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都长安,初名京城,后改称上都、西京。“长安”是沿用西汉、东晋、北朝旧称,也是习称。其外郭城,东西广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纵横二十五条大街,将城区分割为一百零八坊,坊又称为里。坊里规制不完全一致,街道宽窄亦有差别,分别为一百步、六十步、四十七步不等。朱雀门大街宽达百步,长九里一百七十五步,是长安城之中轴线。
西京有三座东城门,自北往南依次为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延兴门内大街之南,第一坊名曰升道坊,当朝宰相郑畋府第即在此坊。
升道坊西邻为升平坊,坊内有一著名游览胜地——乐游园,因此园建在原上,在城内最高处,故而又名乐游原。汉宣帝时始建乐游苑,后太平公主在原上置亭,常来游赏。每年三月上巳节、九月重阳节,长安士女争相到此登高游览,一时车马填塞,帷幕遍布,绮罗耀日,馨香满路,酒肆排列,乐舞铺张,煞是热闹。
此时乐游原不比盛唐时节,虽说已近中秋,却游人稀少,显得静寂而空旷。
这日正午时分,有四位游客步入园中。他们缓步登上高处凉亭,眺望远方。
自凉亭南望,芙蓉园花木葱茏,曲江池碧波荡漾,慈恩寺塔高入云端,崔嵬矗立,衬得远处终南山诸峰矮了下去。西望古城咸阳,好似一处村落。北望“三大内”,宫殿群鼎足而立,红墙黄瓦,闪耀着耀眼光茫。北苑外,渭水恰似一条飘带蜿蜒东去。东望骊山,一派青苍,如墨如黛,宫观寺庙,错落其间,云雾缭绕,恍若仙界。
四名游客似乎无心观赏风景,个个心事重重,不时发出一声长叹。
那位头戴黑色幞头、穿淡绿色袍子者,约莫四十岁光景,脸庞清癯,眼窝深陷,右眼炯炯有神,左眼却似乎睁不开,显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有些丑陋古怪。此人姓皮名日休,字袭美,又字逸少,自号醉吟先生,乃襄阳竟陵人士。他于咸通八年进士及第,但在吏部关试时落选,仕途无门。究其原因,是他对朝政多有讥刺,引起考官及权臣不满,故意不让其过关,使之不得铨注授官。皮日休只得离京东下,自华山出潼关,经洛阳、汴州,到淮南、江南一带游历。他应苏州刺史崔璞之邀,入幕府做布衣宾客。八年之后,皮日休被举荐为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成为一名九品小官,每日里做些整理校勘典籍的勾当。
皮日休博览经史,学富五车,诗文精妙,名闻天下,宰相郑畋对其尤为赏识。前不久,由郑畋举荐,皮日休擢任太常博士,算是一个从七品芝麻官儿。
皮日休目睹朝政败坏,纪纲丧乱,皇帝昏庸,宦官专权,藩镇割据下战乱频仍,加之连年水旱蝗灾,官府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饿殍遍地。近日,左补阙侯禹在朝中面折廷争,请求朝廷减免赋税救济灾民,却被田令孜和童昏天子治以死罪。此事令他痛彻心扉,悲愤莫名。今日,他特意邀约罗隐、聂夷中、杜荀鹤三位意气相投的诗友,同登乐游原,饮酒赋诗,一吐胸中块垒。
四人之中,河南中都(沁阳)人聂夷中最长,已过不惑之年。咸通十二年,他以“孤贫者”即穷苦寒士中榜及第,朝廷赐给他一个从九品官职——华阴县尉。另一位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者,乃余杭新城人罗隐,年纪三十挂零。他长着两只小眼睛,几乎看不到眼珠。一张阔嘴巴,笑时似乎要把嘴角咧到耳朵后边去。其诗文多讥刺时政,蔑视权贵,得罪了考官和重臣,连续七场科考,却每每落第。今年同往昔一样,他仍是榜上无名。另一位年轻人,姓杜名荀鹤,字彦之,二十八九岁,池州石埭人士。他出身寒微,其父杜筠是一名乡正,乃不入流的乡间小吏,为官僚士大夫所不齿。然而,杜荀鹤才气纵横,少年时即有诗名,被誉为江南才子。由于其身贫才高,世上便传说他是大诗人、风流才子杜牧的微子,就是私生子。故此,杜荀鹤几番进京应考,皆不得中。今年春闱,他又与罗隐一同落榜。
荀鹤饱尝科场辛酸,看惯世人白眼,在诗中多次叙及屡试不第的困窘之状和悲愤心情:
一回落第一宁亲,多是途中过却春。
心火不销双鬓雪,眼泉难濯满衣尘。
苦吟风月唯添病,遍识公卿未免贫。
马壮金多有官者,荣归却笑读书人。
如今荀鹤又一次落第,不日就要回乡。皮日休邀集诸友相会,兼有为荀鹤饯行之意。
聂夷中从华阴县赶来赴会,特意带来两坛家乡美酒——杜康酒,为荀鹤壮行。
聂夷中问荀鹤:“彦之打算何日启程?”
