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命的时间线
- 100个疯子99个天才.Ⅱ
- 杨建东
- 3990字
- 2021-12-06 15:07:27
这名患者患有严重的焦虑症。
发病初期,她每天恶心呕吐,脸部有轻微的僵硬现象,半个月瘦了三十斤,后来接受ACT(接纳与承诺疗法)治疗,服用了三个月的药物,病情才缓和了一些。
她说,不管看什么人都很模糊,就像是一条条模糊的运动轨迹,连人的脸部轮廓都看不清。
一开始她的家人以为她是患了眼科疾病,但CT颅脑检查和视觉诱发电位检查都没能检测出她的病因,最后的诊断结果是她的精神认知方面出了问题,需要接受抗精神病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
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说了一些客套话后,就进入了正题。
她:“像我这样的病例常见吗?”
我:“说实话,你这种情况我真的是第一次碰到。不过国家精神卫生中心公布过数据,说全国至少有一亿名各类精神病患者,至于有轻微的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的人就更多了。你想想,大街上随便都能找出精神病患者来,你这样的情况肯定不少见,所以不用太紧张。”
她:“我到现在看东西还是有些模糊。”
我:“跟最初比起来感觉怎么样?”
她:“好些了,以前我看到人脸的时候,是一团模糊的移动色块,现在看你的脸,勉强能够看到你的眼睛了。”
我:“那你能辨认出我和其他人的区别吗?”
她:“那要看其他人眼睛的大小了。”
我:“眼睛的大小?”
她:“对,如果是女人,她们的眼睛占脸部的比例比较大,在我眼里看起来就像两个黑乎乎的大窟窿,仿佛可以把拳头伸进去;看你的话,就只有乒乓球那么大了。”
我:“那嘴巴之类的其他脸部特征呢?”
她:“没有嘴巴,只有眼睛,我只能够在人的脸上看到眼睛,但没有眼珠,也没有眼白,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黑乎乎的洞。”
我:“听着还真吓人,但看起来你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她:“习惯了呗,一开始那几天我都不敢照镜子,镜子里的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嘴巴、没有鼻子,脸上只有两个黑乎乎的洞,真是吓人。”
我:“你之前说,你出现这种症状,是因为去三味书屋看了鲁迅的家族图谱?”
她摇摇头:“不是不是,你记错了,不是三味书屋,是百草园里的鲁迅居所,两个地方是分开的。”
我:“噢……那是去年五月份吧?”
她:“是五月底的时候去的。早知道就不看那墙上的族谱了,现在我看什么都不成人形了,真是烦人。”
我:“能详细说说吗?这次我带了录音笔,我希望……”
她:“我知道,你们医院在搞什么新人培训五年计划吧?录下来是想把我的案例给那些实习生听?”
我笑笑:“对的,是这样的,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她:“没关系,你录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那我就录了,如果你身体状况还可以,麻烦尽量把你能想到的细节告诉我,这对你的康复也有帮助。”
她:“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你都会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我去鲁迅故居的时候,一看到那面墙上的族谱图,心里第一时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似的。”
我:“嗯,这个你上次说过了,你还提到了树状生命之类的。”
她:“对对,就是树形状的生命。我看到鲁迅的族谱图,就是那个好像叫房族世系表的东西,看到上面那一条条的家族分支,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一棵树,树根就是周逸斋,下一代是周南洲,那是比较粗的树干,然后一代代下来,直到鲁迅三兄弟——周作人、周树人、周建人,那就是小的树枝了。你看,我还拍了照片。”
她给了我一张照片,那是她在鲁迅故居里拍摄的房族世系表,上面清晰地罗列着鲁迅的祖上和世代房亲。
我:“上次你没带图片来,这次看着确实像是一棵树。其实准确地说,这个应该叫树状图。”
她:“你也觉得很像树是吧?那时候我看着这图,突然间就悟了,脑袋瓜子像是被针给扎了似的,突然间就哗啦啦地想通了。”
我:“想通了?”
她:“对啊,我一下子就想通了人、生命的本质之类的东西。我发现啊,人也好,动物也好,其实生命根本不是我们看起来的那个样子。生命真正的形状,其实是一棵棵的树。”
我:“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说生命就是树。”
她:“是啊,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我们平常看一个人,会看他哪些东西?脸、身材、手、腿,对吧?”
我:“对啊,如果再细点,还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手指,说不定还有身上的穿着打扮,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正常是正常,但是这不全面啊!平常我们看一个人,都只看到三个维度,就是长、宽、高这三个维度,但是,我们都忽略了另外一个维度,那就是时间维度。”
我:“可是时间维度要怎么看?”
她:“很简单啊,你看我的右手,眼睛模糊点,别盯得太紧,放松点,慢慢看。”
说着,她伸出了她细细的右手,在我的眼前左右摇晃了几下。
她:“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手?”
她:“不是,我是说,我的手掌在你面前晃动的时候,划过的地方是不是留下了运动轨迹?看起来就像是扇面一样?”
