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眼

2004年12月,我和前温网冠军、德国选手迈克尔·施蒂希(Michael Stich)在伦敦西部的一家豪华运动场海港俱乐部打了一场网球。这场记者对抗顶尖网球运动员的表演赛属于一场推广活动的一环,旨在宣传将在伦敦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举办的竞赛。表演赛中的大部分是轻松愉悦的——施蒂希演技夸张,把记者们遛得满场乱跑,引得观众乐不可支。然而,等我对阵施蒂希的时候,我想做个小实验。

我让施蒂希以最快的速度发球。他是网球史上发球速度最快的男子运动员之一——个人最高时速可达215千米。我非常好奇,想看看经过二十多年的乒乓球国际赛事的锻炼,我是否具备回这种高速球的能力。面对我的请求,施蒂希彬彬有礼,微微一笑,表示赞同。然后花了足足10分钟做热身运动,放松肩膀和身体,以在最大程度上达到人球合一。观众们——约30个俱乐部成员——突然变得无比好奇,气氛也变得有点紧张。

施蒂希回到赛场上,轻挥汗水,拍打着网球,视线越过球网扫来,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我蹲伏着,注意力更加集中,像个弹簧一样随时待命。我相信自己能接住这个球,虽然我也没把握这球是否只是个柔缓的中场线挑高球。施蒂希把球向高空抛去,挺胸后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发球动作。我眼见球还在拍上,球却已经嗡的一声擦过我的右耳,速度之快赛过一阵旋风。球闷声击中我身后的绿帘子时,我的头都没来得及转过去。

我直挺挺地站着,呆若木鸡,见到我这样,施蒂希别提有多高兴了,观众也高兴得不得了,好多人都欢呼着,大笑着。我真是搞不懂,球怎么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他的球拍跑到了球场上,然后咻的一声从我头旁边擦过。我让他再发一球,然后再发一个。他连发4个ACE球直接得分,然后走到球网边,耸了一下肩,拍了拍我的背。他说发最后那两个球时他放缓了速度,想给我一个反击的机会。我完全没发现。

有了这样一败涂地的惨痛经历,大多数人都会断定,那些能够对时速200千米的发球做出反应(且不说接球)的人必定生来就有超快的反应速度——有时候也叫本能,这种速度就是人类能力的极限了。正是这一结论跳进你的脑海,对你产生了严重影响,让你觉得球简直像火箭一样擦过你的鼻子,能毫发未损就是万幸了。

但是,我是完全不可能得出这个结论的,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换一个环境,我也能反应如此之快,令人叹服。站在乒乓球台前,我在眨眼间就能反应过来,打个漂亮的回防,杀对方个片甲不留。对网球而言,接发球的反应时间约为450毫秒;而乒乓球更短,只有不到250毫秒。那么,为什么我打乒乓球的时候行,一到网球就不行了呢?

1984年,在布莱顿大学(University of Brighton),英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乒乓球运动员德斯蒙德·道格拉斯(Desmond Douglas)坐在一个有一连串触摸感应点的屏幕前。研究人员告诉他,触摸点会被点亮,顺序随机,他的任务就是在下一个点亮起之前,尽可能快地用他惯用手的食指按一下上一个发光点。道格拉斯的所有队友都已经做完测试,他们戏称他为竞争对手,就像在赛场上一样,这样一来,他更跃跃欲试了。

第一个点亮了,紧接着,第二个也亮了。每回道格拉斯用手指猛按上一个点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屏幕,等下一个点亮。一分钟后,测试结束,掌声雷动。

(我也是人群中的一员。我是道格拉斯的队友,当时13岁,第一次参加青年集训营。)道格拉斯笑容满面,研究员离开房间去收集结果。5分钟后,研究员回来了。他宣布,道格拉斯的反应速度是整个英国队中最慢的,比所有后辈都慢,也比新学员慢,甚至还不如球队经理。

