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二三年二月十五日,正是清道光三年的正月初五。
正月初五,对于每一个中国家庭来说,是正月里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日子,因为,根据民间的传说,这一天是五路财神的生日。
财神生日,自然不容忽视,于是,安徽庐州府合肥县磨店乡的各家各户,从初五的大清早,就忙乎开了,而其中气氛最热闹、上下最忙碌的,当然要数磨店乡的李氏家族了。
今年六十岁的老爷子李殿华,天不亮就起了身,丫环伺候着洗漱完毕,便坐在堂屋里一边喝茶抽水烟,一边拿着儿孙们前来“定省”。
毕竟是上了点年纪,心里放不下事,一袋水烟还没抽完,李殿华便坐不住了,他轻嗽一声,低声喊道:“李升!”
声音虽然不大,但马上就有了反应,李殿华话音未落,管家李升已经垂手肃立在桌前,低声下气地答道:“李升在,老爷安好?”
“李升啊,财神生日的一应事体都安排好了吗?”尽管李殿华对李升历来办事都很放心,但还是禁不住要过问过问,初五的事情太重要了,这可关系到李家的兴旺发达呢!
李升从老爷的语气中揣摩到了这一点,他恭声禀道:“老爷放心,一切都是照历年的老规矩办的。祭财神的席面已经让厨下预备好了,一共是十大碗,博个好彩头——‘十全富贵’。有安乐菜、豆腐果烧肉、大肉圆子、红烧全鱼……”
李殿华摆摆手,道:“这些不必细说了,你回头吩咐厨房大师傅,十大碗祭菜固然要丰盛,但洁净是最要紧的!事神最讲的便是一个敬字,敬,也就是净啊!”
李升连连点头,附和道:“老爷所言极是。磨店乡,不,整个合肥县,谁不知道我家老爷最是敬奉神明,不然,我们李家哪会有今天!”
李殿华啜了一口香茗,接道:“想我李家,祖上是许氏,居住在江右湖口。那年湖口洪水暴发,田宅尽毁,先曾祖迎溪公沿江而下,来到这庐州府合肥县磨店乡,举家投靠姻亲心庄李公。我先祖父慎所公也正是在那时,被过继给心庄公以承祧李氏香烟,到我李殿华已是改许为李的第三代了。唉,岁月荏苒,光阴催人哪!我李殿华自信忠厚一生、行善积德,无愧于许、李两门祖先,只是……”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李升,接道:“李升,你虽是管家,我却从不将你当下人看,一来,你是我李家同字,虽远房毕竟是亲戚,二来,你为人忠厚诚恳,所以,有什么话我也不瞒你。我这一辈子,耕读为生,目下虽说田宅小有、衣食无虞,家中丁口也算兴旺,但可惜未能博得半点功名在身,只怕终此生也只是一乡绅而已!唉,我今已届花甲之期,来日无多,将来又有何颜面去见许、李两家祖先于地下乎!”
说到这里,李殿华眼中珠光闪闪,声音也哽咽起来。
李升怕主人过于伤感,便柔声劝慰道:“老爷,世事沧桑原无定数,名场争雄更非人力可恃。老爷您两次乡试虽未奏捷,但却是尽了人事,只是天时未和罢了。何况,您虽不入仕途,却能以诗书传家,文煜、文瑜、文球、文安四位公子,也都能苦读诗书、力求上进,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咱磨店李家是耕读世家、书香门第?老爷你不必难过,依小的看,日后咱李家定然发达,将来出个公卿什么的,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呢!”
一番话,说得李殿华复又高兴起来。他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真有朝廷封诰下来,只怕我是看不到了。不过,这财神生日倒是就在眼前,李升,除了祭神,其他事项像送穷什么的也不可忽视啊!”
李升道:“老爷嘱咐得极是,小的已命下人全都准备好了,府中十口大小缸,均已在四更天时换了净水,这‘填穷’的事情已经完毕,只等天一放亮,先送穷,再祭财神!”
“好,好!有你这样一位得力的管家,看来我李殿华真要安享田舍翁之乐了!”
