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刘宝珺院士是我的老师。我们相识已经有六十年了。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园丁,勇于创新的科学家,中国沉积地质学的拓荒者。数十年来,他披荆斩棘,迎难而上,殚精竭虑,献身中国沉积地质学的研究。他的业绩受到了国内外同行的交口称赞。

1958年1月,四川石油勘探局在川中龙女寺构造的陆相侏罗系地层中首钻获得工业油流,宣告了“中国贫油论”的破产。消息传来,石油地质界为之震动。当时的地质部当机立断,决定从北京地质学院石油地质系抽调一部分师生,整建制转入成都地质学院,以加快该学院石油天然气地质专业的建设。我们班有幸光荣入选。那一年,我刚刚读完大学三年级的课程,对未来正充满着憧憬和企望。

1958年5月,春意阑珊。我们怀着无比的依恋之情告别北京,南下鄂西的巴东进行以二十万分之一区域地质调查为主要内容的生产实习,并受命在实习结束后立即索装西行,到筹建中的成都地质学院注册报到。同年8月底,我们完成了巴东的填图任务,乘船逆流而上,过三峡,经重庆,一路高歌,转赴蓉城。就在那里,我遇见了刘宝珺院士。那时,他是教授石油地质专业“沉积岩石学”的一位青年教师。正是那一次邂逅,我们结下了终身的师生之缘。

沉积岩石学是石油地质专业学生必修的专业基础课程,原是地层学的一部分,上世纪初从地层学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地球科学分支学科。到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仅过五十年,学科体系尚欠成熟。有一些人认为,沉积岩石学既无高深的理论,又无先进的技术手段,甚至连分类方案都难以自圆其说,致使初学者兴趣缺乏,在岩浆岩、沉积岩和变质岩这三大岩类中,一向被认为是最难讲授的一门课程。可是,沉积岩又是绝大多数石油和天然气的储层,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沉积岩石学的教学常被视为畏途。

沉积岩石学是我们抵蓉后的第一门专业基础课,凝结着大家的期盼。就在我们抵达成都不久,学生中就有传言,石油系的这门课程将由刘宝珺老师主讲。刘老师是清华的高材生,池际尚教授的入室弟子,在白银厂搞过铜矿,在北地教过岩浆岩,稍后调任成都地院,改行搞沉积岩。他好学多思,待人和蔼,治学严谨,思想敏锐,讲课要言不烦,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业务尖子。不过,虽执教多年,却依然是一名助教。

第一堂课对学生和老师都很重要。上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正襟危坐,怀着期盼注视着阶梯教室的大门。刘宝珺出现了。他高高的身材,白皙的脸庞,腰杆挺直,步履稳健,神态自若,简单地和同学们打一招呼,就转入正题,开始充满自信地将学生们引入一个新的世界。他以沉积岩的形成为主线,用精辟的语言讲解着什么是沉积岩,它们的产地和产状,它们的时代分布,它们的成因以及研究沉积岩的重要意义,深入浅出,字字珠玑,引人入胜。听着他的课,我慢慢地沉浸到他为初入门者精心编织的故事之中,心头涌起的是喜悦和信任。

秋去春来,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已然对沉积岩石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刘宝珺的名字也就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中。六十年转瞬即逝,刘宝珺院士作为一个出色的园丁的形象,却依然历历在目。

毕业以后,同学们各奔东西。我被分配到长春地质学院沉积岩教研室,成了刘老师真正的同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更深了一层。但凡有机会到成都,我都会去看望他,向他请教。他写的书,他的文章,我都会认真拜读。以后他转赴成都地质矿产研究所当所长,但依旧在播种知识,通过各种方式授业布道,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园丁的生涯。

刘宝珺院士又是一位充满创新精神的拓荒者。

沉积岩石学是地球科学历史发展的产物,原是地层学的一部分。上世纪初,因为生产实践的需要,从地层学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基础学科。1925年,有鉴于沉积岩成因研究和环境分析的需要,A.C.特罗布列奇提出,扩大沉积岩石学的研究范畴,加强沉积岩形成过程和形成环境研究,设立一门他称之为“沉积学”的新学科。其任务是,“在沉积物和沉积岩的描述和分类的基础上,加强沉积物形成作用机理和沉积环境的研究”。这一主张很快得到沉积地质学界的热烈响应,一大批有关沉积岩形成环境和形成作用的研究成果先后问世。其中包括英国沉积学家拉尔夫·巴格诺德在沉积动力学方面所做的开创性工作。上世纪五十年代,又有浊流学说问世。基于现代沉积研究而提出的碳酸盐岩分类,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碳酸盐沉积作用的认识。沉积相、岩相古地理的研究也有了巨大的进展。

