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本雄太的耳朵失聪是四月中旬的事。
这天一大早,上小学四年级的长子雄太站在母亲尚美的床边,扯起妈妈的睡衣袖子:
“妈妈,我的耳朵有些不对劲儿。”
不会是睡迷糊了吧?声调都变了,根本没有抑扬顿挫,听起来感觉差了声调,妈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五点半。
“一大早别调皮,妈妈还没睡醒,让我再睡一会儿。”
尚美注意到雄太满脸的茫然。雄太这件最中意的睡衣前胸上,凸起的小象耳朵来回忽闪摇个不停。雄太惴惴不安地呆立着,发出的声音好像计算机合成的语音一样,一字一顿,语调平直。
“我的耳朵一点也听不见了,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什么。”
简直像是在开玩笑。尚美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坐起身,两手搭在儿子单薄的肩膀上,靠近他的耳朵大声问道:
“雄太,雄太,你真的听不见妈妈的声音了吗?”
年仅十岁的雄太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第一声吱的一声很高,后面的声音就变得很小,几乎听不见。”
尚美从废纸篓里找出一张废纸,用自己化妆用的眉笔写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的?”
然后举到雄太的眼前让他看。
“从三天前就觉得耳朵有些不对劲儿,今天早上醒来就听不见了。”
有关耳朵的病,尚美只知道有中耳炎,得赶紧去医院看医生。雄太的肩头明显地颤抖起来,发出了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我要是一直这样听不见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尚美使劲儿抱住儿子,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我们家总是遇上这样不幸的事?两年前遭遇事故失去了丈夫,其后乱七八糟事事不顺,简直就没消停过,现在儿子耳朵又出了问题。”此时,尚美犹如乱箭穿心,简直快要崩溃了。好在拥在怀里的儿子身体还是温暖的,这令她感到些许的欣慰。儿子的心跳比大人稍快些。这时,雄太在她的怀里颤抖着说:
“妈妈,我好怕!”
尚美用双手搂住儿子的头,用指尖擦去儿子的眼泪。她不能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恐慌。儿子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成了她心中的支柱。在儿子面前,她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她要扮演一个坚强开朗的母亲。两年来,这已经成为尚美每天都督促自己做好的主要工作。
每当泪水将要涌出,她就忍着强作笑脸。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松开了抱着雄太的手,用眉笔在纸上写道:
“不要紧,妈妈一定给你治好耳朵。今天上午我就请假陪你一起去医院。”
这时,寝室窗外传来女儿的声音:
“哥哥,你真有心眼儿,又一个人跑到妈妈的被窝里睡去了。”
这是妹妹美知佳的声音。别看小女孩才八岁,可经常嫉妒哥哥。
尚美发话了:
“不是的。雄太一大早说他的耳朵有些不对劲儿,看样子是病了。”
美知佳也不甘示弱:
“哎,真的吗?要是能跑到妈妈的被窝里去睡,我也想装病。”
尚美抬头看看时钟,快六点了,已经不能再睡了。
“都起床吧,一会儿吃早饭。今天起得早,时间充裕,可以好好做一顿早餐。雄太,美知佳,你们想吃什么?”
八岁的妹妹穿着下襟带褶边的睡衣轻轻地跳了起来。
“拉普达的烤面包煎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巴鲁和希达分成两半吃的画面。
尚美下了床,说道:
“噢,那肯定好吃啊,再加点番茄酱。雄太,你呢?”