杜荀鹤:“后天就走吧。在长安已经待得太久,山穷水尽,横竖没有指望了,徒然给袭美兄增添麻烦,不如归去!”
皮日休:“彦之如此说,叫愚兄汗颜!”
杜荀鹤:“袭美兄过于自责了。如今年少天子耽于游戏,宦官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贤愚颠倒。朝政如此不堪,连宰执大臣都无能为力,袭美兄一个从七品闲官,岂能扭转乾坤?”
罗隐问道:“坊间传闻,左补阙侯禹因奏报蝗灾,为民请命,在朝堂上被赐死了?”
皮日休缓缓地点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忍着眼泪沉沉说道:“当今圣上幼弱贪玩,不知治国理政为何物。田令孜大权独揽,朝纲独断,圣人被他引诱玩弄于股掌之上,宰相大臣想面君却不可得,宦官阉人把个朝廷祸害得不成样子。田令孜一句话,侯中谏就被宦官们弄到内侍省乱棒打死了!”
聂夷中:“上个月华阴县遭了蝗灾,庄稼几乎被蝗虫吃光。县令不敢上报灾情,看来报了也没用。今年秋税仍要全额征收,百姓怕是过不去这一关啊!”
罗隐:“穷人纳不起田税,就得抓到县衙打板子坐牢房,你这县尉大老爷可有用武之地喽!”
聂夷中痛苦地摇着头:“高适曾做过封丘县尉,后来不堪鞭挞百姓挂冠而去。他的《封丘作》正道出了我今日心境,每每诵之,都不免锥心之痛啊!”说完吟道: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
聂夷中吟罢,泪水潸然而下。
四位诗友一边饮酒,一边感慨:朝政腐败,宦官横行。国事日非,民不聊生。个人遭际,文章憎命。报国无门,前路迷蒙。酒入愁肠,愁思愈浓。今日一别,何日再逢!