直到今天,我都记得当时所有人倒吸一口气的场景。结果不应该是这样的。在世界乒坛,道格拉斯被公认为反应速度最快的运动员之一。退役超过10年后,他依旧享有此美名。他的标志性姿态就是腹部离球台边缘十几厘米远站立,以闪电般的反应速度让球从乒乓球拍上弹起,令全世界观众拍手叫绝。他的球风狠辣,就连中国最优秀的、以极速享誉世界的乒乓球运动员们都要忌惮他几分。可是科学家却告诉我们,他是整个英国队里反应最迟钝的。

起初,大家都震惊了,然后哄笑着把研究员赶出了房间,此情此景实属意料之中。他被告知机器肯定出现了故障,他测量的数据有误。后来,英国球队经理告诉布莱顿大学的科研人员,运动员们不会再参与测试了。体育科学在当时还是个新鲜玩意儿,经理之所以同意参与这项活动,是想看看队员们是否能从这些深刻见解中获益,但是实验似乎证明,这对乒乓球教学毫无裨益。

包括那个不幸的研究员在内,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个事实:道格拉斯的反应速度确实是全队最慢的,而他在乒乓球场上的神速是反应速度以外的某些因素作用的结果。它们是什么呢?

我站在英格兰西北部的利物浦约翰摩尔大学(Liverpool John Moores University)的一间房间里。我面前是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有一个虚拟球场,球场另一端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网球运动员的投影。眼球追踪系统瞄准我的眼睛,我脚下还有感应器。这些都是马克·威廉姆斯(Mark Williams)设计组建的,他是该大学的运动行为学教授,可以算是世界范围内运动感知技能领域的翘楚了。

马克按下播放按钮,我的“对手”便在我眼前挺胸后仰,抛球发球。我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不过我已经展示出了我接不住施蒂希发来的球的原因。

“你的关注点不对。”马克说。“一流的网球运动员在接球时,看的是对手的躯干和髋部,这样才能抓住视觉线索,知道对手要向哪里发球。就算我在球被接住之前就暂停画面,经验丰富的接球人依然清楚球会从哪里来。而你关注的则是对手的球拍和手臂,视野范围太宽广了,导致你对球的未来路径几乎一无所知。这样一来,即使你的反应速度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依旧无法与球‘心灵相通’。”

我让马克重播一次带子,调整了自己的关注点,把注意力都放在信息量大的部位,结果反应却更迟缓了。马克笑着说:“不是只知道看哪里那么简单,你还要理解你的关注点的意义何在。你看的是运动模式,是不易察觉的、姿势传递出来的线索,你进而会从中提取信息。一流的网球运动员很少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手看,关键信息于他们而言是‘短期记忆模块’。”

回过头想想国际象棋大师吧。你一定记得他们在看棋盘时看到的是“单词”,也就是说,得益于他们多年来追求“好棋”的经验,棋子的摆放位置于他们而言就是组块后的状态。现在看来,网球如出一辙。

罗杰·费德勒接球时展现给世人的,不是异乎常人的迅猛反应速度,而是他能从对手的发球动作中提取更多的信息,窥探到更多的视觉线索,所以和常人相比,他能更早、更迅速地就位。反过来,这也使得他有机会击出正手斜线球,一举制胜,而不是无力应对,被对方将死。

这一革命性的分析可扩展至整个竞技体育领域,从羽毛球到棒球,从击剑到足球。一流运动员不是生来就比常人敏捷(同理,象棋大师也并没有优于常人的记忆力);其实,他们只是比常人更能有意识地提取信息,进而先发制人。例如,在板球运动中,早在投球手发球前100毫秒,一流的击球手就已经清楚自己应该用哪只脚来完成假动作了。

正如麦克马斯特大学(McMaster University)的运动机能学退休荣誉教授珍妮特·斯塔克斯(Janet Starkes)所说的那样,“对信息充分、预先的提取似乎造成了一种时间悖论,让人们错觉技巧高超的运动员似乎能将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上。其实这源于对熟悉情境的掌握,以及将感知到的信息编组为有意义系统和模式的能力,这些都会加速动作处理的进程。”

有一点十分重要,值得注意——这些都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技巧。费德勒不是一降临人间就知道接球的时候该看哪里,怎样高效地提取信息;正如SF也不是生来就有特殊的记忆力(他的记忆力并不优于常人,就是因为这一点,埃里克森才选中了他);象棋大师也不是生来就具备记忆棋子位置的技能(记住,棋子随机放置时,大师们优势全无)。

