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转眼之间,距洋和尚闯门送礼的那个财神生日,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按公历算,这是一八四三年,但按大清历法,却是道光二十三年。
这一年夏天,刚刚进入二十一虚岁的李鸿章,终于干了一件让李家上下庆幸不已的事情:他通过了庐州府试,被选为“优贡”。
大清制度,每三年或五年,由各省学政考选生员入国子监读书,大省六人,中省四人,小省二人,以补岁贡之不足。能够被列入优贡的,全国也才不过百余人,而且是三五年一次,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可如今,这天赐良机居然落到李家大院来了!到京师国子监读书,虽然并不一定能够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但这毕竟是踏入官场的重要一步啊!
李殿华不顾八旬高龄,亲自调度,在李家大院为自己这个争气的孙子摆下酒席,一来庆贺,二来饯行。
酒酣耳热之际,李殿华放开苍老的喉咙,向着京师方向高喊道:“文安,你家老二被选为优贡了,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李鸿章非常理解祖父此刻的心情。父亲李文安通过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跻身仕途,于戊戌年(道光十七年,即公元一八三八年)得中进士,在京师刑部任督捕司郎中,并因功绩卓越,被记名为御史,一旦有缺,即可奏名,实援履任。而今,自己又得赴京师就读于国子监,到时父子相见于天子脚下,那将是何等快事!
李鸿章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递到祖父手中,道:“祖父,孙儿此去京师,定不负祖父、祖母、母亲期望,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
李殿华举杯在手,颤巍巍说道:“我李家祖上阴德相佑,才有今日!唉,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鸿章,此去京师,发愤攻读,定能金榜题名,耀祖光宗!”
李鸿章点头道:“孙儿记下了。孙儿若能科场得意,当为朝廷效尽犬马之劳,便是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说得好!来,大家倾此一杯,为我这好孙孙送行!”
丁零当郎,众人将杯儿碰了个山响,方尽欢而散。
次日一早,李鸿章便辞别祖父祖母和母亲李氏,直奔京师而去。
不止一日,车马劳顿,风餐露宿,终于到了他向往已久的京师。
抵京当日,天色已晚,李鸿章在安徽会馆借宿一宵,次日清晨便在狮子胡同九号赁下一处房屋,做为在京读书下榻之处,虽说房租月金是一两二钱白银,便房东马文虎温厚诚笃,且与李鸿章意气相投,倒颇让李鸿章满意。李鸿章并没有同父亲住在一处,一来,刑部公务繁忙,他不愿打扰父亲,二来,既是赴京攻读,便当排除杂念,若住在一起,难免被父子之情堕了青云之志。
李文安也同意儿子的这种安排,大丈夫四海为家嘛,何必放小儿女态!
在国子监读书期间,最让李鸿章高兴的是,李的老师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国藩!
曾国藩与李文安是同一年的进士,长李鸿章十二岁,这时约莫三十三四岁年纪。正因为与李鸿章年岁相差不大,曾国藩并不以“年伯”和“师长”自居,而是以同辈人的身份,与李鸿章交流对于圣贤经典的心得,这更让李鸿章感动不已。
有号称湘江第一才子的曾国藩点拨,李鸿章学业进步很快。他到京师的第二年,适逢顺天恩科乡试,三场下来,李鸿章文章得意,中了第四十八名举人。
由贡生而举人,李鸿章在通往官场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接下来,便是准备三年一次的大比之年了。为了让李鸿章进一步得到实践的锻炼,同时也为了让他在待考期间能有所收入,曾国藩亲自推荐李鸿章到何仲高府上就馆,为何公子讲授经书。这何仲高少年入第,是一位学问渊博的老翰林,平日燕居在家,与李鸿章切磋学问,令李鸿章受益匪浅。何公子也聪慧好学,对李鸿章这位家塾老师也很敬重。这样,李鸿章在授徒之余,便多了不少时间温习自己的学业,以待大比。
终于,在夜以继日的备考中,李鸿章与全国各地的举子一样,迎来了道光二十七年的会试,也迎来了青云直上的机遇。
各省由乡试选拔上来的举人数以千计,都从各地赶来,云集京师。应考的举人和送考的亲友加起来逾万人,整个好像要把一座北京城挤破了似的。由于机会难得,有些富裕人家虽未报名应考,亦专程前来见识见识,更有附近州、县的人赶来看热闹,使本来是宽阔的京城大街顿时短了,窄了,好像京城并不大,只不过一次会试,就能让它人满为患。各同乡会馆、旅店、客栈、胡同、僧寺、道观等可以暂且用作夜宿的场所,生意也为之火爆,一些举子连找三、四天,没有落脚处,最后只好借宿于民宅。
李鸿章很欣赏这幅万人大比的匆忙场景,书读得累了,就步出门槛,伫立于街巷一侧细观着。眼前闪过的多为身穿各色布衣、头戴齐耳小帽的举子。他们行进在京城之中,清寒羞涩,只好安步当车。也有偶尔出现的阔少、老爷,倒是绸袍马褂,气宇轩昂的,身边或身后仆从呼拥,驱车奔走于大街小巷,或乘轿停留于某某深宅大院门前。他们多在京城有沾亲带故的,或有名门望族作靠山。前来应试,仆从们肩扛手提,礼品贵重,出手不凡,以此乞求庇护,开一道方便之门。再看那一双双举子的眼,有清秀的眼,有忧虑的眼,有兴奋的眼,有痛苦而又无奈的眼。李鸿章瞧着这一双双眼睛,最能读懂它们,理解它们。众举子入都应试,既想倾刻之间跃过龙门,从此飞黄腾达,又恐怕三场考试下来,名落孙山,白费了数年心血不说,也无颜叩见爹娘,甚至短缺了回乡的盘缠。李鸿章多次听说过县试、府试、乡试、会试落榜的学子,沿街乞讨回乡者有之,病死、饿死在他乡者有之。可怜,可惨啦!
