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暗中的眼

他烧光了房间里的被套、枕头、衣服、挂饰等一切棉织品和布制品,还砸坏了房间里所有的家具、摆设,然后把房间清理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天花板上那盏高功率的吸顶灯,把整个房间照得一片雪白通亮。

他就躺在正中间的地板上,一开始还勉强能够忍受,但是一个月后天气转凉,他再也坚持不了了,在家人的强迫下,住进了医院。

我:“你为什么把眼睛用黑布遮起来?”

他:“因为这样我就看不到它们了。”

我:“它们是谁?”

他:“眼睛,很多的眼睛。”

我:“哪里有眼睛?”

他:“到处都有,什么地方都有。只要是有缝隙、有阴影的地方,都有眼睛。”

我四下看了看,看到离我最近的一张急救床,我指着床板下方的阴影:“你摘下布条看看,床板下有眼睛吗?”

在我的帮助下,他摘下了眼睛上的布条,稍微看了一眼我所指着的床板,然后突然发狂地抱着头尖叫:“布条给我!有眼睛!好多眼睛!好多好多眼睛!”

到了这里,我已经基本清楚了这名患者的病情。

他患的是被监视妄想症。这是一种偏执型的精神病性障碍,在这些患者的世界观里,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监视着自己,内心会有强烈的不安感和恐惧感,严重的甚至还会采用极端的方式摆脱这种困境,比如自杀。

对于这种病情,我们一般都让患者及时服药治疗。

我:“蒙上眼睛就好多了吗?”

他:“好些了,虽然我知道那些眼睛还在我身边,但是起码我看不见它们了。难道你看不见吗?”

我:“我当然看不见啊!可是就算有眼睛又能怎么样呢?它们会伤害你吗?”

他:“当然会啊!那些眼睛盯着你,当然是有目的的。它们正在盘算着,等着你什么时候没有防备了,就来害你。”

我:“眼睛会怎么害人呢?”

他:“眼睛只是它们的一部分,它们的本质是黑暗,你一疏忽,它们就会走出来,把你拖进黑暗里。”

我:“那然后呢?死了吗?”

他:“不是死了,而是你也会变成其中一双眼睛,把更多的人拉进黑暗里。”

我感到脊背有点发凉:“是只有大一点的缝隙才能够看到眼睛吗?”

他:“不是,不管大小,只要是缝隙,里面都有眼睛。小一点的,像是钥匙孔,那里也有眼睛;门缝底下,也有眼睛。你有试着趴到门缝底下看过吗?门缝底下的眼睛最恐怖了,它经常害你,你出门的时候会不会没来由地被绊一下?其实那就是门缝底下的眼睛想要杀你。还有,有时候家里明明没有开窗,也没有风,但是门会自己关上,其实那就是门缝底下的眼睛捣的鬼。”

我:“你经常在门口绊倒吗?”

他:“以前有过几次,后来我用塑料泡沫把门缝下面堵严实了,就再没有摔倒过了。不过那些眼睛又跑到别的地方了。”

我:“别的地方?”

他:“是啊,跑到我房间的每个角落,比如说吊灯上面,我一抬起头,就能够看到吊灯的阴影区里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我,我索性把吊灯也给拆了,换成了没有缝隙的吸顶灯;还有画框下面的阴影区,也有眼睛,我就把画框拆了。但是那些眼睛不管怎么赶都赶不走,而且离我越来越近了。有几次我看到他们在床头柜和床之间的缝隙下面死死地盯着我,我侧着睡的时候眼睛往下一歪,就能够看到它们,真恐怖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根本就不是正常活人的眼睛,分明是死人的眼睛啊,眼白很大,里面还有血丝,瞳仁又没什么光彩,真是吓死人。”

我:“所以你为了不看到这些眼睛,就把你房间里的家具都给砸了或者清空了?”

他:“有什么办法呢?我总得睡觉吧。我把床头柜搬了,起码能够侧着睡了啊!不过我很快发现我那样做根本就没有用。我搬了床头柜,还以为能睡安稳觉了,可是,把床头柜搬空的那天晚上,我一进房间,把被子一掀开,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那些眼睛全都跑到我的被窝里来了,我一掀开被子,它们就齐刷刷地盯着我。那些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还满是怨气,很明显是想要杀了我啊!”

我:“然后你就把被子给烧了?”

他:“烧了啊!我那时候真的快吓死了,看到被子里的那些眼睛,我二话不说提起被子就跑到厨房里,倒上菜油,把被子烧了个干干净净。我老婆不理解我啊,还说我疯了呢。其实我根本就没疯,我清醒得很,只是她看不见那些眼睛而已。”

我:“之后你又把你的衣服、枕头都给烧了?”

他:“烧了,都烧了,烧得一件不剩。衣架、衣柜、枕头下面,床底下,全都是眼睛。你想想看,晚上睡觉的时候,你的脑袋压在枕头上,而跟你隔着一个枕头的缝隙里,就有一双眼睛,你还能睡得着吗?”

我:“我能想象那种场景了,是挺吓人的。”

他:“就是说嘛,我老婆一个劲地说我疯了,还跟我闹离婚呢。那天我跟她吵架,她拿起高跟鞋想砸我,结果她一举起高跟鞋,我就跟她说鞋里面有只眼睛在看着她,把她给吓哭了。”

我:“换成任何人都会怕的,更何况是女人。”

他:“哎,没办法啊!”

我:“那别的地方呢?难道只有你的房间里有眼睛?”

他:“有啊,我说过了,哪里都有眼睛啊!走在街道上的时候眼睛多到数都数不清。车子的轮胎和车身的接缝处、车门里、臭水沟里、房子跟房子之间空出来的缝隙里、树丛里,反正你想的到的有缝隙的地方都有眼睛,密密麻麻的,那个瘆人,有时候你看久了,头皮都会发麻。”

我:“那你是不是不怎么上街?”