我:“哦,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说的这种现象其实是因为人的眼睛对图像的滞留造成的。人对图像的处理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如果一个物体速度太快,前面一个图像还没有处理完,下一个就来了,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要是有些人的眼睛的清晰度高一点,反应快一点,看到的残像就少一些。”
她:“残像这种事我听说过,我懂啊!但是我这里只是一个比喻,不单单是残像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我现在这只手之所以是我的手,不是某个其他人的长得很像我的手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这只手包含了时间维度。”
我:“你的意思是,我们分辨两个人的手的时候,不单单要看两只手长得像不像,还要考虑它们各自的运动过程?”
她:“嘿嘿,就是这个意思啊!你知道复制人吗?”
我:“你是说克隆人?”
她:“不是克隆人,是复制人!复制人和克隆人是不一样的,克隆人,说到底就是从你身上抽出个细胞,然后放在外面的培养皿里,慢慢培养长大,最后变得跟你很像。但是原理其实跟双胞胎是一样的,克隆出来的人终归只是跟你长得很像而已,如果你仔细去看,还是不一样的嘛,可能鼻子稍微大一点,可能下巴稍微宽一点,也有可能眼角多一颗痣……但是复制人就不一样了,复制人是用机器造出来的,那些机器可以从很细微很细微,细微到分子、原子级别进行仿造,造出来的人基本上就跟你一模一样了,甚至连思想都一模一样,一般人根本分不出来。”
我:“那要怎么区分复制人和原主人呢?”
她:“在三维角度已经分不出来了,因为两个人的长度、宽度、高度都一个样儿,甚至连想法都可能一模一样,这个时候,我们就得看两个人的时间维度了。你得看构成这两个人的那些原材料是按照什么样的时间轨迹运动、组合到一起的。如果你知道两个长得一样的人中,一个人的身体细胞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然后就像穿针引线一样,一路沿着时间轨迹,去过游乐园,去过电影院,去过学校,直到你面前;而另外一个复制人的身体细胞是从机器人里打印出来的,没有去过学校,也没有去过电影院,一直以来就只在复制机器里待过,就可以比较出来了。”
我:“你懂的可真多啊!你很喜欢看科幻电影吗?”
她:“其实我看得不多,不过我在大学的时候有个室友喜欢看,她老是跟我讲这些。后来我也慢慢有点喜欢了。”
我:“是这样啊!可是你说的时间维度该怎么看呢?”
她:“要是我想通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发愁了。你想想看,你去银行取钱,需要输入密码,柜员还要看你的脸吧?”
我:“是啊!”
她:“我上次看新闻说,现在已经有人脸识别ATM机了,连密码都不用输了。”
我:“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还没普及吧?”
她:“那东西普及不了,太落后了。其实现在人脸识别、指纹识别、虹膜识别、血液识别、声音识别什么的,都太落后,因为那些东西说到底都是可以被伪造的。你想想,人脸识别机器能识别长得很像的双胞胎吗?不能吧?就算技术高一点,如果有盗贼做了整容手术呢?声带也是,现在有很多复制人都可以人工合成声音了啊!还有指纹、虹膜什么的,好莱坞电影里破解的办法很多吧?那些识别技术之所以这么落后,说到底就是因为那些开发人员太笨,只知道在三维层面开发识别系统。如果能够把时间维度也考虑进去,那么不管两个人长得再怎么相像,思想再怎么接近,但说到底都还是两个人嘛。因为构成他们身体的分子的运动轨迹不一样啊,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属于自己人生的时间轨迹,能考虑到这个就可以淘汰那些人脸识别系统了,谁的钱都不会被偷走了,多好。”
我:“这个想法还真有趣,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人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了。话说回来,你说生命像树,就是因为你把每个人的时间维度都看了进去?”
她:“意思很接近了。那天我看了鲁迅故居的族谱图后,我就想到,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条条运动的彩线,往回追溯,就可以追溯到每个人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外婆……一直延伸到最早的祖先,说不定还跟鱼类、植物是同一个老祖宗呢。人类是小树,是地球生命树上的一个分支,每个人的家族都是人类大家族上更小的分支,就像树干上的树杈,树杈上的树枝,树枝上的小树枝,小树枝上的叶子,叶子上的叶脉一样可以不断地分下去,而且越往后分,数量就越多,最后多到数都数不清了……”
我:“就在那之后,你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吧?”
她:“是啊,就是那天从鲁迅故居走出来后,我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连人脸都看不清了,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像是一条条彩线,穿红衣服的是红线,穿蓝衣服的是蓝线,穿白衣服的是白线,就好像电视里的模糊镜头那样,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清人脸。那时候我看到大街上到处都是一条条彩线,还以为是我中暑了呢。”
我:“那你看我呢?我是什么线?”
她笑起来:“你现在是黑白相间的线,如果挽起袖子来,还会夹杂一点黄色。其实啊,我觉得生命根本就不是我们理解的那样,是看得见的一个个个体,如果用时间维度这条线,像串珍珠似的把一个个分散开的生命串联起来,像树一样延伸、分叉的家族族谱才是这个地球上唯一的生命,我们都只是它中间的一段树杈罢了。”
接受了两个月的抗精神病药物治疗后,这名患者出院了。
出院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能够看清人脸了,视力水平接近0.1,和我告别的时候,她还挥手叫我“灰蓝先生”。
看着她阳光的笑容,我突然想起了老子在《道德经》第二十一章中的玉言:“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这个世界,也许本来就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