众人轮番向荀鹤敬酒送别,一杯一杯复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情此景,正可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皮日休起身咏道:
梦里忧身泣,觉来衣尚湿。
骨肉煎我心,不是谋生急。
如何欲佐主,功名未成立。
处世既孤特,传家无承袭。
明朝走梁楚,步步出门涩。
如何一寸心,千愁万愁入。
罗隐手持酒杯,且舞且吟:
长途已自穷,此去更西东。
树色荣衰里,人心往返中。
别情流水急,归梦故山空。
莫忘交游分,从来事一同。
杜荀鹤猛饮一杯,接着吟道:
年年名路谩辛勤,襟袖空多马上尘。
画戟门前难作客,钓鱼船上易安身。
冷烟粘柳蝉声老,寒渚澄星雁叫新。
自是侬家无住处,不关天地窄于人。
罗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脱口咏道: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两坛杜康老酒点滴不剩,酒杯也都空空如也,四位诗友早已各呈醉态。
日落月升时刻,四人终于依依惜别。
杜荀鹤离开长安,回故乡池州去了。聂夷中已回华阴,只有罗隐行止未定。
前不久,皮日休将罗隐诗文送呈当朝宰相郑畋。皮日休以为,如蒙郑畋荐举,罗隐或许能得朝廷任用,踏进仕途之门。郑畋读罢罗隐诗文,大加赞赏,尤其对其文集《谗书》赞叹不已,便对皮日休说,他想见一见罗隐,意思是要当面考察一下其才学品行。
眼下罗隐之所以没有离京,即是遵皮日休嘱咐,等候宰相郑畋召见。
滔滔黄河横穿大漠,咆哮壶口,飞越龙门,冲出晋陕峡谷之后,进入中下游平原,滚滚东流而去。
黄河经晋陕峡谷向南奔涌至潼关,迎面撞上华山高地,河水不得不来一个九十度大转弯,至荥泽县(今河南省荥阳市)再向东去,即是一望无际的下游平原。黄河至此再无拘束,像一匹脱缰野马,随心所欲地奔驰在广阔平坦的原野之上。
黄河在穿越西北黄土高原时,挟带大量泥沙。进入下游平原之后,河床变得宽广,流速变缓,泥沙沉淀,河床迅速增高,以至于高出地面,成为一条悬河。因而,黄河屡屡决口,造成河流多次改道。
唐代黄河中下游河道与今不同,其走向是:自荥泽县北十五里处折向东北,经卫州(今河南省卫辉市)城南至滑州(今河南省滑县)城北,又经濮阳县、范县入山东阳谷、聊城县境,再经德州(今山东省德州市陵城区)以南至棣州蒲台县(今山东省滨州市)境,流入渤海。
濮州濮阳县黄河南岸,有一个村庄名曰大王庄,庄内住有五百多户人家,两千余人口。这五百多户中,有近一半人家没有田地或田地甚少,长年以贩卖私盐为生。
庄内住户本来都有田地,唐初实行均田制,由官府授给百姓土地。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每人授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有封爵的贵族和五品以上官员,可依照品爵阶级请授永业田五顷至一百顷。有战功授勋者,可依照勋级请授勋田六十亩至三十顷。同时规定,永业田传给子孙,不再收回,永业田和口分田皆准许买卖。