此时,雄太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对美知佳和妈妈的对话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的耳朵的确听不见了。虽然这是个春意盎然的早晨,尚美走进厨房的时候,却感觉后背一阵冰凉,不禁打了个寒战。
尚美预约好工作单位附近的一所综合医院,便带着孩子们出了家门。到了小学的大门口,他们告别美知佳之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平常雄太是很喜欢坐出租车的,可今天他却表情木然。车窗外阳光明媚,街边的树枝上已经发出了无数绿色的嫩芽,这是一个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季节。这是丈夫晴彦离世后的第二个春天。出事故那天,阳光也是这样明媚。车窗外早春的街道嗖嗖后移,尚美透过车窗望着这一切,心中禁不住泛起一阵冷笑。此时的外景和她此时的内心似乎形成了一种讽刺般的反差。
豪华得有点儿像宾馆的医院入口,一大清早就挤满了病人。到三楼的耳鼻喉科挂号处一看,已经有好几十个人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排队候诊。东京患耳疾的人还真不少。
尚美找了个空着的椅子坐下后,就开始阅读她的工作资料。她大学学的是德语专业,英语和德语都很棒,主要工作就是翻译技术方面的外文资料。平时,她经常告诫美知佳和雄太,将来一定要掌握一技之长,这样即使被公司辞退,也不必为生计担忧。在这个社会里,能依靠的不是公司,也不是自己的配偶,因为公司可能倒闭,配偶可能离婚,也可能像晴彦那样在外面找女人,最后落得近乎殉情一般死于事故。她认为最终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
尚美原本就是个完美主义者,晴彦死了以后,她就更少求人了。其实在外强势不示弱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这时,医院内部的广播喇叭响了:
“二十四号,西本先生。”
尚美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她立起身,可雄太还在埋头看着他的少年幻想读物。他把手放在拱起的膝盖上,抬起头,表情怪怪的。看来此刻只能跟他打手势才行,尚美用手指了指明亮整洁的走廊尽头,那里是诊疗室。
接诊的男医生年龄不大,个头也不高,让人感觉有些太年轻,不靠谱。他讲起话来给人感觉有些不善言辞,看上去像个宅男。尚美介绍完病情,他笑嘻嘻地用钢笔形手电照着看了看雄太的耳道。
“嗯,是突发性耳聋?幸亏就诊及时,耽误下去预后效果不太好呀。”
尚美听罢吃惊不小。
“那怎么办呢?”
医生一面飞快地书写着病历,一面回答:
“噢,两个星期之内就会好的。不过,突发性的大多是单耳发病,像雄太君这样两耳都发病的确实很少见。从目测上看,外耳和中耳都没发现炎症。那就先拍个X光片看看吧。”
在走廊上等了将近九十分钟,结果这么几分钟就看完病了。从护士手里接过X光透视室的路线示意图,尚美牵着雄太的手,开始在这栋大楼里穿行。这一关也同样,在门外等了三十分钟,结果进去几分钟就拍完片了。他们拿到胶片后,按照要求再次返回耳鼻喉科。
途中,尚美从大信封里掏出那张黑白胶片看了看,所谓的内耳X光片全图,她连上下都分不清楚,好不容易赶在午休前,把X光片交给了刚才的医生。那位矮个子医生看后,满脸疑惑:
“嗯,内耳和听觉神经也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那就奇怪了,你们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尚美想回答没有,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我想办法抽时间。”
她心里盘算着:下午的工作带回家开个夜车就成;晚饭到小卖店买个便当凑合凑合就行,虽然自己不太喜欢吃,可好久没吃了,正好换换口味尝一尝,究竟为什么孩子们都说好吃。
医生听罢,爽快地说道:
“那就下午做进一步检查一下吧。”
当天下午,雄太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检查,拍了脑CT断层扫描片。医生怀疑是脑子内部的原因导致听觉神经受损,但是结果高分辨率的最新型医疗仪器也没有发现异常。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医生得出了出人意料的结论。
“从雄太君的情况看,他耳聋的原因不是身体上的,很可能是心理原因。可以做进一步的检查,但眼下看一看心理内科更好一些。”
“心理内科”“心理原因”这些词在尚美听来简直令她头晕目眩。雄太虽然有点内向,但他跟妹妹不同,做事认真,说到做到。在这个三口之家里,每次遇到问题,雄太总是能当主心骨。