实际上,费德勒的优势都是靠经验积累来的:更准确地说,是一万多个小时的训练和比赛给了他解码微小动作模式的含义的机会。他辛勤努力,煞费苦心,才获得了这些优势。他能够看穿对手动作的路数,同样,象棋大师也能识破棋子位置的奥妙。是十年如一日的练习,而不是基因使他们成了大师。

你可能觉得费德勒的快速反应能力是可以转移到其他所有运动项目和游戏上的(正如有人会觉得SF的超群记忆力也是可转移的),但是你错了。我于2005年夏天在位于伦敦西南部的汉普顿宫和费德勒打了一场真正的网球(这是当天他的手表赞助商举办的促销活动的一部分)——采用古代的网球打法,比赛在一间阁楼内进行,地板是倾斜的房顶,网球是硬的,这需要一套完全不同的技术。我发现,为了兼顾动作的漂亮得体,只要球是高速发来的,他几乎都接不到(我也一样接不到)。

有些观众见到这种景象十分吃惊,但有关专业技能的最新研究预测到了这样的结果。体育活动中的敏捷和速度不是天生的,而是靠高强度的集中训练获得的。我会定期和世界著名的足球、网球、高尔夫球、拳击、羽毛球、划船、壁球以及田径运动员打乒乓球,发现他们的接球速度慢得惊人,甚至比一些上了岁数的运动员的反应速度还慢。不过这些高龄的运动员一直定期进行训练,有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

最近,我去德斯蒙德·道格拉斯位于伯明翰的家中拜访他。这个被称为“英国乒坛的飞毛腿冈萨雷斯” 的人生来的反应速度和常人没什么两样,我想搞清楚,他是如何成为英国乒乓球史上速度最快的人的。(何况乒乓球还是世界上对敏捷反应能力要求最高的运动之一。)道格拉斯欢迎我进门,露齿而笑,十分友好——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还是和过去一样精瘦健康,那时他的速度快到有悖逻辑,令敌人闻风丧胆。

道格拉斯表示自己“有一双能看穿球的眼睛”,这也可以用来解释人们从事高等级体育运动时表现出来的快速反应能力是怎么一回事。问题在于,研究员们从未发现顶级运动员拥有的运动才能和特殊“视力”之间的联系。2000年,一流运动员和普通运动员接受了视功能测试,采用的是标准度量,测试项目包括视敏度、立体景深和外围意识。结果,一流运动员和普通运动员不相上下,二者的视觉功能都在平均水平甚至以下。

这种情况一定事出有因。我请道格拉斯给我讲讲他早年学打乒乓球的经历,于是,谜团立即解开了。道格拉斯的经历表明,他也许是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世界乒坛功底最扎实的运动员之一。他成长于伯明翰的一个工人阶级家庭,无心学业,功课也不太好。他在偶然间发现学校还有乒乓球俱乐部,虽然球台又破又旧,好在还能用。

问题是,放置球台的是全校最小的教室。“回想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道格拉斯摇了摇头,“沿着教室的长边摆有三张桌子,这样才能容下所有想打球的人,不过球台后面空间就十分有限了,所以我们必须直挺挺地挨着球台边缘站着打球,我们的背几乎是贴着黑板的。”

我找到了当年和道格拉斯一起打球的几个人。“那真是一段棒极了的时光,”其中一个人说,“那个房间太小了,我们都快得幽闭恐惧症了,所以我们打的是一种‘快打乒乓球’,每个人反应都超级敏捷,根本顾不上打旋转球或是使用什么技巧,速度是唯一的重点。”

在那间教室里,为了打磨技能,道格拉斯花费的不是短短几周的时间,而是他乒乓球生涯的头五年。“我们都喜欢打乒乓球,但是德斯和我们不一样,”道格拉斯的同班同学告诉我,“我们其他人都有别的爱好和兴趣,他却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那间教室里,练习技能,打比赛。我从未见过如此热衷于一件事的人。”