1968年,“深海钻探计划”(DSDP)上马,吹响了地学革命的号角,板块构造理论应运而生。它以摧枯拉朽之势,风卷残云,将统治地球科学长达百年的“地槽论”拉下神坛;一些被权威们划为“禁区”的领域,也受到了无情的挑战。地学革命步步深入,开创了地球科学大发展的盛世,也为沉积学的发展开辟了条条康庄大道。现代沉积和现代沉积作用的研究和原位监测得到了重视和加强;比较沉积学、事件沉积学、层序地层学、古海洋学、古湖泊学等新兴学科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沉积物和沉积岩的研究方法和技术突飞猛进;在岩类学方面,除了碳酸盐岩和浊积岩的历史性突破和理论创新,在蒸发岩、磷块岩、河流沉积作用、三角洲沉积作用、湖泊沉积作用、生物礁沉积作用、风成沉积作用和成岩后生作用等方面,都取得了划时代的伟大成就;沉积模拟实验和实验沉积学也受到了沉积学家们的普遍重视;沉积动力学的发展更上层楼,定量沉积学日有进展;深海油气和天然气水合物的勘探开发正在改变人类的能源结构和布局;大区域岩相古地理编图重新提出将沉积物的历史演化,特别是沉积序列的纵向更迭和沉积体系域的时空分布与海平面变化等地质事件联系起来,进一步加强了沉积学与地层学和其他相关学科的结合;在广袤无亘的深海底发现的铁锰多金属结核、富钴结壳、深海热液硫化物和深海稀土软泥等大型和特大型的矿物堆积,不仅开创了沉积学的新的研究领域,也将彻底改写人类社会的资源结构和资源开发历史;深海生物的发现及其沉积成岩作用的研究,将为解决生命的起源和许多沉积学的历史悬疑提供新的契机。深海已经敞开它的大门,准备着迎接沉积学新纪元的到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沉积地球科学一反从前的沉闷,成为了年轻人最为喜爱的一个学科领域。1966年,《沉积地质学》杂志创刊。“沉积地质学”这一新的学科和研究方向得到地质学界的普遍承认和赞赏。沉积地球科学也完成了从沉积岩石学到沉积学,再到沉积地质学的历史性转变。

刘宝珺院士以他敏锐的科学眼光,热切地关注着国际沉积地质学界的风云变幻。根据中国的国情及其优越的区位优势,他积极投身国际沉积学研究的急流涌浪,创新性地引入国际地学革命的成果,为发展具有我国特色的沉积地球科学理论作出了卓越的贡献。1971年底,刘院士率领一支科研小分队对云南滇中含铜砂岩进行科学研究,开始应用相模式的理论,进行环境的分析和矿床成因的探讨,得出了河流相砂岩后生成矿的创新性结论;与此同时,他通过科研和讲学,开始在国内大力推广当代沉积动力学研究和岩相古地理研究的最新成果;提出了沉积期后分异作用和成矿作用的理论,大大促进了岩相控矿的新的矿床成因理论的研究和普及。与此同时,他还在国内开风暴岩研究的先河,提出了扬子地台陆缘寒武纪磷质风暴岩的沉积模式。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首次把全球变化的概念引入历史地质学的研究领域,提出了“统一地质场”的理论。他还主持地矿部重点攻关项目“中国南方岩相古地理及沉积、层控矿产远景规划”,编制出一套中比例尺的岩相古地理图,受到学术界的欢迎和高度称赞。

从沉积岩石学到沉积学再到沉积地质学,从教授、园丁、拓荒者到创新人——这就是刘宝珺院士的人生轨迹。2017年,刘宝珺院士已经八十六高龄,依然不远千里,从成都赶到南京参加第六届全国沉积学大会。他依然在思考,继续关注着中国沉积学的发展,还在极尽所能,全心全意为国家和人民服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作为一位爱国科学家,他为我们树立了一座丰碑。他的志向、他的精神、他的学识和品德,包括他的多彩人生,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何起祥[1]谨识

2017年11月24日


[1] 何起祥:研究员,中国地质调查局海岸带地质研究中心主任、青岛海洋地质研究所科学技术咨询委员会主任,兼任CCOP终生荣誉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