自高宗以后,战争频繁,宫室园林兴建日多,奢靡之风日盛,百姓赋税劳役不断增加,农民负担越来越重。各地官吏和豪强大户相互勾结,将赋役科差转嫁到平民头上,迫使大量自耕农借债或出卖土地,以致破产。贪官污吏受请托纳贿赂,助豪强大户兼并土地,肆意掠夺财产,使大批农民典卖田地,只得佃种或佣耕豪强大户土地,成为佃农或雇农。如有战事发生,兵役全落到贫苦农户身上,官府逼迫他们服役当兵,还要他们自备衣粮。一旦抽丁充军,往往遥遥无期,家中无人耕种田地,还照旧要负担租庸调。安史之乱以后,百姓赋役更加沉重。德宗朝推行两税法,但夏秋两税之外,摊派捐税愈来愈多,百姓负担增加三倍以上。至僖宗朝,朝政更加腐烂,吏治败坏已极,加上战乱不断,各级官吏额外科派,随意加征,致使农民不堪重负。百姓破产逃亡,或流落外乡当佃户,或奔窜山林,以打劫富豪为生,以致世道混乱,动荡不安。
百姓失了土地,没有活路,许多人便不惜铤而走险,违反朝廷禁令贩卖私盐,以求生存。
食盐是不可或缺的紧要物资,且是历朝历代重要税源。周代始设盐政之官,汉武帝时立盐法,实行食盐专卖,禁止私人经营。唐肃宗朝制定榷盐法,因而盐利大增。至代宗大历年间,每年盐利高达六百余万缗(缗,用于成串的铜钱,每串一千文),占全国赋税总额半数以上,成为朝廷财税主要来源。宫廷耗费、军资兵饷乃至百官俸禄,都要靠盐税供给。故此,朝廷严刑峻法,禁止私人贩卖食盐。然而,百姓为活命,冒死贩盐者愈来愈多。
濮阳县大王庄有一百多个私盐贩子,长年贩运倒卖私盐。这些人和附近十几个村庄的盐贩结成一个盐帮,其头目称为帮主,姓王名仙芝。王仙芝手下有六个小头目,各自带领四五十人为一小帮,将贩运的私盐贩卖到划定的区域,谋利养家糊口。盐帮弟兄们,皆尊称帮主王仙芝为大哥。
王仙芝盐帮主要运输工具是驴、骡。有的人拥有多头骡子,有的则只有一头小毛驴,自然也是贫富不均。不过,帮内弟兄很抱团,“义”字当先,一人有难,众人救援。在运盐途中或卖盐之时,一人遇到麻烦,帮内兄弟都会奋力相助。若有人遭遇地痞恶霸欺负,众弟兄便一齐上阵,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为防土匪抢劫和官府缉拿,帮内弟兄人人暗备兵器,刀棍矛箭,形形色色,优劣不等。遇上官府稽查,或行贿过关,或冲关而过。有时不得不与官兵拼斗厮杀,即便有伤亡,也强过让官府捉去杀头。
朝廷为控制财源,颁布了极其严酷的禁运私盐法令:走私海盐二石以上者,所犯人处死。
唐代所产食盐有三种。一为散盐,即海盐,产于沿海各地;二是池盐,国内有盐池十八处;三为井盐,共有盐井六百四十口。另有一种岩盐,为数寥寥。实行食盐专卖之前,盐价每斗十钱。唐肃宗乾元年间,“尽榷天下盐”,施行食盐专卖法,每斗盐价加至一百一十钱,一下子增加了十倍。到了德宗贞元年间,盐价每斗增至三百七十钱。此前全国盐税每年收入四十万缗,实行专卖后,宪宗朝盐利便高达七百万缗。朝廷为垄断盐利,在域内设有十三个巡院,专事巡查缉捕贩卖私盐者。
食盐专卖增加了朝廷税收,却大大加重了百姓负担,尤其贫苦农民买不起食盐,经常淡食。食野菜而无盐,很多人得浮肿病而死。这便促使私盐贩运队伍迅速扩大,同时也为私盐贩卖提供了广阔市场。贩卖私盐每斗成本不超过五十钱,其中还包括人畜食宿和向关卡吏卒行贿所用“买路钱”。若私盐按照官价之半卖出,每斗可净赚一百五十钱。一头驴骡可驮运四至六斗,如此则贩运一趟私盐即可赚得六百至九百钱,有两头以上牲口的盐贩当然赚得更多。
王仙芝盐帮,帮规甚严。为生计所迫,一同冒险违禁贩盐的汉子们,歃血盟誓,结为生死弟兄。多年来,盐帮弟兄们遭遇过种种困难和危险。有时碰上连天淫雨,有时被大雪滞留途中,更有遇上极其贪婪的巡查缉私官吏之时,通不了关,只得拼杀闯关而过。盐帮曾几次在途中遭遇当地恶霸土匪抢劫,王仙芝率领弟兄们大打出手,方得逃出虎口。王仙芝任侠仗义,无论遭遇多大艰险,都不愿丢弃一个盐帮弟兄。哪个有了难处,仙芝总是慷慨相助,故而他不但在帮内威信甚高,即便在濮州、曹州一带众多盐帮中,也是声望素著。
