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恐障碍：身体与心理的相遇

□需要及时就医的躯体疾病

·严重的心脏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患者，经常或突然出现心慌、气短、胸痛。

·自幼患有哮喘病的患者，在运动、寒冷空气刺激、病毒感染，或者是进食鱼、虾、蟹、肉、蛋、牛奶，抑或使用阿司匹林、青霉素等药物后，出现突发性的喘息、气急、咳嗽、胸闷、胸痛喘息或者咳嗽。

·甲状腺功能亢进患者突然出现心悸、心慌、胸闷、气短、心脏乱跳、烦躁、乏力等。听诊心律不齐、心音强弱不等、快慢不一及脉搏短绌、多尿等症状。

如果出现以上心脏、呼吸道等处的症状（这些症状很可能来自躯体疾病），我们首先要考虑去医院急诊科或者到心血管内科、呼吸内科等相关科室就诊。

□正常的焦虑反应

·在半夜熟睡中，突然听到刺耳的电话铃声。

·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孩子消失不见。

·发现自己刚刚从银行取出的巨款丢失。

·乘坐飞机旅行，遭遇强对流天气，飞机出现剧烈颠簸，机长和乘务长在广播中通知乘客保护自己，同时氧气面罩从座位上方垂下。

·身处发生火灾的高层建筑中，无法找到逃离的通道。

如果有人在上面这些令大多数人都感到不安的情境下，出现焦躁、惶恐、害怕、恐惧，甚至心悸、出冷汗、肌肉紧张等身体或心理不适，这一般属于正常心身反应，对多数人不会有长期影响。不久之后，这些症状自然会消失。

□形形色色的惊恐障碍

与以上两种情况不同的是，有些人会像焦先生、程女士、张先生那样在正常的生活、工作场景中，毫无预兆地出现强烈的情绪和身体反应。

·正在走路的年轻女性突然感觉似乎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心脏突然怦怦直跳，她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上医院看急诊的冲动。

·一中年男性在超市购物排队时，突然感觉心脏跳得很厉害，手掌又湿又冷，胃部痉挛疼痛。

·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小姑娘，莫名地认为自己无法从电影院里出去，接着出现手脚发麻、心怦怦地跳个不停等身体症状。

·年过七旬的老太太在家里做饭时，突然感到像被猫爪子抓心挠肝般的不适，冲到屋外绕着小区花园转圈。

·健康的年轻男性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正常行驶时，突然莫名地感到心慌、气短、胸闷，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体检报告显示一切正常的职场白领女性，在地铁上突然发觉自己心跳加速、脸发烧，感觉“血往上涌”，她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立刻在下一站下车，冲向医院急诊科。

·年轻的母亲在家里陪孩子写作业时，莫名地感到气短、头晕、手脚发麻、喉头发紧、窒息、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并有出汗的症状，她马上让孩子帮忙拨打120急救电话。

·正在看电视剧的年轻男性，看到剧中角色因为心脏病死去的场景，发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胸口也隐隐作痛，脑海中马上出现“我是不是也要因为心脏病死去”之类的想法。

□惊恐障碍的共同体验

惊恐障碍患者常有这样的体验：

进行日常活动（如工作、看书、购物、做饭、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看电影电视）时，毫无预兆地感到心悸，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似的，同时被焦躁不安感猛烈地冲击着，不论做什么都无法缓解这种不适。他们几乎被强烈的恐惧淹没，感觉自己即将死去，失去理智或精神崩溃。

也许惊恐障碍患者还有以下某一种或某几种体验：

感到胸闷、胸痛、气急、喉头堵塞、窒息，因此会惊叫、呼救或跑出室外；或者伴有头晕、多汗、面部潮红或苍白、身上忽冷忽热、震颤、手脚麻木、腹痛、胃部不舒服、四肢发软，甚至心率、血压急速升高等生理指标异常；有人还会有自我的部分或全部不真实、遥远，外界不真实，或者“灵魂出窍”等痛苦体验。

这一切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猛烈而不持久，往往在10分钟内就达到高峰，在1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内，患者的感觉就会恢复正常。但是这种灭顶之灾般的体验使患者非常焦虑，无意识地将第一次惊恐障碍急性发作的状况铭刻于心底——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与当时心理状况没有直接联系且强烈的身体不适和超乎寻常的恐惧如巨浪般将自己卷进最黑暗的深渊。之后数月、数年，甚至更长时间里的一次次发作，让他们活在远离现实的焦虑中。