李鸿章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参加顺天恩科乡试及第后,他并不松懈,又在次年参加了恩科会试,不想名落孙山。李鸿章继续寒窗苦读,终于迎来了这又一次机会。
会试结束的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万众瞩目的龙虎榜挂出来了。金榜题名者称之为进士,这个头衔在六十五岁的道光皇帝眼中称为人才,而在得中者本人及家族说来是“千年等一回”,弄不好千年、万年也等不到一回。中了进士,就意味着步入仕途,唯有如此,才算真正拥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最光彩地决定了考生的命运。李鸿章是爬在了妹婿张绍棠的身上去看榜文的。这小哥俩原以为自己有力气往榜文跟前挤,谁知愣是挤不进去。于是妹婿说:“二哥,你踩上我的肩膀,站高一点看看中了没有。”李鸿章拿眼扫视了一下那水泄不通的人墙,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那就委屈你了!”说着就扶在了妹婿的肩头上。张绍棠就势蹲下身来,靠着贡院外的一根旗杆让李鸿章高高地立在了自己的肩头之上。李鸿章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惊叫道:“我中了,我中进士了!”
张绍棠一边用肩膀扛着李鸿章,一边说:“喂,你别激动,睁大眼看清楚一点,再看看我中了没有?”
李鸿章仍然激动万分,几乎是在喊叫着说:“是中了,是中了!我中的是二甲第十三名进士”!
“你再看看有没有我!”张绍棠还是提醒着。
张绍棠刚一说完,李鸿章已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叫做纵身一跃落了地。然后摇摇头说:“我只看到了张之万、李鸿章、郭嵩焘、帅远、陈鼐等等。我没有注意到你,还是你自己看吧!”说完丢开张绍棠,飞也似地往狮子胡同九号狂奔。
此次会试由潘世恩出任正考官,副考官由杜受田、朱凤标、福济等人担任。共有二百三十一名得中进士,三、四十举人中一人为进士。真正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闯荡过来,出类拔萃。李鸿章自然为自己这番脱颖而出激动万分。金榜高中,他自然想到要把喜讯告知家人。父亲已于几个月前回乡奔丧去了,祖父李殿华走了,带着没能亲耳听到孙儿告捷的遗憾走了。李鸿章心头一阵紧缩,但很快,又被喜悦之情给冲淡了悲伤。
春闱告捷的李鸿章把自己的特大喜讯一纸寄往家乡。一连几个晚上,兴奋过度的李鸿章怎么也睡不着觉。脑海里总是在翻腾着那一决命运的场景。
丁未科一甲一名状元是直隶南皮人的张之万。李鸿章没有中状元也无要紧,只要入翰林也就心满意足了。次日皇上宁坐镇太和殿,文武大臣和新科进士列队肃立于丹陛之下。不一会儿,庄严肃穆的丹陛突然鼓乐齐鸣。这是一个隆重的仪式。正值青春年华的李鸿章哪里见过如此令人为之心跳的场合?只见传胪官走上前列。鼓乐演奏完毕,他就高声唱名,如同在考场上点卯一样,把新科二百三十一名进士的姓名全部传唱三遍。这三唱算是皇上的正式宣布,那可非同小可,李鸿章就算是真正成了朝廷命官。李鸿章在这庄严的气氛中,在这终身难忘的场合里惊喜交集,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就要走近宁皇帝了,他的脚步有些慌乱,毕竟是平生第一次见皇帝,真龙天子就在眼前,他崇拜得无法形容,不敢抬头正眼瞅上一回,害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了哪一条清规戒律:那可是他一句话能让你飞黄腾达,一句话就能让人头落地,株连九族的呀!但他还是在前移,用慌乱的零碎的小步子走着。这些新科进士是要依次走上前去,给皇帝老子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以示感谢皇上龙恩。李鸿章每跪一次,都用他那略带颤抖但也算响亮的声音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细听别人,也都这番鹦鹉学舌似地给宁皇帝谢恩。