王仙芝盐帮贩运私盐多年,有大致固定的路径。距濮州较近的产盐地有三个:一是河中府解县、安邑两县,有五个盐池。第二个产盐地是沧州渤海盐场。第三个产盐地是楚州盐城县,产盐量最大,水陆道路四通八达,易与缉私巡卒周旋。而且,交通要道徐州未设缉私巡院,兖州和泗州两个巡院之间,南北相距五六百里之遥,中间空隙很大,回旋余地充裕。因此,仙芝盐帮一直选择楚州盐城为货源地。
王仙芝盐帮销售私盐地域较广,主要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宋、曹、亳、颍、汴、郑、卫、滑、许、汝、陈、蔡、唐、邓、申、光、随、安、蕲、黄等州。仙芝闯荡江湖多年,经验老到。他将这二十多个州划分为十个售卖片区,每贩运一批盐,在一个区两三个州内销售。大体一个月一个运销轮回,一年下来,这二十几个州地盘即可轮流销售一遍。年深日久,盐帮与各地大买主或坐地商贩多已相熟,加上盐帮恪守信用,送货及时,盐品纯正,价格低廉,自然很畅销。盐帮有了固定销售门径和市场,生意做得还算顺畅。
盐帮内弟兄称王仙芝为大哥,对外则称他为大帮主。帮内有一个读过几年书的破落户子弟,姓尚名君长。他家中原有五六百亩土地,且有一块百余亩号称“粮食囤”的良田,被本乡最大豪强户兼乡正看中,便耍弄毒计将“粮食囤”地强行霸占。尚君长之父与乡正打官司,家中田地赔了个精光。尚父气得悬梁自尽,尚母也投井身亡,尚君长便带着弟弟尚让投靠了王仙芝盐帮。尚君长不但识文断字,而且头脑灵活,点子多多,人送绰号活诸葛。后来,帮内弟兄视尚君长为军师,称其二哥,尚便坐了盐帮第二把交椅。其余小帮头目,则被弟兄们称作帮头。
第一帮帮头名唤柴存,四十来岁,老实巴交,木讷寡言,但为人很厚道。柴存和仙芝是同村邻居,与仙芝最早搭帮贩私盐,仙芝便让他做了第一帮帮头。第二帮帮头名毕师铎,三十来岁,被抽丁当过几年边兵,会骑马射箭,操刀弄枪,有一身好武艺。毕师铎胆大心细,身手矫健,骑头骡子奔驰如飞,故而人称“鹞子”。第三帮帮头柳彦璋,原是乡间塾师,即穷教书先生。近些年天灾加战乱,少有人读书,柳彦璋只好停馆,进了盐帮贩卖私盐过活。第四帮帮头李重霸,本是屠户,这年头没有猪羊可杀,失了生计,便找到王仙芝,投盐帮当了保镖。他带领的第四帮,兼作盐帮护卫队。第五帮帮头曹师雄,原是流浪江湖玩杂耍百戏的艺人。第六帮帮头是訾亮、訾信兄弟,二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庄稼汉,往年给大户人家佣耕,因不堪雇主百般役使盘剥,便投了王仙芝盐帮。
唐代州郡并称,濮阳县属河南道濮州濮阳郡管辖。起初全国分为十道,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道这一级仅存名称,成为地理区划,不设官也无衙署。藩镇又称方镇,至宪宗元和年间,全国除京都京兆府外,共有四十八个方镇、二百九十五个府州、一千四百五十三个县。方镇长官集军、政、刑、财大权于一身,属官自除,财赋自用,牙兵自统,刑罚自专,简直就是一方诸侯或小朝廷。朝廷任命的方镇长官,有的称节度使,有的称观察使、防御使或团练使,南疆四镇则称为经略使。节度使本是武职,以军事长官兼任州府行政长官,且赐有军号,故藩镇又称为军镇。濮州属天平军,节度使治所在郓州(今山东省东平县),时任节度使兼郓州刺史名薛崇,管辖郓、曹、濮三州。濮州辖有鄄城、濮阳、范县等五县。濮阳县城在濮州西北,大王庄则位于濮阳县黄河南岸。
