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透,黄蜻蜓密密低飞,我跟着过妈妈去厨房。厨房和食堂坐落在中央草地西边,横在黄院长的鸡笼子楼和老头老太们住的楼房之间。我们沿小径走,想绕到食堂后边去。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时候,草地木椅子上坐满了老头老太太,乍一看,像两头鸡笼子打开,一伙老鸡全放草地上溜达!
过妈妈推开一扇往外冒油烟的小门,门上的油腻,像人的汗珠,慢吞吞往下淌。我摸了一手掌,心里一阵满足:这下天天管饱!
眼前一大溜穿白长袍戴白纸帽的男人,个个手里抄黑铁锅,就着一排排黄红的灶火,正炒菜。锅里红红绿绿往天上蹦;空气有甜有辣,香得我打喷嚏。
过妈妈回头,对我一咧嘴:“你管着一号楼,那伙子老不死,吃得最好!”
我在辣椒油烟里快活地淌眼泪。过妈妈把木盘子“哐当”一声扔一个白瓷砌的大槽子里,抓住了一个人:“王大厨,今晚开不开台子?”
“嘘!”那人肥脸上蛋大眼睛一瞪,眉毛倒竖成两只大飞蛾。
过妈妈嘿嘿一声:“这是李总管表外甥,今天刚来,专伺候一号楼。”
“一号楼?”王大厨拖泥带水哼一声,朝我转脸,越凑越近;我见他厚嘴唇充血,如憋尿山魈的红屁股。他眼珠子有粗黑眉毛保驾,像不怕猴子掏的鹞子蛋:“小乡巴佬,伺候得了一号楼?”
“他是小哑巴!”过妈妈嘻嘻笑个不停,“看那些老鬼再告状!”
“哦?”王大厨笑了,一嘴黑牙,牙缝腻着肉屑和绿菜丝,“哑巴不讲话,抓不住话柄。”
“可是,”他问我,“哑巴难道就不告密?你能写字不?”
“好!好!”他对着我脸跷起大拇指:“连我也不理!”
“今天那只粗毛猪没挑剔厨房?”过妈妈从衣兜摸出一包烟,敬了一支给王大厨,自己也叼上,点火。
“今天是三个老婆凑钱给他点的生日席。”王大厨喷口烟,“特地给了厨房一百元辛苦费,我看她们可怜,亲自炒小锅。”
“傻X三婆娘!”过妈妈冷笑一声,“黄老板怕心里不后悔?招谁,也不该招这只粗毛猪来!”
“也好!”王大厨咧嘴笑了,“给那廖胖一点颜色看,叫他知道:煺毛的孔雀不如鸡!见谁都放不下那架子,下台官碰上硬毛猪,才是场好戏。”
“我看,廖胖那种人,”过妈妈吐个小烟圈,“不该住到养老院。就算公司翻脸不认他,缴了他司机和车子,断他月供津贴,他也不能笨到来挤老百姓。”
“他死了老婆子,儿子不养他,住不住养老院,恐怕没得选。”王大厨说,“混了一辈子,最后不该还还?”
过妈妈递给我一瓶启了盖的东西,瓶子上贴纸,上头画个宝塔,冻手。我以前没喝过啤酒,酒覆着厚厚白沫,我啜一口,什么也没啜到,一股冰酸。
过妈妈在衣襟上擦擦手,带我穿过厨房,进食堂。
食堂奇大无比,如同一个盖上天棚的小山谷,里面爬满老人。
老人最大的特征是他们的眼光,那种眼光,可怜巴巴在空气里挪步,和你对接一眼,立马胆怯地沉到地上去,弹不起来。很多老头老太婆拄着拐走路,跟我养过的蜗牛那样不慌不忙。有些拐有三条腿,甚至镶个平底盘,比食堂柱子还稳。
我闻到浓重的老人味儿,这气味并不霸道,却令你不安。好比在水里你闻不到鱼,在岸上才闻到:鱼腥永远是不祥之兆。
过妈妈不停地跟老头老太打招呼,高兴得像只绕灯火撒欢的夜蛾。我跟定她,游动在老鱼们中间。
跑食堂外面,鼻子里还一股老人臭。过妈妈说:“现在该去一号楼了!”
天已全黑,外头草地上一个人影不见。过妈妈说:“一号楼的人是不来食堂吃饭的,你负责送。他们吃什么都拿菜单点,每人吃得不一样,不能搞错。现在这时候,晚饭吃过了,应该在喝茶。”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号楼,底楼沙发房间,嗡嗡一片人声,老人味没食堂浓。我听见很多嘶嘶嘶的吃茶声音,还有嘀嘀咄咄的小嗓子。
过妈妈对几个端茶送水的女人说:“明天驾牛也来伺候啦!今晚我先带他认认门!”
我一眼看见那个白皮肤爆眼珠的廖老头,还有那黄黑脸方脑壳的施老儿。并非他们身材出众,是他们坐着坐着,已经坐成了阵势!