行礼完毕,大学士进殿,从御前东侧的黄绸铺盖着的案台上,捧了丁未科二百三十一名进士的名册授与礼部尚书,礼部尚书用云盘托举着,由十名銮仪军校作前导,张了大黄伞出太和门而去。此时突然鞭炮齐鸣,宁皇帝启座乘舆还宫,仪式到结束。李鸿章以“榜眼”名份由贞度门出宫,回到了暂住何仲高府。
返乡治丧的李文安料理完家中事务后,奉命入浙江学政赵光的幕府。离开合肥时,鸿章的家书捷报还未到达。到浙江后不几日,妻子李氏亲笔写下喜讯一封,派人加急送往浙江。李文安得知李鸿章会试高中,激动万分,当即喜而赋诗曰:
年少许交天下士,书香聊慰阿翁期。
天恩高厚臣家渥,不愧科名要慎思。
赋毕,仍觉情犹未尽,又击节吟道:
少年气象自峥嵘,翘秀居然荷匠成。
老辈传衣原特识,儒生报国在和声。
品题尤重师庭誉,文字先邀海内名。
盛世辟门资拜献,要思竹帛有殊荣。
李鸿章于京城里得到父亲这两首赞诗,喜上眉梢,暗自下定决心,争取再进一步,应朝试,点翰林,不中不罢休。他知父亲已去浙江,大哥、三弟均离家做事或读书,唯四弟李蕴章病盲双目,居家治事,很挂念,写下一封书信,即寄合肥,曰:
“学业才识,不日进,则日退,须随时随事,留心着力为要。事无大小,均有一定当然之理,即事穷理,何处非学。昔人云:‘此心如水,不流即腐。’张乖崖亦云:‘人当随时用智。’此为无所用心一辈人说法。果能日日留心,则一日有一日之长进;事事留心,则一事有一事之长进。由此而日积月累,何患学业才识不能及人也。做官能称职,颇不容易。做一件好事,亦须几悉盘根错节,而后有成。昔人事业到手,即能处措裕如,均由平常留心体验,能明其理,习于其事所致,未有当前遇事放过,而日后有成者也。弟于此层,最宜留意……”
李鸿章这是给四弟蕴章讲学业闱事的道理,其实也是在讲述自己的体会。更是在暗暗表达自己的进取决心。鸿章真正是成长起来了,也稳重、成熟得多了。他一想到蕴章已是半个残废人,心里就觉得不好受。兄弟姊妹共八人,最小的弟弟昭庆这年才十三岁,多少事情还得由蕴章来调教,蕴章才是亏了。而且,就因为病盲一目,他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将要失去许多机遇。但李鸿章对四弟仍不死心,发誓要拉四弟一把,让李氏家族人人风光,高人一等。富有雄心,目标明确,坚定不移地往前奔,是李鸿章此时对自己的要求。他对人不说,但常常这样提醒自己。
父亲已来信,不久就会从浙江返回京城。春闱大捷,亲人都在千里、数千里之外,只有恩师曾国藩想见马上就能见到。榜发已过,报卒手持红纸捷报仍在满街飞奔,把一个个会试高中的喜讯带到深宅大院,也传遍了整座京城。料想曾国藩是不会不知道的。李鸿章明白:与自己同期考中的进士中,像郭嵩焘、帅远、陈鼐等人,都曾做过曾门的学生,也很受恩师曾国藩的器重。而且,与恩师沾亲带故而会试及第者也非一人两人。自己有幸被列为二甲第十三名进士,这偌大的喜讯恩师定早有耳闻。既是如此,该上门去谒见的,当然一定得快快前去。
想到这里,李鸿章要了一辆双骡套车,捎带上一些礼物直奔曾国藩府上去。这礼物当然不是在京城大街上掏钱就可以买下的。大街上能买到的东西,曾国藩他不稀罕。李鸿章很动了一些脑子,把母亲从合肥带来的吃、用之物选了一些:合肥张顺兴的大麻饼两盒,安徽亳州上等的烟叶一大包。这是给恩师享用的。他还特意给曾国藩在京的夫人带上一件礼物,即用家乡的庐阳花布精工制作的挑花头巾。这头巾采用蓝线和黑线织成的底布,疏密相间的条纹,呈现黑、白、灰三种和谐的色调,表现质朴、清新的韵味。李鸿章想那恩师的在京夫人——三姨太吧,那长得真算得漂亮。送上这条挑花头巾,便更能衬托出她面庞的俊美。再细看这头巾,是一幅蜜蜂采菊的图案,正面好看,反面也好看,使用时正、反兼可,两全齐美。不过,李鸿章决定把这条头巾送给曾夫人之前,倒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原因有二,一是这头巾是母亲从合肥捎来,用于李鸿章在京娶妾的礼物。此物送了出去,今后再次定亲以何物代替?二是送曾国藩夫人的礼物要格外小心,以防恩师吃醋,反闹个不欢而散。
李鸿章今天乘坐双骡套车,心情与往日的不同。今天科场得意,他觉得自己才是这车的主人。年轻的赶车人挥动着长鞭,一声吆喝,倒不像是在驱马前行,而是在有意引人注目:“瞧,新科进士李鸿章在此!”一路上果然有人驻足观望,步履匆匆的行人也侧目一看。李鸿章心里甜蜜蜜的,不觉已到了青灰色雕花照壁前。车子停了下来,骡亻夫打开车门,李鸿章踩着踏板下了车,取出名帖,那上面是李鸿章亲笔写下的:“门生李鸿章”。