尚美凝视着如同落在电线上的小鸟一般缩成一团,坐在诊察用的椅子上的雄太。他眼眉上方剪得整齐的前发流露出灿灿的天真,大人们的谈话他根本听不见。他一个人神情木然地望着眼前这个无声的世界。
孩子的内心现在承受着何种伤痛,他已经完全接收不到外面世界的声音了。尚美悄悄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十岁儿子的肩上。
第二天上午,娘儿俩来到了目白当地的一家心理内科诊所。诊所是一座外观时髦的水泥建筑,掩映在绿树之中。这一带位于城市中心,树木如此茂密是不多见的。尚美家住的公寓阳台就曾随风吹进过螳螂。
诊室装潢时尚,说是诊室,其实更像一个时尚餐厅。身着薄毛料套装的女医生听完病情描述后,淡然地说:
“是吗?看样子雄太君的听力障碍可能是身体表现性障碍。”
尚美完全弄不懂其中的含义,医生怎么就这么轻松,一口气吐出这七个字。要是她翻译文件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拿红笔做上记号的。
穿着长裤盘腿坐着的医生说道:
“这种病以前叫癔症,患者的症状表现各种各样,有的突然失明,有的手脚失去知觉,有的某个部位不能活动,这些是由某种原因导致的过分焦虑、心神憔悴引起的身体反应。雄太的情况属于心因性耳聋。这种病并不罕见,患者很多,静心静养慢慢就会好的。”
跟昨天的那位木讷内向的医生相比,这位内科医生倒是让人感觉心里踏实得多。雄太在单人布沙发上坐下。
尚美问道:
“这么说,雄太的听力还能恢复?”
女医生望着雄太说:
“嗯,可能,但必须找到焦虑的原因。雄太君的生活最近有什么变化没有?比如转学、转班、家庭变故之类的。”
尚美在脑海里开始逐一倒叙起发生过的事来。去年的确转过班,不过并没有转学;父亲去世两年了,也不能算是最近的事。
“一时还说不上。孩子的父亲在交通事故里死了,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医生一边听一边记录。
“家庭成员还有谁?”
“我和雄太,还有她妹妹美知佳,就我们三个人。”
医生抬头望了一眼尚美。
“您平时工作吗?”
“是的。”
“您陪孩子们的时间怎么样?长吗?”
尚美平时很少加班,她总是把工作带回家完成。可以说,饭桌就是她的工作台,孩子们每天晚上围在这张桌上画画或者看电视。
“跟普通母亲相比可能少一些,但我觉得也不算太少。”
女医生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您还年轻,有男朋友吗?”
这是在问新男友的出现可能会对孩子带来的影响。尚美跟女医生同样面带尴尬,莞尔一笑,仿佛肇事逃逸一般。
“丈夫出车祸的时候,旁边坐着的那个年轻女人是他的相好。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跟特定的异性有什么交往,说实话,也没那份闲情逸致。”
女医生眯着眼点了点头,由原来的满脸认真又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接着问道:
“这么说,您没交男友。”
“嗯,确实没有。”
这时,雄太满脸疑惑地看着两位谈话的女性。幸好,此时儿子的耳朵听不见。最后,女医生说:
“孩子的病情不能掉以轻心,注意不要给雄太君造成更大心理压力。耳朵听不见,是非常痛苦、非常受打击的事。欲速则不达。把现在当成人生的一次休整,认真治疗吧。”
医生把双手搭在雄太的肩上,慢慢地说起来,尽管她知道雄太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
“雄太君,你的耳朵听不见了,其实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你以前经历了很多,正好借此机会彻底重新审视一下。我和你妈妈都会做你的后盾。”
从前天雄太失聪后就失魂落魄的尚美,听了医生这番话,感动得几乎流出眼泪。医生的嘴闭上了,雄太好像知道医生的话讲完了,望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这时,诊室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雄太一下子把头转向门口。
医生连忙问道:
“雄太君,你听到铃声了?”
雄太并没有反应。一直到第四次振铃,他都在回头看。尚美连忙在随身携带的白板上写起了字。
“听到电话铃声了吗?”
写完她拿着白板给雄太看。雄太点点头,用单一的语调说道: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听见电话铃声,随后就是一片哗哗的杂音,就像下大雨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
“好。”医生一面应声一面在病历上做记录。
尚美在一旁问道:
“有这种症状的心因性耳聋患者很多吗?”