僖宗乾符二年春天,中原大旱,濮州旱情严重,夏粮大麦小麦几乎绝收。天平军节度使薛崇不仅不向朝廷报告灾情减免夏税,反而要各州县加征三成。百姓被搜刮一空,饿死过半,其余或逃往山林大泽,或流亡他方。有不少饥民来到大王庄乞讨,王仙芝带领盐帮弟兄开设粥棚,每日用大锅煮些粥汤,以维系饥民性命。饥民中有老弱妇幼,也有青壮年。其中那些壮年汉子,在帮里干些力气活。偶尔有人带来一头驴子,便跟随盐帮驮运私盐。
大王庄盐帮开设粥棚之后,十里八乡饥民络绎不绝前来就食。一个月之后,收容饥民即达五六百人之众,王仙芝盐帮积存的粮食很快消耗殆尽。
濮州刺史苟同希,为贿赂薛崇以求升官,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天天催逼,日夜不停地抓人、打人,抄没家产。每日都有人被活活打死,被关进大牢者更是不计其数。
乡民百姓实在没有什么可搜刮了,刺史苟同希便打起了盐帮的主意。他算计着,眼下除去豪绅大户,也就是盐帮能榨出些油水。州辖五县境内,有大小三四十个盐帮,人数少者三五十人,多者一二百人,总计至少二千五百余众,若按人头每人缴纳五百钱盐捐,加起来就是一百二十多万钱,除去上缴州衙八十万定额之外,还有四十多万钱可中饱私囊,何乐而不为哉?
苟同希盘算已定,便派出官佐吏员分赴各县,张贴告示,督促县乡官吏到盐帮催交盐捐。王仙芝盐帮是濮州境内最大一帮,苟同希派往濮阳县的,是司法参军于游水。
于游水一行人来到濮阳,县令尤利不敢怠慢,赶忙设宴接风。尤利是正七品上阶县令,司法参军不过是正八品下官阶,但于游水是州衙差官,那就是上神,就得礼敬烧香贡献。这早已成为官场规矩,连平民百姓间都流传着“相府丫鬟七品官”的口头禅哩!
尤利嘱咐从长垣县雇来的厨师,一定要上大野泽所产鲜鲈鱼,要喝兰陵酒,美酒佳肴多多益善。县令和僚属们轮番向于游水敬酒,祝酒词五花八门,用尽心思。
于游水却是一个直性子酒鬼,只喜捧起酒坛一饮而尽。他是濮州有名的酒神,喝酒技艺臻于出神入化之境。他掌司法,无论穷人或豪强大户,都得请他喝酒。否则,“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酒莫进来”。他天天饮酒,一天三喝,清早进衙门时便已醉意醺醺,夜晚常常要饮个通宵。早年间,他胡吃海喝,荣获酒鬼名号,后来在酒场修炼得多路武艺,譬如“一条龙”“三棚楼”“富贵不断头”之类,竟又夺得酒仙美称。这些花样玩够了,于游水返璞归真,就连酒杯都不用了,饮酒时口对酒坛,饮个五六坛也不见大醉,只是整日醉意微醺,既清醒又迷糊,却能照常按送酒赠银多少断案判官司处罚人众。由于长年累月嗜酒如命,他脸庞总是红通通的,鼻头通红奇大,弄成一副酒糟鼻子。他腰腹粗大,如同怀崽母猪一般,走起路来挺着大肚皮左右摆挪,活脱脱一尊瘟神,因此人送别号“酒瘟神”。到了夏天,于游水耐不得热,常脱去上衣,光着膀子在大街上横行,身上汩汩冒出的汗水油光发亮,于是又得了“于油水”的外号。
于游水一番豪饮,却是苦了县太爷尤利,喝得头痛欲裂,五内如焚。于游水连喝下四五坛酒,意犹未尽,还缠着尤利猜拳行令。尤利无奈,只好命衙役到街上去寻一个唱曲儿的,来为于游水助兴侑酒。
衙役很快从大街上找来祖孙两个行乞艺人。老翁须发皆白,双目失明,怀中抱着一架竖箜篌,让其孙女用一根竹竿牵引着走进客厅。孙女看上去十三四岁模样,一身麻布衣,分不清是灰还是绿,只是洗得还算干净。女孩子面目清秀,瘦弱矮小,少气无力,怕是多日没吃一顿饱饭的缘故。老翁虽是个盲者,可看来技艺不俗,瘦骨嶙峋的双手,弹拨弦索,发出一串串美妙乐音,恰赛空谷清泉,在乱石丛中奔流激荡,叮叮咚咚作响;又好似珠落玉盘,清脆圆润,令人如坐春风,如饮甘泉。