曾国藩的新来管家严泰迎上来。尽管这管家来曾府不过两月,但已很熟悉李鸿章了。他是曾府门上的常客,于是管家道:“李二少爷不必呈名帖了,我家老爷正在府上等着呢?估计你这一两天会来的。他让我留心,今科高中的李二少爷来了,要直接引到厅前会面。”
李鸿章微笑着,从举止上看,与以前来曾府没有什么不同,仍是那么恭敬而稳重。李鸿章道:“那就多谢管家引路了。”说着,用眼神示意随从男仆塞给严泰一个红包。严泰先是用手挡了一下,又向李鸿章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眼睛的余光看了李鸿章一眼,见李鸿章是诚心要赏他的,这才收了红包,道:“谢谢了。”
严泰在李鸿章身旁微微躬着腰引路,边走边把右手抬起,对李鸿章道:“李二少爷请走好。”
走过三道大门,到了曾国藩府所在的厅前。曾国藩已起身相迎,道:“少荃来啦,恭喜你呀。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已料定你此次会试必然高中。”李鸿章见恩师起身了,这还是李鸿章在曾府从来没有领受过的礼遇,慌忙一步跨上前去,躬身将曾国藩的身子拦在了太师椅上,说:“门生前来给恩师请安了。”说着,从随从仆人手中接过礼物,又亲身放在案台上,道:“是家母特意从合肥捎来的,让门生转赠恩师及师母的。”
曾国藩笑道:“不必破费了。既是合肥你家高堂的心意,我也就领受了。”
李鸿章突然双膝跪地,给曾国藩磕头道:“门生这些年来蒙恩师训诲,耗费了您无数心血。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点拨,鸿章我是不会有今日的。如今刚刚才侥幸中第,一切都得益于恩师的栽培。滴水知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您对我恩重如山,今儿是特来叩谢的!”李鸿章叩谢着,眼眶已涌出泪花儿。
曾国藩见了,也动了真情,上前一把扶起李鸿章,道:“贤弟哪能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曾国藩把李鸿章搀扶到椅子上坐定后,道:“贤弟才高八斗。聪明过人,又刻苦用功,非一般常人所能比拟。你读了多少书,用了多少心血,我是亲眼目睹过的。为此,愚兄我常常于心中叹服不止。几年来,我只是略加指点,讲了一点个人的酸甜苦辣和体会而已。你的高中,一是你的才气,二是你的勤奋,愚兄我怎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呢……”
曾国藩正说着,忽见管家严泰上前来送过一个名帖,曾国藩接过名贴看了看,笑道:“哦,次青老弟也来啦,快快请进!”
严泰退下堂去,曾国藩对李鸿章说:“来的这个人名叫李元度,次青是他的字,比你年长两岁,虽至今还未及第,但人才难得,也是我的旧友啦!”说着,李元度已被严泰领进了客厅。只见这李元度果然风度翩翩,英气凛人,黑缎瓜皮小帽后面拖着一条乌黑的长辫,令人不敢小视。他向曾国藩行了礼后,又转向李鸿章,双拳抱在胸前,不卑不亢地说:“请问这位……?”李鸿章慌忙起身还礼,曾国藩笑了起来,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新科进士李鸿章,字少荃,年方二十四岁。是与我同年的合肥李文安翁的二公子哩!”
李元度道:“原来是少荃呀,久仰,久仰了!我早已慕名,今日才得一见,幸会幸会。”
曾国藩又对李鸿章说:“刚才我还没有说完。次青妙笔生花,下笔如神来之势。所著《国朝先正事略》考证赅博,宏篇巨制,是我朝多年来少有的佳作,许多人研讨后都拍手称赞。愚兄我也正在啃他的书本,受益匪浅。少荃弟今后若闲来无事,也奉劝一读。”
李鸿章道:“恩师指点,次青兄赐教,我一定抓紧拜读。”
李元度说:“国藩大师过奖了。少荃贤弟也不必在意。拙作粗浅得很,不值一读。这一辈子或许与科举无缘,但愿潜心研究一点学问,混一碗饭吃罢了。少荃老弟前途无量,正值青春年华,还望今后多多关照!”
三人正然闲谈,只见曾国藩好像浑身奇痒起来,不停地用手在腿上抓着。而且愈抓愈猛,不过瘾时,卷起了裤管,直接在那腿皮上抓着。指甲缝中已抓得满是皮屑,轻轻一弹,皮屑如雪花般地飞落在地。椅子旁边的地上已落满了白白的一片。
李鸿章问:“恩师是不是得了癣疾?”