他:“不是,我经常上街。因为街上眼睛虽然多,但是人也多啊,就算那些眼睛要抓人,也不一定会抓我是不是?”

我:“这么说,那些眼睛并不都是在看你一个人了?”

他:“不是啊!一开始我也以为那些眼睛都是在看我,但是有一次我放大了胆子,仔细在路上观察了那些眼睛,发现那些眼睛的瞳孔朝向并不一致,只有一部分眼睛是在看我的,还有一些眼睛在看其他人,像是路人啊,司机啊,店家摊主之类的。”

我:“那看你的眼睛比较多还是看别人的眼睛比较多呢?”

他:“那就得看人了。”

我:“看人?”

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其实我发现了一个规律,你不要说给别人听啊!”

我:“行啊,什么规律,这么神秘兮兮的?”

他:“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我发现,看一个人的眼睛数量的多少,跟那个人造的孽深不深有很大关系。”

我:“造的孽?”

他:“是啊!我表弟的公司里有一个职员,是个胖子,老是打他的老婆,脾气暴躁,得罪的人也很多,据说他还杀过人,进过监狱。我有一次见到他,发现他背后的阴影区里全是眼睛啊!那些眼睛数量比别人的多了好几倍,而且每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眼里全都是怨气,他走到哪儿,那些眼睛就跟到哪儿,实在太吓人了!现在想起来我的心还怦怦跳呢。”

我:“是吗?那可真是诡异啊!那还有其他眼睛比较多或少的人吗?”

他:“有啊,菜市场里杀猪的那些人,背后的眼睛就特别多,还有司机和警察。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司机打开车门的时候,方向盘底下全是密密麻麻的眼睛,我吓了一跳,我猜那个司机肯定撞死过人。”

我:“那眼睛少的呢?”

他:“医生身边的眼睛就少一点,因为医生救的人多啊!但是庸医不是,有时候你看到一个医生身边有很多眼睛,就知道他肯定是个贪污受贿的庸医,害死过人。”

我:“哦?那你看我身边的眼睛多吗?”

他:“不算多吧,比普通人要少一点,但是比起那些外科手术医生要多一些,算是中等水平吧。我想你肯定是个好人,但是还不够好,说不定有过几次误诊。”

我笑起来:“你这个说法真是有趣,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还有其他眼睛少的人吗?”

他:“有啊,还有小孩子,小孩子身边的眼睛也特别少,大概没有多少人会怨恨小孩子吧。女孩子比男孩子少一点,大概因为女孩子不那么野蛮吧。对了,有一种人,他们的身边是没有眼睛的。”

我:“那是什么人?”

他:“是在火葬场里工作的火化工,他们身边就没有眼睛,大概是那些眼睛把他们当成同类了吧。”

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他:“不,我以前是个无神论者,只相信科学,是听到老人谈论鬼怪都会笑的那种。”

我:“那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最开始是我看了一本杂志,上面提到了什么量子的观察者效应,之后我就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可怕。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人类之外,到处都有我们看不见的智能生命存在,只不过在有光的地方是看不到的,它们都躲在阴影区里。然后我有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看一眼身边的缝隙,总想着能够看到它们。一开始,我是看不到的,看到缝隙就是缝隙,阴影区就是阴影区,什么都没有,跟你们一样,但是有一天,我晚上上厕所掀起马桶盖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了,在马桶里面,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能够看到了,而且时间越长,能看到的就越多。”

后来我通过同事的介绍拜访了北京一名量子物理学家。

那名教授讲解了一些关于观察者效应的事,简单来说,就是量子力学认为物体在没有测量之前,都是以概率波的形式存在着,比如说,我现在没有出门看外面的山,那么外面的山就既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不存在。但是根据我的经验,一座山突然间不翼而飞的概率很小,所以通过经验总结,我可以相信我不看山的时候,山依然在。用量子力学的说法,就是那座山存在那里的概率很大,但是并不是百分之一百。那座山有可能在我没观察的时候在别的地方,比如说在月球上,或者火星上,只有当我看到了那座山,完全确认它在那里时,它存在在那里的概率才是百分之一百。

专业点说,就是观察能够使物体的概率波瞬间“塌缩”成为观测到的现实。

那位量子物理学家还举了个幽默的例子做比喻:

一个男人跟别的女人出轨,他老婆知道后非常生气,就警告丈夫说,如果他再去和那个小三约会,她就要杀了小三。丈夫却反问她:“我不去见她,怎么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被你弄死了?”

我的这名患者,就是因为知道了观察者效应,世界观发生了动摇,产生了一种思维定式,认为他看不到或没有观察到一块阴影区里的景象时,那里存在着一个人或者非人生物的概率并不是零,而是有一个虽然很小,却不为零的概率值。

这个世界上,除了存在与不存在这两个极端,中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词,叫“潜在”。而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一百代表的存在和百分之零代表的不存在都太极端了,对于宇宙来说,那是很稀少的现象,其实真正占据这个宇宙大多数的,是潜在。

在六周的抗精神病药物治疗后,这名患者基本恢复了正常。所谓的正常,并不是说他看不到那些眼睛了,而是说他已经接受了那些眼睛存在的事实,从而尽量不让那些眼睛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

握手告别的时候,我眯起眼,笑着问他:“你现在还能看到那些眼睛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脸色突然变得僵硬古怪,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我感到无比诧异,却没有追问,只是目送着他离开。

几天后,我和他电话联系提到这件事时,他才有些不情愿地告诉我:“那天跟你握手的时候,我在你的眼缝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