人们有时称道格拉斯为“闪电人”,因为他反应太快了,就算是遭到突然袭击也能成功应对。几十年来,对手和队友都对他拥有的闪电般的速度迷惑不解。就连道格拉斯自己也不明白。“可能因为我有第六感吧。”他说。但是现在看来,谜底十分简单。从本质上讲,道格拉斯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之多,是体育竞技历史上一般的运动员难以比拟的。他形成了一种极其特殊的打法,并对其特征进行编码:以最快速度打球,身体紧贴球台。在挺进国际乒坛前,他已经能在对手击球前就感知到球将朝哪里飞去了。这就是一个反应迟缓的人如何成为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运动员的故事。

我们的确需要暂停,讨论一下可能会出现的一两个反对的声音。你也许认同我提出的这一观点的核心:想在乒乓球、网球、足球及其他任何领域达到大师级水平,都需要参与者利用以往的经验,建立牢固的知识基础。不过,你可能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尤其是,你可能会觉得识破对手动作的玄机,并设计出最佳回击方式(比如打一记正手斜线球)与将其付诸实践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是凭经验获得、用头脑实现的技能,而后者则更像是一种运动天赋——需要身体的协调能力、控制能力及感觉的共同作用。但是,大脑和身体真的就像我们所见,是一分为二、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人们常说费德勒和其他顶级运动员都有一双“神手”,这说明人们认为他们能够打出制胜一击和漂亮的短吊,都是身体自己的功劳。难道费德勒的手指或是手掌真的有非同一般的魔力,使他与其他运动员不同吗?

更准确地说,他的优势应该在于他对控制运动系统(负责掌管运动的周围神经系统)的方法烂熟于心,因此球拍才能精确地以合适的角度、力度和速度,朝着合适的方向干净漂亮地击出一球。或者用计算机用语来比喻,费德勒快准狠的击球实战水平来源于他精妙的软件而不是硬件。

我并不是说,网球运动员不需要一个健壮的臂膀、一双灵巧的双手(和一副好球拍!)来打个漂亮的回击,我只是在强调,你能否完成一记世界顶级回击,决定因素不是你是否拥有强力或蛮力,而是你能否精准地控制运动系统以创造最佳时机。

从我们的目的出发,重点在于,顶级运动员不是生来就拥有这些高超技能的。如果你能回到费德勒学艺的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他并不灵活,甚至反应迟缓。他的所有技能都带着有意控制的痕迹,缺乏流畅性和统一性。只有到后来,经过了无数日日夜夜的练习,他的技能才与复杂精细的动作步骤融为一体,并灵活应用到实战中。

如今,费德勒的运动系统的运行模式早已根深蒂固,要是你问他是如何抓住时机,正手击出完美一球的,他可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可能会说,赛场上的他想的都是发球的时机和策略,这两点十分重要。但是,关于该如何协调各个动作以成功击球,他却给不出任何深刻的见解。为什么?因为费德勒已经练习了太长时间,这些动作已经被编码进他的内隐记忆而非外显记忆中。心理学家将其称作“熟能生巧失忆症”(expert-induced amnesia)。

值得指出的是,掌握动作技能(专业的动作)和认知技能(以某些特定模式进行组块)的过程是密不可分的。毕竟,击不中球,再完美的技术都没有用——试想一下盲人打网球的情景。要想身球合一(手眼协调),就必须要极其精准、迅速地将感知到的信息存储进短期记忆中进行组块。没有这些信息,想要调动运动系统,无异于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总之,让你击出一记漂亮的球的,不是“肌肉记忆力”,而是编码在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中的记忆。

相较身体素质和天赋,头脑和后天习得更具优势,这一观点已被一次又一次地证实。在专家表现领域,安德斯·埃里克森现在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世界级领军人物。关于这一观点,他这样表示:“顶级运动员与常人的差异并不是后者的细胞和肌群不够发达,而是运动员们的整体控制力更强,能够高效协调身体各部位的动作。后天习得的心理表征能够对专家表现进行调节,这样一来,一位专业人士就能进行有效预测,进而计划并决定备选行动。这些心理表征能让他们更快速、全面地控制相关方面,以发挥最好水平。”

换句话说,成功的关键在于后天的练习,而不是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