因此，患者会在一次发作之后一直担心下一次发作的到来，越担心便越易发作，形成恶性循环。此外，出于担心，他很可能会到医院急诊科就诊。有些人也许还会被误诊为患有冠心病等躯体疾病，他们不得不在各个医院的心内科等科室辗转。在长期治疗后，病情依旧，或没有明显好转。因此有近六成的患者会因为对疾病、死亡的担忧和恐惧，以及担心发作时得不到帮助而主动回避一些活动，如不愿单独出门，不愿去人多的场所，不愿乘车旅行等。他们可能出门时需要他人陪同，甚至无法独自待在家里或办公室。

对于这种突然发作且以身体反应为主的“疾病”，医生通常无法在这类患者身上找到真正的躯体问题，即使找到一些躯体问题，也不能解释全部症状。如果医生有足够的时间，还会发现这些患者不仅有身体症状，还有强烈的情绪感受，这使患者无法正常生活和工作。患者的内心深处有对自我、他人和环境的各种情绪、感受，还有深深埋藏于内心的未被满足的需求。

临床心理学将这种以反复出现突如其来且强烈的身体症状（如明显的心悸、出汗、震颤等自主神经系统症状，以及强烈的濒死感或失控感）、对再次发作的强烈恐惧、为防止再次发作而回避某些场所和情境为特征的心理疾病，称为惊恐障碍（见图1-1），英文名称为“panic disorder”，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牧神Pan的名字。Pan喜欢睡在路边的洞穴中，若有人不小心惊醒了他，他就会发出骇人的惊叫，让人产生莫名的恐惧。你之所以遭受惊恐障碍的侵袭，也是由某种应激事件触发你内心深处沉睡的问题，所以临床心理学家就用“pan”来命名你所感受到的这种以身体症状为主且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惊吓。

图　1-1

□惊恐障碍的独特症状

惊恐障碍的症状和其他与焦虑相关的心理疾病不同，有以下特点：①情绪症状较少，甚至没有情绪症状，症状以心脏、呼吸系统等身体不适为主；②有时患者会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甚至睡梦中发作，因此其表现更像严重的心脏病等躯体疾病而非心理疾病；③身体症状会一次次地不期而至，这让患者渐渐觉得自己真的患有心脏病等严重的躯体疾病，并一直忽视自己可能存在心理疾病。所以有条件的患者往往花费大量时间、精力、金钱，在当地、全国乃至全球各大医院求医。这三个特点让患者几乎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症状源自无意识的忧虑，是这种忧虑向大脑发出了错误警报，让患者误以为不适感因躯体疾病而生。求医之路漫漫，也无异于缘木求鱼，直到越来越多的医生告诉他“去心理科看看吧”，患者才有可能带着“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的想法走进心理科。所以，患者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主动配合度较低，心理治疗经常步履维艰。

焦先生开始找我治疗之后，先是抱怨药物让他头晕、乏力、走路不稳，停药之后又抱怨心理治疗没有效果。在治疗初期，他甚至在一天内给我的助理发了25封电子邮件（当时还没有微信），最长的一条近千字，主要内容是反复描述身体的各种不适，最短的一条只有“我不行了”四个字。

在收到他的邮件后，我的助理试图在电话中引导他做放松训练。焦先生的反应却是自说自话，他跟我的助理反复描述自己是如何难受，做记录和放松训练是如何困难；同时，他质疑我对惊恐障碍的相关解释和心理治疗的有效性，并多次强调自己的性格很开朗，没有心理问题，是惊恐障碍的症状让他焦虑，而不是内在的焦虑造成惊恐障碍。

此外，因为部分患者的惊恐障碍与心脏病、贫血、糖尿病、高血压等躯体问题有关，导致患者更易忽视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痛苦、焦虑、烦恼、不安。虽然各类药物可以改善患者的身体健康水平并让惊恐症状暂时消失，但惊恐障碍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

程女士的惊恐障碍与一次小手术后的电解质紊乱有着密切的关系。当时她因为术后低血钾出现了心慌、眩晕、全身无力、呼吸困难、手脚麻木、烦躁不安等症状，这些令人痛苦的不适使她极度担心自己有心脏病。