曾国藩说:“可不是么?早年在湖南老家,空气湿润,呆得久了,落下了这一身牛皮癣。虽经几个郎中调治,就是除不了根,时常见犯,看来是难以痊愈了。”
李元度此时开了腔:“《黄帝内经》等书中对此疾都有过相关的论说。小弟我先研读了这些资料,按照书中的配方,为大师您抓的土方,可曾用过?”
曾国藩道:“用啦用啦,也确有些效果。但药一停下来,癣疾便又犯了。”
李鸿章眼珠一转,立即起身来看曾国藩的腿,笑道:“如此癣疾,只凭一些中草药恐怕难以根除。洋药已进入我国,据说甚是灵验,药到病除。门生认识东交民巷法国使馆里的洋人,他那里都是洋药,等找到机会我来找他要点洋药试试,摸不准比中草药效果好。”
李鸿章刚一说完,突然见曾国藩脸上没有了笑容,满脸的阴云密布,说:“洋药进了中国,我早有耳闻,可有谁用过这些药?又有谁因用洋药治好了病?听说洋枪洋炮非常厉害,一炮能把那八达岭的长城轰塌了一块,可又有谁曾见过?我们泱泱大清帝国,人口众多,堪称世界第一,四大发明不正是中国人的创造吗?中国人要用中国药,道听途说,一味相信洋玩艺儿,便失了我们中国人的志气!”
“是的,是的,恩师所言极是!”李鸿章其实听这话很不舒服,但也只能顺着曾国藩的话喏喏称是。在李鸿章看来,恩师聪明一生,但在这样的问题上反却糊涂透顶了。无论是“中”还是“洋”,只要管用,都应当乐于接受,为我所用。况且,洋人的大炮枪支都是明摆着厉害,不容你不信。他那洋玩艺儿既然厉害,就得承认,就得向人家学习,就得设法弄过来为我所用。你恩师什么都好,怎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不明事理呢?看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李鸿章心里这么想。
曾国藩已从李鸿章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明白他虽然点头称是,内心却是不服的。于是又道:“少荃贤弟哇,我中华民族历史悠久,自古以来多有发明创造。洋人那边到底是什么世道,老祖宗从来就没去探究过,也不指望从洋人那里沾什么光。这么?几千年也过来了。其中道理我暂时还说不清,只隐约感到一条:还是离洋人远一点好,离洋玩艺远一点好!你已春闱告捷,即也该是为朝廷做事的人了,这一点更要把握好。算是愚兄的忠告吧!”
李鸿章仍勉强满脸堆笑地答应着。可是在骨子里面,对曾国藩的崇敬之情却被冲淡了一些。
但曾国藩毕竟是学问大家,所言无论正确与否,用心都是好的。李鸿章能这样想,所以才不致于闹出个不愉快的局面。在曾国藩看来,既是收了李鸿章这个门生,凡事就要点拨,不管你李鸿章是在表面上接受,还是在心里面承认。想到了朝试在即,曾国藩理了一把小胡须,又打开了话匣子:“少荃老弟,如今你已中在二甲,不几日就是朝试,万万不可自满。除了三鼎甲陪考以后,所有新科进士都得参加。这次考试一看文学,二看书法。主考大臣看中的,才能选进翰林院当庶吉士,此谓点翰林,非同小可,定要认真准备。近日里除了必须应酬的事要办外,应一律潜心静居,不要枉费了为数不多的时间。我有个恩师叫唐鉴,由江宁藩司进京改任太常卿,此人研究程朱之学很有造诣,道光皇帝在乾清门召见他时我恰好随侍在场,皇上对他非常赞赏。当年拜他为师,我是大开了眼界。他认为检身之要在‘整、齐、严、肃’四个字。而读书之法则在于专一经,一经果然能通,那就诸经能旁及了。经恩师唐鉴指点,我专攻经济之法,兼读其他功课,日渐长进。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记日记。一言一行,坐作饮食,皆有日记,如实写下来,绝无虚假。多年来,我给自己立下的日课是:主敬、静坐、早起、读书不二、读史、写日记、记茶余偶谈、日作诗文数首、谨言、保身、临摹字贴、夜不出门共十二条,严格遵守,不轻易破例……”
曾国藩说着站起身来,李元度、李鸿章随曾国藩进了一间藏书库。这书库诗书成山,足有四、五千册之多。最显眼的还要数曾国藩亲笔手书的许多条幅悬于墙上。李鸿章原来曾多次进过这间藏书室,但不曾见过曾国藩的书法条幅。正想问一声时,曾国藩开口道:“这些都是在恩师唐鉴的指点下一挥而就的。以前收在柜中,最近才装裱起来,悬于墙上,以示自勉。”李鸿章环视了一周,又有《立志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有恒箴》各一首,笔迹流畅,龙飞凤舞,一手的好字。
李元度看了曾国藩的条幅后,很是钦服,说:“大师的书法也是笔墨老辣,落墨淋漓、功力不浅,书风独特。尤其是那《有恒箴》一幅,写得气韵生动,格调高雅,造诣精深、朴拙苍润。小弟我今生都要望尘莫及了。”