尤利为之精神一振,酒醒大半,不由得坐正身子,仔细聆听起来。尤利知道,这竖箜篌原是西域乐器,东汉时传入中原。箜篌分卧式、竖式两种,从五弦到二十五弦不等,民间所用箜篌,以五弦七弦居多。这老翁所持之箜篌为二十三弦,在京城勾栏曲院或宫中教坊梨园乃寻常乐器,但在濮阳这小小县城,却是稀罕之物。
此刻,女孩儿开口唱道: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洲。
尤利大吃一惊,女孩儿唱的竟是懿宗朝大诗人温飞卿名篇《梦江南》!当年,他在京城科考,中榜及第后,曾到勾栏曲院听到过此曲。其时京都正流行落第才子温庭筠的新词,如今这濮阳小县里如何会有人演唱这等雅致曲词?
一阵深沉、低回、舒缓的乐曲奏过,女孩儿接着唱道:
箫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
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
这边于游水却不耐烦起来,大叫:“你他娘的唱的都是什么破曲儿,老子听着浑身不舒服!换一支好听的、带味儿的、过瘾的曲子唱给老爷听!”
老翁轻声对孙女说道:“《菩萨蛮》。”
箜篌奏出激越明亮顿挫有致的一串串乐音,女孩儿强打起精神唱道: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
于游水色眯眯地调戏女孩儿道:“小心肝儿,本官跟你床上恩爱还不够呢,怎舍得休了你?”
尤利觉得有些不堪,忙说:“赏饭!”
于游水哪里肯放过,急忙道:“叫他们今晚就歇在客舍,明日还接着给老子唱曲儿!”
尤利连忙答应:“好!明日还给于参军唱曲子。唱好了,有赏!”
老翁爷孙俩赶忙谢过,由一名衙役引着用饭去了。
于游水又顾自灌下一坛老酒,方被衙役搀扶着,似醉非醉地哼着淫曲去客舍歇息。
当年尤利三次赴西京科考,前后在长安滞留四五年之久。他与众进士出身的官员一样,熟稔诗词格律,吟诗作赋度曲填词是练就的看家功夫。文人士子们通音律,喜歌舞,省试前后总要挤出空闲到酒肆歌楼听曲观舞。殿试放榜之后,及第者按例要狂欢十天半月,有的新科进士甚而会沉醉在歌楼曲院数月之久。尤利入仕做官之后,忙于迎送上司上差,还要下乡催征赋税,平日里有审不完的案子、打不完的板子,赋诗填词的闲情逸致早就消磨光了,听曲观舞的雅兴也没有了。即便他有兴致,在这兵荒马乱的穷乡僻壤也无可听无所观,他一个堂堂七品县令,总不能和那些屠户贩夫一起蹲在大街上观看负鼓盲翁做道场吧?今年蝗旱大灾,百姓饿死无数,逃亡几尽,朝廷既不救济,又不减税。上司天天督催逼命,不是提前征税,便是额外抽捐,百姓真的没有可交之物了,甚而没了活路,尤利却不得不一边鞭挞百姓,一边巴结逢迎上司赔笑脸,被人骂作敲剥百姓的贪官狗官,真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今日老翁爷孙俩席间演唱献艺,着实让尤利享受了一回久违了的文人雅士的乐趣,他估摸着,老翁定非平常民间艺人。
尤利亲自来到县衙客舍,一来要照看一下于游水,二来想问问老翁底细。
原来,老者是懿宗朝教坊五百乐工之一,当年凡有朝廷庆典,或懿宗出游之时,他作为首席箜篌乐师,与坐部伎同侪演奏乐曲,其间还曾几次得到懿宗皇帝赏赐呢!