尽管随后做的血常规、尿常规、肾功能、床边心电图等检查都证明了给她带来不适的只是术后电解质紊乱而非心脏病，但她始终心有余悸。加之术后贫血，让她经常心慌，也加重了她对自己健康的担忧。虽然后来经过治疗，她的各项指标恢复了正常，但在潜意识里她仍然害怕自己有心脏病，这种恐惧最终导致她惊恐障碍急性发作。后来，经过神经内科医生的抗抑郁和抗焦虑药物治疗，她的惊恐障碍一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因为程女士无法接受自己有心理问题，不能进行系统心理康复训练，导致惊恐障碍长时间盘桓。

为了突出重围，她另辟蹊径，从中医医院、保健按摩机构那里寻找问题解决途径，试图通过中药、推拿、针灸等方法改善症状。经过半年的努力，她的心脏不适和睡眠障碍确实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但是只要一停止治疗，各种症状就会纷至沓来。这些方法仍无法帮她恢复正常生活。

在朋友的建议下，她又在医疗之外寻找治疗的途径，她先后找了瑜伽教练、营养师，接受了包括瑜伽、普拉提、营养治疗等各种正规或不正规的治疗，因为她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症状来自内心而非身体或现实问题，所有的治疗效果都不尽如人意。

□惊恐障碍的特点

我们一起来总结一下惊恐障碍的特点。

特点一，惊恐障碍的症状以躯体症状为主，常会被误诊为心脏病等躯体疾病。惊恐障碍的常见症状包括但不限于以下身体不适和强烈的情绪反应（见图1-2）。

1）情绪症状：感觉自己和外界都变得虚幻、不真实，似乎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行为的控制，会做出一些令自己尴尬、颜面扫地的事情；害怕自己会“发疯”；害怕自己在陌生的地方昏倒，并因无人理会而死去；濒死感。

2）神经系统症状：感觉一阵阵发冷发热；身体颤抖；感觉身体某一部分出现麻木或针刺感；头晕、脸红或苍白、嗓子哽塞感；突然昏厥等。

3）心血管及呼吸系统症状：心悸、心率过快、血压升高、胸痛、呼吸不畅、气短或窒息感。

4）消化系统症状：腹部不适、腹部紧缩感、恶心、反胃、便秘、腹泻。

5）手足出汗，脚步不稳，头重脚轻。

图　1-2

和其他心理疾病一样，这些症状并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患者身上，每个惊恐障碍患者的症状各不相同，即使同一个患者，每次发作的症状也不一定完全相同。例如，有的患者发作时需要到室外，有的患者发作时会因步态不稳而卧床不起。同一个患者平时的症状多是心动过速、血压升高，有时发作会因为窒息感而冲到室外，某次发作却出现剧烈震颤。

惊恐障碍的大部分症状和心肌梗死的症状相似，所以惊恐障碍很容易被误诊为心脏病。不同的是惊恐障碍所致的心脏疼痛时间短，一般会在半小时内缓解，疼痛性质一般是钝痛、针刺样，很少出现像心肌梗死一样的压榨样疼痛。惊恐障碍急性发作时的心电图检查结果一般是窦性心动过速，心率多为100次/分钟左右，可能超过200次/分钟，个别人还会出现室性早搏。少数患者会因心脏不舒服而卧床不起，但在症状缓解后多数可以恢复正常行动能力。如果是心脏病等躯体疾病导致的惊恐障碍，心电图或其他相关医学检查会显示出更多异常，症状也比没有惊恐障碍的患者更严重。

惊恐障碍还经常被误诊为高血压，相当一部分患者在惊恐障碍急性发作时会出现血压急速升高的情况，收缩压（高压）可能升至200mmHg。不过在多数情况下，惊恐障碍患者的高血压不会持久，发作过后血压就会自动下降。如果是高血压伴发惊恐障碍，会表现为血压波动范围较大，常规降压药物治疗效果不佳，联合使用抗焦虑药物可能会明显降低过高的血压。

特点二，惊恐障碍常在无明显诱因的情况下突然发作。和广泛性焦虑、恐惧症等焦虑障碍不同，惊恐障碍很少以情绪症状为主要特征，更多的是以心脏症状为主的躯体不适。所以大部分患者在第一次惊恐障碍急性发作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我得了心脏病，我要死了”。久而久之，因反复发作而担心沉疴难治，这些患者便辗转于急诊科、心脏科、呼吸科、耳鼻喉科等。即使所有检查结果都表明他没有心脏病、肺病等有明确诊断标准的躯体疾病，患者也会倾向于认为自己得了某种严重且无法被医生识别的躯体疾病。

