的。
这游戏如何玩法?一个人悄悄地潜入另一个人的身后,然后蹲下,双手相对,合在一起,然后自下而上地猛地一捣,目标是对方的屁眼。捣人的人全身发力,身体跟着站直起来。被捣的人则随着一声惨叫,栽倒在地。捣屁眼游戏进行的现场,只见有人哭爹喊娘,有人满地打滚,也有的既哭爹喊娘又满地打滚。疼,自然是不用说了。那疼的感觉还会沿着肛门向周围一圈圈地扩散,以至于腿脚发麻,浑身酸软,一时半会儿很难从地上爬得起来。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捣屁眼的游戏,不禁觉得非常后怕。那肛门附近神经密布,并且紧挨着尾椎骨,尾骨则直通脊柱。弄不好的话,什么肛裂、脱肛的现象都会发生,甚至会导致全身瘫痪。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捣屁眼的严重后果,当真是无知者无畏呵。一时间捣屁眼之风盛行,所有的人都尽量地往别人的身后站,因为那样才可能有捣人的机会。
捣屁眼的游戏上课的时候玩不起来,因为每个人的屁股下面都有一张板凳,把肛门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课间休息的时候则是捣屁眼的大好时机,大家都来到了教室外面,并且都非常无聊。只见一个又一个的男生被捣翻在地,当真是此起彼伏。捣人的人正在为自己的得逞欣喜若狂,一不提防,他也被身后的人捣翻了。到后来,大家也就学乖了,知道保护自己最重要。如何保护?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不要往别人的前面站,最好站在教室的墙边,身后是教室的砖墙,别人就没有空子可钻了。于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尽量靠着墙根站,很少有人敢在空地上走来走去的。当然,如果你待在教室里不出来晒太阳,那是最安全的,但也就没有机会目睹捣屁眼时人仰马翻的场面了。
到了最后,大家都宁愿待在教室里,坐在板凳上,而不去教室外面看热闹了。捣屁眼的游戏有点玩不下去了。幸亏有了魏东,在此紧要关头再次力挽狂澜,修改了游戏规则。他省略了悄悄潜入对方身后采取突袭这一重要的步骤,不管你是站在墙根那儿晒太阳,还是坐在教室的板凳上,硬是把你拉出来。魏东说得也非常坦诚:“小屄养的,让老子捣一下玩玩!”
当然没有人愿意,但只要被魏东选中,也就只有引颈受戮的份了。于是无聊的游戏就变成了当众执行。魏东死拉活拽地拎出一个同学,让其出列,命令对方站直了,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到他的身后,实施捣屁眼。后面发生的事则毫无差别,被捣的人满地乱滚,哭爹喊娘,一只手还捂着屁股。
捣屁眼的游戏中,魏东是唯一不被别人捣的人,只有他捣别人的份。因此他不必紧挨着墙根站,自由自在地拉人捣人,身体活动非常正常。还有一个人的行动也显得毫无拘束,不用说就是朱红军。他根本不参与此项游戏。朱红军既不靠墙根站,也不坐在教室里,而是在魏东的面前晃来晃去的。也许,他倒是很希望魏东过来捣自己,这样一来就有借口教训对方了。可魏东乖巧得很,就像是没有看见朱红军一样。此外,我也没有被魏东捣过,因为捣屁眼不比抓屁,毕竟含有身体伤害的成分。如果魏东捣了我,朱红军不会置之不理的。当然啦,我可没有朱红军那样的气概,敢于在魏东的面前晃来晃去,不被他拉出去当众执行而能在边上看看热闹就已经很不错了。刺激魏东的傻事我不会干。朱红军倒是劝说过我几次:“你就走到魏顺堂的前面去,看他敢怎么样。”
一想到那些满地打滚甚至小便失禁的同学,我就心里发毛,说什么也不敢去魏东的前面走上一遭。劝了我几次之后,朱红军也就不再劝了。
一段时间以来,只有魏东和朱红军敢于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晃来荡去。但如果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他们的站位非常微妙。朱红军从来都是站在魏东前面的,而魏东则始终处于对方的身后(两人面对面的时候除外)。所以说,朱红军应该更加地放松和无所顾忌。有时候,魏东为了做给大家看,紧跟在朱红军的身后,做出欲捣屁眼状。他只是做出捣屁眼的样子,但并没有真捣。事后我会提醒朱红军,让他防着魏东一点。
朱红军说:“我知道他在后面玩花样,怎么可能让他捣着呢?只要他一动手,我就让他有好看!”
也就是说,魏东的小动作他全看在眼睛里了。可朱红军是背对着魏东站的呀,又怎么可能看在了眼睛里?难道,朱红军是用屁眼看的吗?就是用屁眼看,那也隔了好几层裤子呵。
欲捣屁眼而不真捣,后来也被魏东发展成了一项独立的游戏。玩这游戏的只有魏东一个人,其他的人只是观众。从教室前面经过的老师,无论男女,魏东都喜欢尾随其后,伺机做出捣屁眼的动作。在想象中,这些为人师表的家伙不禁被捣翻在地,满地打滚,当真是大快人心啊。魏东还经常跟在女生的后面,玩欲捣而不捣的游戏,这自然包含了明显的猥亵成分,看得大家更是心花怒放。欲捣而不捣的游戏是以真捣作为前提的,如果没有真捣的事情发生,它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多年以后,回想起这荒唐的游戏我又有了新的认识,魏东不辞辛苦地大玩特玩欲捣不捣也许只是为了掩饰。如果这游戏仅仅针对朱红军,难免会暴露魏东的胆怯,如果针对很多人,则成了一种可以普及的玩法。魏东的心机很深,在当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