尤利虽在京逗留多年,只有在进士及第后的曲江宴会上,与同年们一道晋见过天子,陪同懿宗观赏了一场教坊乐伎们演出的乐舞。
老翁说,他因年迈回到了家乡徐州萧县。咸通九年,庞勋兵变造反,朝廷派兵围剿,战乱之中,儿子被抓丁充军战死了。乱兵来到村子里抢劫杀人,家中被劫掠一空,房屋被一把火烧掉,他的儿媳竟被活活烧死。老翁双眼哭瞎了,只是因为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孙女,他才没有寻短见自尽。
老翁带着孙女,一边四处流浪乞讨,一边教孙女弹唱学艺。今年遭逢天灾,遍地饥馑,卖艺难以糊口,爷孙两个常常是整日不得一口汤饭,不得不挖野菜草根充饥。
尽管尤利几乎天天打老百姓的板子,干过不少坑害黎民之事,今日听老翁哭诉,也不禁伤心落泪。回想当年,自己成为新科进士,也曾满腔热血,豪情万丈,誓要为民造福,致君尧舜……可如今,朝政昏暗,藩镇割据,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随波逐流欺压百姓行贿受贿的昏官贪官,早先的志向抱负,都无从说起了!
尤利命管家拿来五百钱送给老翁,嘱咐爷孙两个明日一早就离开此地,远走他乡,免被于游水纠缠。
深夜,于游水一觉醒来,只觉口渴难耐,便翻身下床,自己倒了碗凉茶喝。见天尚未亮,他复又躺下,却只觉浑身燥热,翻来滚去怎么也睡不着。忽地,他听到隔壁传来鼾声,于游水猛然记起,唱曲儿的爷孙俩就睡在邻屋。于游水一时兴起,随手提了刀,来到隔壁客房,用刀拨开门闩,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老翁爷孙俩被惊醒,忙问何人。于游水也不答话,循声扑在女孩身上,闷头扯撕她的衣衫。女孩儿拼死抵抗,老翁摸索着拉住了于游水一条腿。于游水一脚蹬去,将老翁踢翻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女孩儿情急之下,一口咬上于游水的胳膊,死死不放。于游水疼得“哇哇”直叫,顺手抄起腰刀,往女孩儿脖子上砍去。女孩儿脖子被豁开大半,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溅了于游水满头满脸。
于游水用手抹去糊在眼上的血浆,见老翁躺在地上还在哼哼喘气,便一不做二不休,照准他的肚腹一刀捅下去,老翁顿时毙命。
于游水在老翁衣襟上擦了两下刀上鲜血,回到自己住的客房,倒头睡去。
次日清早,一名衙役来招呼于游水洗漱用饭,见他躺在炕上还在呼呼大睡,头上脸上却糊了许多血浆,先自吓了一跳,急忙跑出屋子。又见隔壁老翁住的客舍房门大开,地上血水横流,大叫一声,飞奔去向尤利禀报。
尤利匆忙赶到客房门口,只觉血腥气扑鼻。他走进房门,见老翁躺在地上,污血横流。女孩儿身在炕上,血浆从炕上流到地面,与爷爷的血汇成一片。女孩儿身上衣衫被撕得稀烂,口中还含着一块血糊糊的东西。
尤利来到隔壁房间,见于游水仍在酣睡,头上和刀上血迹斑斑,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原也知道,于游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对他管押的囚犯随意宰杀,不知害死过多少人命。可今日之事,发生在濮阳县衙门里,怎么说传出去也不好听。毕竟是自己命人找来老翁祖孙俩来衙门唱曲儿,害得他们惨遭毒手。他一时怒起,真想拿起那把刀,捅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可他恨是恨,心里也明白,自己一个七品芝麻官,对这种事情还真是奈何不得。
尤利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于游水一道去大王庄催缴盐捐了。索性让县尉陪他去吧,自己装病躲在家里,也免得为虎作伥,与于游水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