特点三，惊恐障碍的发作通常看上去与重大生活、创伤事件没有直接联系，患者往往莫名其妙地在完全没有危险、压力、冲突等正常情况下突然惊恐障碍急性发作。惊恐障碍一般看上去与创伤没有直接联系，患者可能在极其放松的情境下（如悠闲地嗑着瓜子、看着电视，甚至是在睡梦中）发作。

只有伴随场所恐惧的惊恐障碍患者，有时会在处于过度拥挤的人群、空旷的广场以及密闭空间时发作。但即便这类患者回避这些场所，惊恐障碍仍然时有发生。

特点四，多数惊恐障碍急性发作的持续时间不长，短则几分钟，长则数小时。在首次发作后，在一段时间内发作会变得相对频繁，随后可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患者都不会再出现症状。

张先生首次发作后在1个月内发作了5次，每次发作长则1个小时，短则20分钟。之后6年一共只发作了1次，且仅有几十分钟。曾经经历的强烈恐惧，仍然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他始终因担心再次发病而无法正常生活和工作。

特点五，患者会有强烈的失控感。患者会担心自己患有心脏病，也担心自己在公共场所发作而被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还担心自己失去控制、死亡或精神失常（见图1-3）。一部分患者在发作时还会出现心肌梗死样的濒死感。为了保证自己在发病时可以得到及时救助，患者会要求家人或关系极其密切的朋友全天候陪伴，一旦陪伴者离开患者，患者就会因头脑中充满了各种令他不安的想法而坐立不安。

图　1-3

特点六，惊恐障碍的恐惧往往缺乏具体的恐惧对象。惊恐障碍患者的恐惧与正常的恐惧和胆小不同，常与任何危险情境、人物、物品、动物无关。

惊恐障碍患者的恐惧与恐惧症患者的恐惧也不同，惊恐障碍患者一般不会对特定场景（如当众演讲）、特殊场所（如医院）、特殊声音、特定词语等感到恐惧，只有少部分患者在与其惊恐障碍发作相关的场所，如人群聚集或空旷的广场、密闭空间等情境中易于发病，但即使是这部分患者也不会仅在特定条件下发作。

惊恐障碍患者的恐惧也与杯弓蛇影类的错觉式恐惧不同，患者的恐惧通常是没有任何来由的，患者并不会因为把某种无害的物品看成有害的而惊恐障碍急性发作。

特点七，惊恐障碍患者常有回避行为。惊恐障碍患者会长期沉浸在各种担忧之中。为了避免再次发作，患者会长期过度使用药物。因为担心再次发作，担心躯体失控、死亡、精神失控，惊恐障碍患者会倾向于回避、犹豫、拖延。因为惊恐障碍患者在人太多或太少的场所、密闭狭小或过于空旷的空间、陌生的环境中容易产生焦虑、紧张、恐惧、烦躁等情绪，因此患者常常会避免独自在家、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超市购物、外出旅行、乘坐电梯、身处地下室等（见图1-4）。就如焦先生在患病时拒绝乘坐地铁、公交；程女士回避、拖延工作，避免自己处于压力的情境、陌生环境中；张先生要求妻子陪伴自己，避免独处。

图　1-4

□惊恐障碍不可怕

如果你是惊恐障碍患者，我还要告诉你一些关于惊恐障碍的好消息。

惊恐障碍是一种常见心理疾病，很多人和你一样正在经历同样的事情，你并没有患上古怪的不治之症。你没有遇到病友是因为大部分惊恐障碍患者和你一样会将自己的焦虑和恐惧隐藏到潜意识里。

你的心脏等器官目前都没有任何严重或具有致死性的问题，所以你不必担心自己因身体问题而患重病并卧床不起，更无须担心自己会因此死去。

你不会因为惊恐障碍而精神失常、行为失控。惊恐障碍急性发作期间出现的身体不适不是你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身体感觉，只不过这种不适并非源自躯体疾病，而是由于心理疾病。

惊恐障碍是一种治愈率很高的心理疾病。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家为惊恐障碍患者准备了许多行之有效的自助和治疗方法。轻度惊恐障碍完全可以通过心理自助得以解决，中度及重度惊恐障碍患者也可以通过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回到正常生活中。此外，经过心理上的重建，你会拥有更强大的内心世界、更好的人际关系、更幸福的家庭生活，你的工作、学习效率也会更高。

[1] 虽然治疗惊恐障碍等心理疾病是心理科或精神科的工作，但神经内科医生却极少转诊，而是倾向于在本科室内为这类疾病的患者提供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