李鸿章原不大重视书法之艺,听李元度如此评价,也只好顺水推舟,说:“次青兄说得极是。不过我倒更喜欢《立志箴》和《谨言箴》两幅。这字才真叫做技艺精湛、笔墨酣畅、阔笔纵横、炉火纯青了。若能收藏一、二,门生我定当视若珍宝。”
曾国藩道:“那好那好,我就为我们的新科进士送上几字。”他立刻铺开案台,写下了一幅,道:
“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涤生与少荃弟共勉。”
李鸿章眼儿睁得老大,只觉得这字写得果然端庄而秀美,令人叹为观止。但他对恩师写的内容却不甚理解,有点不知所云的感觉。
曾国藩瞅了一眼李鸿章茫然的表情,说:“这是唐鉴恩师送我的字句,如今我直录于你。我也不很理会,但已有所悟。今天送你,不求理解,只当书法。”说完,曾国藩又取来一本字帖,递给李鸿章,要他回去好好临摹。
李鸿章捧在手中一看,这是刘墉的《清爱堂帖》。刘墉,号石庵,谥文清,乾隆朝大学士,书法冠绝一时。这本《清爱堂帖》集中体现了他的书法艺术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李鸿章将字帖捧在手中,唏嘘良久。他深知恩师赠字又送这本字帖,不仅仅是让他临摹观赏,还有更深的用意。这个用意还不仅仅在于指出:你李鸿章的字写得还不算漂亮,急需加紧练习,或许还在于告诫另一层含意。这含意不在眼前,而在于将来,在于有朝一日位极人臣、重权在握时,该如何做人,如何做官,如何对待自己的生死荣辱。
李鸿章凝神观赏着刘墉的《清爱堂帖》,看起来天趣自然,既有小桥流水之美,又有远山淡墨之趣,笔笔刚健有力,字字雄放,包含着长江、黄山风光般的豪壮气概和意境。他收下了这本字帖后,对恩师说:“门生少荃明白了,一定好好临摹,朝试用功。如果能选中庶吉士,门生也不敢懈怠,继续苦读苦练三年,力争在散馆后再考优等,留院做个编修,才是正途。请恩师放心,门生已立下誓言,不到正途时,决不罢休!”
曾国藩颔首称赞道:“少荃贤弟壮志在胸,实在难能可贵。学无止境,松下来便半途而废。常言说:‘学到老,用到老,还有三桩没学好’。中了进士,还要直奔翰林,才算得有了出息。多少朝代以来,朝中用官多是重京官,轻外任。那些军机大臣、大学士等,多是翰林出身。不入翰林,出京到各省做个知县什么的,虽然或许能捞到一些实惠,但终究是出息不大的哩!”
曾国藩说着转过头来,对李元度笑道:“次青老弟哇,你虽才高八斗,但在名场上的争斗就不如少荃啦。奉劝老弟回头是岸,若能步入科举之途,定当不在少荃之下。”
李元度皱起了眉头,一声冷笑道:“大师抬举我了。人各有志,我向来不以为自己才华过人,但也还能读书。只是对这个科举的考法不感兴趣了。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朝试,再来个点翰林一试,着实把人考得生厌了。如今金榜题名的幸运儿到底是极少数。人间多少读书人为此考白了头,考败了家,甚至考掉了一条性命。到头来,像少荃这样年轻得志固然可喜可贺,但那么多人却只能用眼泪洗面了。待到醒悟之时,已为时过晚,人也老了,财也尽了。更有一些人满肚子道德文章,让那朝中的老臣用鼻烟壶一转,壶嘴儿转错了方向,一生的机遇便打了水漂。纵然学问再好,也算白费……”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了一下,见曾国藩表情还不算十分难看。突然神兮兮地问:“大师可知,前些年因乡试卷中犯了圣讳而落第的广东秀才洪秀全,如今闹起了一件稀奇事!”
李鸿章惊奇地望了一眼李元度,曾国藩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什么稀奇之事?道来便是了!”
李元度道:“洪秀全落第之后,便对皇上心怀不满,到处煽风点火,在他那小村庄里闹腾起来了。起先,人们只发现经常有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个村庄,都聚在洪秀全的名下。他们男女分座,每次先唱一首赞美上帝的诗,然后由洪秀全上台宣讲上帝的仁慈,劝大家改恶从善,真心崇拜上帝。有时候,他们还举行入教仪式,只见:神台上放着两盏明灯,三杯清茶,新入教的人大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再把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忏悔状》当众焚烧。入教者必须跪下回答洪秀全的问话。问完以后,洪秀全就把一杯清水浇在他的头上,口中念念有词:‘要洗尽从前罪恶,要除旧生新……’。入教的人站起来把清茶一饮而尽,并用清水擦洗胸口,表示已经洗尽了内心,忠心不二了。”
李鸿章听到底,有些莫名其妙,道:“这不是跟洋人的基督教洗礼仪式差不多吗?有甚要紧之处?”