医生听着,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回头再查阅一下以前的病例,至少我是第一次碰到。”
外面有人接起了电话。雄太又转正了身子,来回交替望着医生和尚美。
尚美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说道:
“那咱们走吧。”
接待室的地面是用白色的石头铺成的,为避免患者们相互碰面设置了很多屏风隔断。在门外候诊的是和尚美母子年龄相仿的母女俩。擦肩而过的时候,尚美点头行了个礼,雄太也模仿着母亲行了礼。那位母亲与众不同,她的嗓门儿很大。上身穿大碎花真丝衬衣,下身穿着白色七分裤,很是时髦。这身打扮看上去总让人感觉跟心理内科的场景格格不入。
“啊呀,阿荧,那个小朋友真有礼貌。你也打个招呼吧。”
这场景充满了亲情。那女孩长得很美,留着一头卷卷的披肩长发,低着头,很是文静,跟雄太有些相似。她立马使周围的空气也回归到静谧之中。这个漂亮的女孩究竟得了什么病呢?尚美的情绪一下子由明转暗。
走出接待室的时候,尚美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便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女孩牵着妈妈的手站在诊室的门前,她的眼睛一直望着这边。她的目光落到雄太身上的瞬间,雄太也回过头朝她望去。这两个孩子真有些不可思议。
尚美是专门请了一上午的假来的,她决定到附近的超市里给雄太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再回家。儿子幼小的心灵所承受的痛苦肯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那就别管什么营养均衡不均衡了,先让他吃得开心再说。
等电梯的时候,尚美说道:
“今天晚上吃汉堡、咖喱炒饭和香肠,还有金枪鱼肉玉米汤。多吃点儿就有劲儿了。耳朵的事先别去管它。”
雄太依然听不见,看见母亲笑,他也跟着笑。尚美看看周围没人,就蹲下来紧紧抱住了儿子单薄的身体。
西本家历来重视教育。学得一技之长,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生存。父亲故去的缺憾,多少使孩子们体验到些世态炎凉。然而现在,雄太回到学校学习却成了一个难题。
每隔一天,雄太都要跟尚美一起去心理内科做一次辅导咨询。但是,雄太的所谓心因性症状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一周后,雄太提出要回学校上课。
“可能听不见老师讲课,但是黑板上的字我能看懂,还可以跟同学们用白板写字交流,总待在家里也挺心烦的,最好还是去学校上课吧。”
从诊所回家的路上,雄太用平直的语调诉说着。白天跟奶奶待在一起的二人生活已经令他无法忍耐了。
第二天,雄太斜背着白板,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学校。为了跟班主任打个招呼,首日返校尚美也跟着一起去了,其后雄太就自己独自上学了。除了耳朵听不见以外,看不出他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要说最近这十天里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尚美跟那个女孩的母亲搭上了话。母亲的名字叫川边京子,她女儿阿荧今年九岁,比雄太小一岁,是私立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阿荧的症状和雄太相似,是心因性失声,病因不明。
尽管听力和发音以及表现的症状有所不同,相同的病因把两个患儿母亲的心轻而易举地拉到了一起。最先是候诊的时候一前一后,后来越来越熟的两家人就经常在返回途中,到目白大街上的一家家庭餐馆里一起吃东西。京子谈起自己的婚姻,是两家人第三次一起吃冰激凌的时候。
孩子们坐在桌旁一声不响,有时一边笔谈一边喝着冰激凌苏打水。说来奇妙,两个孩子的神情颇为相似。也许除了失聪和失声之外,两人的心灵深处还有其他共鸣。
出身关西的京子今天穿的是鲜艳的橙色麻衬衣,配着阔脚牛仔裤,跟身着浅灰色长裤套装的尚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现在正处于离婚调解阶段。”
突如其来的话题令尚美一时不知该如何搭腔。
“是这样呀。”
“我们家那位是干广告制作的,经常和一些年轻的女模特不清不白,只有周末才着家。到了这一步,散伙也没什么,只是这孩子怪让人心疼的。”
讲到这里,京子望了望一旁木偶般一声不响的女儿。接下来是尚美发言:
“我们家的情况也大同小异,丈夫出车祸的时候旁边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那是个周六,两人一起去伊豆兜风,结果他当场就送了命。我倒觉得,出了这种事真是莫大的讽刺,这跟殉情有什么两样?”