说话间,只听堂屋外一阵脚步踢沓,李殿华的夫人周氏为首,领着长、二、三、四四房子、媳和孙儿孙女,鱼贯地进了屋,老老少少,足有二三十口。
李殿华的夫人周氏,先向老爷行了礼,然后落座在丈夫的旁边,老俩口一起等着接受儿孙和媳妇们的问安。
李殿华端坐在太师椅上,笑吟吟地看着满堂儿孙,心中甚是愉悦:“罢了罢了,说什么金榜题名,有这绕膝的儿孙,我意足矣!”
他睁大老眼,一个一个地逡视着四房儿孙。
长房文煜,今年四十三岁,领着长媳葛氏和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先行跪拜。文煜道:“父亲、母亲安好!”
“嗯,起来罢!”李殿华看着垂手而立的长子,又问了一句:“文煜,你的《晴岚文集》何时付梓?”
“禀父亲,儿这几日正在最后校勘,估计正月十五便可付梓。”
“好,好!文煜,你是李门长房,要为几个弟弟做个好样子,你现在虽已开馆授徒,但学问一事,须知永无止境,要日新日日新才是!印行文集,将所学昭告天下,自是读书人本份,但也不可沉溺其中,要知道,读书的本意,是辅佐君王平治天下,你还要在科场上再下点功夫才好!”
“是,儿子记下了。”
二房文瑜领着妻子夏氏和二男一女,也近前跪拜。
李殿华也叮嘱道:“文瑜,你比你大哥年少七岁,今年也该三十,而立之年喽!大正月的,不是为父说你,你喜爱吟诗作赋不是坏事,但是你要知道,如今天子取士,是靠制艺,不是看诗赋!从今日起,要多作些八股文章,才能有朝一日科场得意!”
李殿华也知道自己这个二儿子生性散淡,专好吟风啸月,却不是名场中人,因此,也不对文瑜抱多大希望。
三房文球,今年二十六岁,领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跪拜在地。
李殿华摆摆手:“罢了。文球,你元配储氏寿算不永,过门没几年便撒手西去,撒下一儿一女两个苦命孩子,唉!”他长叹一声,接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也不便强求,这样吧,等出了正月,为父再与你寻一头亲事,免得你孤雁无朋,终日里悲悲凄凄,也耽误学业!为父有一老友,日前还曾提过此事,女家姓完,据讲也是合肥县小有名气的才女哩!”
文球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听了父亲的话,他毕恭毕敬的又叩了几个头,低声道:“请父亲放心,孩儿虽遭丧妻之痛,大志却不曾消磨,儿子这些日子也在开始草撰《妙香亭文集》呢!”
李殿华哈哈大笑,对周氏道:“好,好得很,我这几个儿子,倒也随我,一味地舞文弄墨,可算是痴心不改哩!”
最后跪拜的,是四房的文安,他搀着妻子李氏,正要往拜垫上跪,半天没说话的老夫人周氏发话了:“文安,你自己来问问安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你媳妇也带了来?你不知道她不方便吗?”
李文安尚未答话,他的妻子李氏却彬彬有礼地回复道:“婆母,媳妇的身子不碍的,郎中已计算过,临盆之期怕还有几天……”
李殿华咳嗽一声,端着老公爹的架子说道:“郎中之言不可不信,亦不可俱信,生产大事,关乎两条人命,焉能不百倍小心?我李家如今不图别的,但求一个人丁兴旺、家口平安!”他顿了顿,转对四子文安道:“虽说你在兄弟行中年龄最幼,但今年也是虚岁二十二,况又已经开馆授徒,是童蒙师生了,这些道理你应该知道。你们对父母尽孝是好事,不过,凡事均应随机而处,不可过于拘泥古礼。你媳妇临盆在即,就算是一个特例,这几日的晨昏定省,就不必让她亲来,有你每日前来问安,有我那小孙孙瀚章代母行孝,也就是慰我心了。快,命婢女们将四少奶奶搀回房去吧!”
婢女们搀扶起李氏,正要回房,李氏又道:“公爹、婆母,多谢二老厚爱。媳妇昨夜赶制了一个五穷媳妇,请二老过目,等会儿家里送穷时,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周老夫人平素最是喜爱李氏这位四少奶奶,听得这话,连忙道:“快让人取来我看!”