李元度呷了一口香茶继续说道:“正是。这些人和基督教徒一样,都只信仰上帝和耶稣,不要当今皇上。洪秀全也是在去广州参加考试时,偶尔从一个基督教徒手里得到一本传道书,回到花县官禄土布村,才决定不求功名,组织拜上帝会的。他有个好友叫冯云山,还有个族弟叫洪仁玕,都积极参加进来,在附近乡村中进行联络,宣传宗教,反对朝廷。”
“这不是在煽动造反么?!”曾国藩拍案而起。
“这还了得,若是在京城,有一百个洪秀全的脑袋也要砍下来的!”李鸿章说。
李元度又说:“听说今年初洪秀全又去了广西桂平县的一个金田村,在那里与冯云山正式组建了一个拜上帝会,发展了三千多人啦。他们不再是只讲上帝了,而是聚众占领村舍,罢免乡官。”
“那广西的官府干什么去了?”曾国藩问。
“吃干饭去了,如此聚众煽动民心,官府眼睛瞎了吧?”李鸿章也插言道。
“官府注意到了,弄成这整个县、乃至几个县的大动作,官府岂有不管之理?”李元度说:“官府已把冯云山抓住了。可洪秀全还逍遥法外,设法拿钱买通官员,又把冯云山放出来了!”
“可恨这县、省的官府中也有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查了出来,该当杀头之罪。”曾国藩忿忿地说。
“坏就坏在这儿了。官府查办不力,拜上帝会的活动越来越猖獗。冯云山放了出来,活动更加频繁,还聚集在一起高呼口号,公开捣毁庙堂偶像,同有钱的地主及官府发生对抗,大有推翻官府之势。那儿的官府衙门,整天关门闭户,见了拜上帝会的人们绕道走。正不压邪了,听说洪秀全已公开声称要成立什么‘团营’,集中组建队伍,与当今朝廷一比高低呢!”
曾国藩已听得很不耐烦,他几乎是狂吼起来:“这洪秀全犯上作乱,痴心妄想。一百三十年前的三藩之乱,最终也没有夺了天下。这洪秀全一次科场失利,泄起私愤,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没有好结果,成不了大气候的!”
李元度摇头道:“大师呀,不一定呢!依我看,那洪秀全终非池中之物,他的志向,是在九五之尊……”
曾国藩再也不吭声了。他把眉头紧锁着,咧着有胡茬的嘴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眯着两只三角型的眼睛,陷入了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的沉思之中。李鸿章张了一下口,见恩师这样的表情,把话又咽下去了。别看李鸿章的嘴巴没有出声,他那两只眼睛好像说话了:那是多么抑郁,又夹带着阴险的双眼,从他的眼神里,还能捕捉到内心的愤怒、尴尬和慌乱。
在曾国藩家的一顿午餐吃得都没有劲,满桌的菜肴,李鸿章和曾国藩似乎都少了往日的胃口。整个气氛令人压抑,笼罩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中。或许曾国藩比李鸿章看得更远、更透一些,吃完饭对李鸿章道:“回去潜心准备朝试,看来这个天下是有你的用武之地的。时势造英雄,莫管将来世人如何评说,正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少荃贤弟切记!”
李鸿章打躬作揖,颔首谢恩,表示永志不忘。
翌年,李文安服丧期满,从浙江学政赵光幕重返北京。父子二人团聚事小,同在京师为官实在令人高兴。一八五〇年,即道光三十年,李鸿章喜迎庶吉士散馆,以优异成绩而改授翰林院编修。
入了翰林之后,李鸿章第一次穿上朝服,脚蹬布靴,头戴顶戴进了武英殿,任国史馆编修。这差事清闲得要命,倒是一处正好读书的“世外桃源”。此时,这泱泱大国、东南西北风云变化,扑朔迷离的《穿鼻条约》是真是假?飘扬着“米”字旗的英国战舰,怎能就耀武扬威地开进了中国美丽的香港岛?还有那刚刚签订不久的《南京条约》,为何使几万万中国人败倒在一个英国女人手里?广东省花县的那个火秀娃子怎么样了?他正闹腾到什么一个地步?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旱灾怎样?水灾怎样?人祸又是怎样……?这一切,此时的李鸿章都可以不管不问。他的任务就是:做翰林,搞纂修。正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翰林院里聚集着众多全国一时俊杰,这使李鸿章感到自豪。面对如林名师、如云嘉朋,李鸿章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决心要干出一点名堂。他写了《通鉴》一书后,又精心写作了一篇《文以载道赋》。这篇洋洋大观的长文在翰林院国史馆传开后,很有些反响。他反对雕章琢句而内容空虚的文风,赞赏以委曲婉转、平易流畅的文体宣扬纲常伦理、孔孟程朱之道的唐宋八大家及桐城派古文。在他这篇长文中,他把两者比喻为“出水芙蓉”和“苍松翠柏”,说:“出水芙蓉,光华夺目,曾几何时,无复当初颜色。苍松翠柏,视似平常,而百年不谢也。”李鸿章特别推崇唐代古文大家韩愈为《论佛骨表》和北宋古文大家苏轼的《代张方平谏用兵书》。
一日,他与父亲李文安论及韩愈的《论佛骨表》,儿子向老子推荐道:“在舞文弄墨的闲暇之时,我读《论佛骨表》受益匪浅。此文的主旨是尊儒排佛,道理深刻,请父亲大人一读为快。”
李文安道:“此文怎讲呢?得味(合肥语)之处何在呢?”