我们山里,猛兽都绝迹了。我爸妈那一辈,听从上头吩咐,挖陷阱,下绳套,枪铳药箭齐上,把大牲口赶尽杀绝。
应了“山里没老虎,猴子称大王”那话,各路猴子全活成了精,有山魈,有黑叶猴,有猕猴,也有金丝猴,早晚晃人眼。猴子最讲阵势,出来一群,王稳坐大群正中,受宠的母猴抱小猴,围住猴王捉虱子。其他公猴子充当跟班和打手。两群猴子一对面,必成阵势。猴子互相吓唬,吹胡子瞪眼,不掐架也胡闹。
现在白皮肤廖老头和黄黑脸施老儿正对上了阵势。
廖老头戴眼镜,脸上小圆腮肉一抖一抖,悄悄跟边上一圈老头老太讲笑话呢。他气度大,眼色扫过整面楼层,冷冷看定施老儿,手指笃笃在桌上敲;抖了什么包袱,周围老家伙嘻嘻笑,顺手都抄茶盏,喝茶。
施老儿的模样和廖老头不一样,施老儿的方脑壳本不寻常,恰巧又蹾在奇粗无比一管脖子上,远看是只榔头精。
榔头精恶形恶状说话,牙齿咬嘴唇,腮帮子抽风。一边说,他一边上下瞄廖老头,好比看廖老头是枚冒头钉,一榔头砸下去才好!
他狠狠说几句,也露了笑脸。他只要一笑,边上几个老妇跟着笑,不过她们笑得不自在。
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白一黑两个老头火并的由头!
老天却正是这么安排的。
一进门,感觉廖老头眼色在我脸上一舔,他扯动脸颊笑,笑容像蜥蜴的舌信;施老儿也气呼呼瞄我,他不止一次说“小鬼头”这词,我疑心这是他对我的称呼。那些老太婆听见他说小鬼头,一个个偷偷摸摸轮流看我。她们眼神既无精打采,又幸灾乐祸。
“这小鬼头到底是配给一楼还是二楼的呀?”施老儿嘎起嗓门一声喊。
端茶送水的老婆婆都直起腰,像山里小小的獴望远处拱出土泥来的大野猪。施老儿的方头斜过来架粗脖子上,那梗脖颈的样子,真像没骟的公猪。谁也没答他,过妈妈耸耸肩,咬身边送水婆耳朵:“你们就当没听见!”
沙发房间一瞬间安静,人耳朵像吃足了水的草叶子,竖起来,没人接嘴。施老儿的脖子,气愤愤来回转动,这是群猴的王试探对面猴王虚实。
廖老头低低有磁性的嗓音轻俏俏浮出来,他捡起被打断的话茬,往下讲;他边上那些老头老太低声细气,点头叹息,有滋有味像听戏。
方头老儿黄里发黑的粗脖子烦躁地来回扭。我看多了猴群,知道谁输了第一回合。
不过,胜利像只烫山芋,哪只手也捏不牢它。
廖老头边上坐一个鹅蛋面孔小眼睛老太太,她一直在看施老儿,看够了,啐一口:“老杂种!”廖老头伸手拦她嘴,说:“近墨者黑!你住着一号楼,也沾染野蛮人腔调!”
施老儿像被人迎面扇个耳光,他呼哧呼哧,重重喘几口气,脖子皮一拉紧,破口大骂:“刮地皮的老畜生!贪官污吏!只差没拉去枪毙的漏网犯!”
他没说骂谁,不过人人一脸明白相。施老儿一桌的老太婆们扭头看廖老头,廖老头一桌的老头老太也看廖老头。
廖老头紫涨了面皮,端起茶盏喝茶,手抖了,茶水滴在桌面上。
过妈妈在一个倒水女人背上一拍,低声说:“去告诉黄老板!”
女人一溜小跑去了。
我也不知道表舅和黄院长要我来一号楼伺候谁,不过我明白了这是啥差事:我很容易被两派猴子打冷拳;冷不防,他们会用任何就手东西砸我。
人老了有个好处,就是比咱年轻人有耐心,脸皮皱,没表情。施老儿骂完,廖老头不接嘴,老家伙们就能在这间隙安顿下来,吃茶的吃茶,擤鼻子的擤鼻子,不在乎怎么收场。
施老儿现在得意了。山里猴王一得意,伸开胳膊捉虱子。施老儿比猴王高级,他自由自在挖鼻孔。嘿,他真像个体面人,挖了鼻孔,用白餐巾擦手指。
“恶心死了!”廖老头身边那鹅蛋面孔小眼睛老太太发一声带川音的牢骚。
施老儿紧张起来,不是面孔紧张,面孔很放松,胀开的脖子露了他情绪。施老儿周围的老太太们低眉顺眼,不像来吵闹的。她们面面相觑,像群母鸽子咕噜咕噜窃窃私语。施老儿把手指擦了又擦,脸皮黄黑里憋出紫,眼看要动作。
一串银铃般笑声从一号楼外头滚进来,黄院长穿着粉白家居睡袍,手臂上挎一只小篮子,进来了。大家仔细看她篮子,里头是一篮子绿晶晶的葡萄。
“刚摘的葡萄。同学们,吃葡萄咯!”黄院长两眼开心得亮光四射,她把一大串葡萄放在廖老头面前,又把更大一串放在施老儿面前。
“我的老同学们,这葡萄是我自己浇水种的呀!吃吃看,甜不甜?”她娇笑着拉了张椅子,坐在两张大圆桌交边地方,一边是老廖和她大学同学,另一边是老施和她中学同学。过妈妈嘴唇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这奥妙,她说:“大学同学来了,中学同学也来了,进这个养老院,同学打八折!”
黄院长及时请两群老猴子吃了葡萄。临走,她甩下一句话,让所有人听见。
这句话跟我有关。
她说:“驾牛,你手脚再快,要弄明白秩序!一号楼的服务工作,首先是服务好廖老,其次是服务好施教练,然后才是其他阿伯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