李氏的贴身丫环菊蕊,捧着五穷媳妇走近前来,众人一看,端的好手艺!
只见那五穷媳妇,有二尺来高,是用麦秸杆儿扎成,外面以各色彩纸制成衣裙,真个是活灵活现、神采飞扬,右手持着一个小小的扫帚,左手拿着一个小簸箕,里面装着五谷杂粮,肩上还背着一个纸口袋,上书两个楷字“送穷”。
周老夫人见了大喜,道:“还是我这四儿媳妇手艺巧!我方才也见过那三房媳妇所做的五穷媳妇,固然都不错,可惜只是剪纸,不似四房这个,是个站得起来的小人儿,好,好!”
李殿华见夫人如此高兴,也附和道:“文安媳妇果然内秀,这五穷媳妇如此精制,且又匠心独运,持帚箕负秽袋,这才是真正的‘送穷’呢!看来,我李家要想发达,恐怕真就应在四房这一支上呢!好,就让各房,去各自炕席下扫取少许尘土,盛放于纸袋中,少时天明,便将这五穷媳妇送出门去,置于大街之上,任人拾取,这就叫‘送穷’。对了,见有别人家送出的五穷媳妇,你们也要选一个精制的,拾来焚烧,这叫做‘得富’。千百年的老规矩了,你们千万不可忽视!”
李氏得了公婆夸赞,喜盈盈地挺着大肚子回房歇息去了。
转眼之间,天已见亮。
晴空里,只听传来一声吆喝:“老少街坊们,送出五穷媳妇来!”
这一声吆喝,仿佛是一道命令,磨店的大家小户倾刻之间全都敞开了街门,各式各样的五穷媳妇,统统被送了出来。送出自家五穷媳妇的人,并不立即回家,而是沿着大街小巷走去,寻觅着别人家送出来的五穷媳妇。
李家四少奶奶亲手制作的那个五穷媳妇,一来是由于太精美了,二来,因为李家是磨店数一数二的富户,他们家的五穷媳妇自然成了冀求“得富”的乡邻们拾取的首选对象,所以,当李升代表李老爷子把它送出大门的那一刻,马上就拥上来十几个乡邻,把那五穷媳妇团团围住。
“我先看到的,应该归我!”
“我早就来了,应该归我!”
“是我的!”
“是我的!”
端着水烟袋站在门楼下的李殿华,看到这种你争我夺的热闹场面,心头不禁浮起一片沾沾自喜的情绪来:“我李家发达有望!”
送的穷几乎不是什么事就被别人抢走,这让李老爷子着实高兴,可接下来,“得富”这件事就不那么顺利了:派出去的几路人马,腿都跑细了,也没有拾回一个像样的五穷媳妇来。
管家李升颇感内疚地向李殿华道:“老爷,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磨店的大街小巷都搜寻遍了,也没找到一个配得上咱李家身份的五穷媳妇。要不,让人到合肥县城再去找找?”
“这……”李殿华正在沉吟,忽然,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尼耗!忍次得珠牌窝来,箱尼闷吻耗!”
李殿华定睛看时,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黑袍、胸佩十字架的外国传教士。
“你说什么?洋腔洋调的,我听不懂!”李殿华是个固守传统的人,对洋和尚十分看不惯,语言之间,便也带出三分的不客气。
那洋和尚却是十足的耐心,一板一眼地又说起那套洋味官话:“尼耗,窝收忍次得珠得尾脱,松尼蚁哥离屋!”
这次李殿华勉强听懂了,这洋和尚,是受他仁慈的主的委托,要送他一个礼物。
李升最知主人秉性,他对那洋和尚喝道:“呔!不要纠缠不清,我们主人信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不信你们那个什么耶酥!”
洋和尚怪声一笑:“珠啊,远亮者蝎五只得忍闷!尼献刊刊,者哥离屋耗补耗?”
说着,他从黑袍的大袖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洋娃娃!
洋人的手艺也是不得了,这小洋娃娃端的是惟妙惟肖,两只小蓝眼珠一眨一眨,一头黄发闪着金光,最绝的是,她居然会随着那洋和尚的拍打,发出婴儿的啼哭声!