京子听罢兴趣盎然:
“那女方得救了吗?”
尚美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点点头:
“是的。副驾驶座位上坐着的那个女的受了重伤,在医院躺了六个星期,活了下来。出院以后,她有好几次说想来烧烧香,结果一次也没有来过。”
那女人的名字尚美也还记得,叫吉崎和花,长相算不上漂亮,论体型也远不如长她七岁的尚美苗条,属于那种平庸的女人。令尚美瞧不起的是,丈夫晴彦怎么能看上这么个拿不上桌面的女人,跟自己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上一个天上。事故虽然出了,但日子还得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尚美的那份自尊心也随之平复了许多。京子说道:
“当然了,这种女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尚美只是摇了摇头。
京子眼睛上翻,看着她说:
“那么,尚美,我拜托你一件事行吗?”
不会是要拜托自己帮着带阿荧吧?尚美心里揣测着,抬头望着对方,听到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马上就要到黄金周连休了。我们家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到轻井泽的别墅去,但是现在处于离婚调解阶段,所以我不想单独去。您不介意的话,带上雄太君和美知佳一起去行吗?虽说那栋别墅也不算很豪华,但是所有的花销都由我丈夫出。怎么样?拜托了。”
京子双手合十望着尚美。今年的旅行计划尚美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去的话也就是到附近的那些观光胜地住上一两天。尚美的收入本来也不是很高,眼下孩子们的教育费用又年年增加,丈夫获赔的那笔寿险算是把买公寓的贷款还清了,可想而知,她家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宽裕。这个提议对她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又要给您添麻烦了。”
听尚美这么一说,京子朗声大笑起来,摆了摆手:
“我倒是想让您来添这样的麻烦。他嘴上说是为了阿荧才搞的这种形式上的家庭旅行,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见我的面。尚美跟我们一起去,我就有了说话的伴儿,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尚美把手搭在雄太的肩膀上,在白板上写道:
“五月和阿荧她们去旅行,想去吗?去轻井泽的别墅。肯定很好玩!”
雄太的回答依然是毫无抑扬:
“知道了。妈妈说去我就去。你同意吧,阿荧?”
女孩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娃娃,一声不响,机械地点点头。
连休第一天是个礼拜天,一辆小货车大小的美国造迷你面包车停在了尚美家的公寓前。尚美天不亮就起来,准备了满满一篮子午饭。这是美知佳期盼已久的旅行。她看起来很兴奋,飞身跳下床,跑到窗前看外面的天气。雄太则一如既往,一声不响地做着准备。
一个大手提包外加一个肩背包,里面装了足够四天用的东西,旅行的准备算是做完了。另外不能忘记带着的,是那个保温包和自晴彦故去之后就一直没有用过的那台摄像机。
京子的丈夫川边邦夫看上去很精干,四十岁出头,穿着牛仔裤的背影潇洒时髦。看样子,他的制作经营搞得有声有色,手头也阔绰,难怪那些年轻女人整天趋之若鹜。他坐在停在入口处的面包车的驾驶席上,朗声打起招呼:
“早上好!是西本太太、雄太君和美知佳吧。”
美知佳自父亲故去以后,就一直渴望得到成年男人的疼爱。她不由分说,如小猫般细声细语地回答道:
“早上好!好漂亮的车呀!我妈妈不会开车,每次出去都是坐出租车,我都坐够了。”
邦夫放倒后座,把西本一家的行李全都装进了后备箱。他对美知佳说:
“那么,你就坐在叔叔旁边的副驾座位上吧。美知佳,你坐不坐呀?”
“好极了!”