李鸿章来了精神,娓娓道来:“唐元和十四年,宪宗派人把藏在凤翔县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内的释迦牟尼的指骨迎进长安皇宫,供奉三天。韩愈闻此,愤然上表,斥责礼佛求福之虚妄,要求将此骨投入河中,或用火烧掉,永绝根本。却不知那唐宪宗本想藉此祈求长寿,而韩愈偏偏说:信佛的皇帝必然短命。宪宗一怒之下,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韩愈遭此处置,和着血与泪写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父亲大人你看韩愈的文采和见解,是不是气盛感人,鼓舞人心呢?”
李文安其实读过这篇《论佛骨表》的,仅是初读放下,没有再深想。经二公子鸿章如此一提醒,道:“韩愈之文果然气盛有力,但做人处事则不可盛气凌人,当婉转时即婉转,方不会走向绝处。”
李鸿章道:“父亲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我当然不会把文章里写的统统搬到自己的举止行动中来的。仅从欣赏角度而言,我喜欢韩愈的精神。再比如苏轼的《代张方平谏用兵书》,意在宣传‘好兵者必亡’的思想。当时西夏扰边,宋神宗派兵进击,以太子少师致仕的张方平建议神宗‘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文章通篇言之痛快,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依照我们合肥话讲,叫做‘捣姊姊的’,真快活!当然,也请父亲大人放心,我也只是欣赏这种痛快淋漓的文风,还主张一条:就是文以载道。文不载道,那便于国事无用,于民无益。六经便是载道之书。‘文’,应是为‘道’服务的,是‘道’的载体。在入翰林后读了许多书,看见历代文学,虽然文体各异,但在宣扬伦理纲常、孔孟之道方面,均是大同小异。”
李文安点头称赞道:“吾儿果然长进了,出息大得很哩!”
李鸿章得到父亲的夸奖,心中甜蜜蜜的,但又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出息大在哪里呀?整天埋在书堆里,没有风风火火干上一场的机会。毕竟正值年轻气盛之时,弄得跟老学究一般,也实在无趣、无劲,也无前途了。入朝做事这么一些时日了,连个皇上的面都没有见过,哪有机会得到赏赐呢?”
“我儿这便是牢骚怪话了。你才入翰林几天?就耐不住寂寞了。为父我已入朝十余载,头发见到花白了,不同样是没有任何抱怨么?再说,凡最终成大器者,必须学会慎独,荣辱不惊,甘于寂寞,埋头做事。机会是有的,每个人都会在一生中遇到数不清的机会,把握住了,就可能是个转折,前途无量的。”
李文安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老家捎来的黄山毛峰茶,压低了声音但却很严肃地道:“儿呀,按理说为父不能泼你的冷水。你恩师曾国藩公与我私下谈起过你,说你为人处事心气高傲,性格疏懒,为人也不够实在,表现得用心眼多,真说真干少,细节上还不大检点,这些都是要努力克服的哟!”
李鸿章的脸上略布下了一丝阴云,低了头,仍说道:“父亲大人教导的极是,等于为儿迷途指津了。”
望着父亲慈爱期望的目光,李鸿章在心里想:恩师也真是会‘做夹子’(合肥语),这些毛病给我本人不讲,却偏偏对父亲满盘满碗地道来。要是父亲不对我透露,我还不知道恩师他对我也有微词呢!
一连几天里,李鸿章为此寝食不安,恩师指点的这些毛病他心里也绝大多数承认,只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心不舒服。这天吃过晚饭,他有意走出城外,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散步。时已深秋季节,草木凋零,北京城外一片萧条。李鸿章触景生情,脑子里浮起了宋玉悲秋的句子:“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僚傈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吟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宋玉毕竟是宋玉,我李鸿章正值青春年华,路还很长,不会被埋在书堆里一辈子走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蓦地大喜过望,犹如一根拉紧的弦猛地一松,一时不能控制,双手向空中一挥,双脚猛地跳起,向远方喊:“虎在深山,天生我材必有用!”
这一声在夜幕中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