“啊哇……啊哇……”
大正月的,家门口站着这么个洋和尚,还让洋娃娃弄出这么个响动,李升觉得挺不吉利,便大声喝道:“我们老爷不爱你们的洋玩艺,快走吧!”
洋和尚道:“尼闷中国人什么都耗,就是不喜欢洋玩艺,这早晚要吃亏的!”
李殿华看着洋和尚摆弄那小洋娃娃,心头一动,财神生日有人送来小洋娃娃,这可是添丁进口之兆哇!刚才见四儿媳妇步履艰难,想来临盆在即,虽说家里佣妇颇多,其中也不乏有接生经验的女仆,可是,还是应当去请一个正规一点的接生婆子……
正想着,只听自家院里一片嘈乱,文安连颠带跑地抢出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父亲,生了,生了!”
“生了?弄璋弄瓦?”李殿华急忙问道。
“璋!弄璋!”
一颗心卟通落地,李殿华欣喜万分:“我又得一孙儿!走,看看去!”
李殿华拔腿待走,却被洋和尚拉住了衣袖:“离屋?妖补妖?”
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李殿华,竟也学起了洋和尚的腔调:“妖!当冉妖!”
转身对李升道:“李升,赏他点钱,收了那洋五穷媳妇!”
边说,李殿华边快步向院内走去,全不管身后那洋和尚还在七高八低地说些什么。
李升捧着那“洋五穷媳妇”,却犯了难。按照规矩,拾来的五穷媳妇有两种处置方法:一种是焚烧,烧剩的灰烬,在播种时和在谷物种籽中一齐播下,据说这样可以避免鸟雀啄食庄稼。另一种是不焚烧,将它留下,遇到阴雨天气,取出悬挂在屋檐下,据说这样可以祈求老天爷早些让天放晴。如今,这“洋五穷媳妇”,如此精美,烧了当然可惜,可是,如果留下来遇雨悬挂,又怕老爷见了怪罪。
左思右想,李升忽然心头一亮:“我也真是转不过弯来,洋玩艺不必照土规矩办,四少爷添了公子,这不正好可以给小公子当个玩具嘛……”
在财神生日这一天,和洋娃娃一齐降临李家大院的,就是我们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李鸿章。
李鸿章这个名字,是李文安取的,并没有按照宗谱的规定办。李氏这一支,因是由许氏过继而来,所以最初并没有宗谱,直到嘉庆年间,才首次纂修了《李氏宗谱》,议定了十六字的字辈排行,即“文章经国,家道永昌,福寿承恩,勋荣世享。”后来又四次续修宗谱,增十六字字辈,为:祖德积厚,克绍辉光,宗绪延长,同敦孝友。
李鸿章算是章字辈的,按照宗谱的规矩,辈份字一般应放在名的首字,如章字辈,就该叫李章什么,可这李文安有点标新立异,他一生的六个儿子,除了叫李章什么的本名外,还都另有一个把章字放在末尾的名字,叫李什么章。到后来,六个儿子的本名反倒没有什么人知道了。这六个儿子分别是:老大李瀚章,本名李章锐;老二李鸿章,本名李章铜;老三李鹤章,本名李章锬;老四李蕴章,本名李章钧;老五李凤章,本名李章铨;老六李昭庆,本名李章钊。
字渐甫、号少荃、本名李章铜的李家老二李鸿章,后来竟然成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位著名人物。有人说,李鸿章之所以热衷于洋务运动,跟他出生那天洋和尚的闯门送礼不无关系,更有人说,那个被李升当做洋五穷媳妇压在李家四房箱子底的洋娃娃,对幼年的李鸿章曾经施展过勾魂摄魄的魔力,而且把这种魔力一直保持到李鸿章登台阁入庙堂之后很久很久。这种说法到底是否合乎逻辑,我们可以不去管它,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中国历史的那几页,正是因为有了磨店李家这个在财神生日呱呱堕地的二小子,而变得又苦又涩又酸又甜。
当然,这都是后话,而此刻,刚刚离开母亲那黑甜温暖子宫的李鸿章,也同其他所有新生儿一样,正扯着嗓子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啊哇,啊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