前排是邦夫和美知佳,中排是京子和阿荧,后排是尚美和雄太,六个人把小面包车塞得满满当当。到轻井泽要用三个小时,初次见面的紧张很快就消失了。车里播放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乔治·迈克尔和文化俱乐部的《ABC》和《向西行》。看样子,邦夫是英国摇滚乐迷。
黄金周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涂,在车上吹着空调、欣赏着音乐的旋律却着实惬意。聊天聊得最欢的只有最前排。邦夫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妻子女儿在一起时的沉默气氛,正无拘无束地跟美知佳畅聊着。
发不出声的阿荧和失聪的雄太在整个行程中几乎一直沉默着,尚美和京子两人也只是低声交谈。
离开了生活的东京,大家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邦夫照顾到孩子们,专门把车开到上信越高速公路的休息区稍事休息。车门一开,清爽的空气顿时扑面而来。尚美发现,一言未发的雄太和阿荧的眼睛里增添了些许光亮。
川边家的别墅在新轻井泽。从高速公路的碓水轻井泽出口出来,小面包车犹如一条逆着溪流而上的小鱼,在五月的绿野中又行驶了十五分钟。空调关闭,车窗全开了,美知佳把脸枕在窗框上。高原上的风把雄太吹得头发凌乱。望着默不作声、微笑着的雄太,尚美心里觉得这次旅行非常值得。
车子最后停在了一片在建住宅区的一角。别墅周围稀稀落落的都是新种下的白桦树苗,看样子以后肯定还会再绿化。周围的别墅也都是圆木风格的。
“到了!”
邦夫说着,拉上了手闸。
美知佳欢快地大声叫起来:
“真美呀!跟电影里一样。”
尚美也透过车窗欣赏着这栋别墅。轻井泽完全沐浴在阳光之中,涂成白色的小木屋建造得很精致,屋顶使用深蓝色的石棉瓦搭建而成,窗框和立柱是蓝灰色的,靠近地面的白色墙壁用细细的泥灰斑点装饰着。
京子伸了个懒腰,说道:
“啊,总算到了,赶紧大扫除吧。住别墅就这一点不好,要是住宾馆的话,进门就可以躺下歇着。”
下了车才感觉到,这里的天气比东京冷得多,尚美赶紧给孩子们穿上了外套。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川边家的别墅。一楼是用木板铺成的起居间和厨房,还有一间卧室。二楼是两间卧室。楼梯的天花板上结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孩子们看着那个小拳头大的蜘蛛,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美知佳大呼:
“讨厌!”
邦夫的手捂在美知佳的头顶上,说道:
“别大惊小怪。这里的虫子很多,习惯就好了。不过,美知佳很乖很可爱。”
邦夫登到楼梯的一半,回头一眼瞥见京子的手拉着自己默不作声的女儿。别看美知佳只有八岁,她完全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所以此时尚美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川边一家住在一楼的卧室,二楼宽敞,就由尚美一家居住。放下行李后稍事休息,便到了午餐时间,邦夫把大家召集到木条桌边。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尚美精心准备的午餐,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还缺这个呀。”
邦夫说着,拉起了啤酒罐盖上的拉栓。“呲”的一声,开罐声使人感觉到一股别样的清凉。午餐准备就绪,其实只是十种蔬菜加上凤尾鱼沙拉酱搅拌而成的沙拉。京子轻轻拍了一下雄太的肩膀,说道:
“你妈妈做饭的手艺真棒呀。我自己可做不了这么精美的午餐。”
正在这时,桌子上突然传出一串很久以前老式电话的振铃声。雄太顿时一个激灵,目光集中到了桌上的那部新款手机上。邦夫连忙翻开手机的盖面贴到了耳朵上,迅速站起身,进了房间。此刻,京子隔着窗户玻璃,冷冷地注视着丈夫的这一系列举动。
“肯定是那个女的来的电话,真是个骚狐狸。”
与此同时,尚美往嘴里填着西兰花,心里也在犯嘀咕。为什么男人们都喜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而且明目张胆?是他们不会掩饰,还是对糟糠之妻的一种讽刺?整整半天,邦夫都对妻子京子没正眼看过,一接起那个电话,立马变得眉飞色舞、笑声爽朗。
搞完大扫除已经到了傍晚,接下来是到超市购物。当晚吃的是烤肉套餐。晚餐全程挺安静,根本感觉不到有三个孩子。美知佳尽情发挥,不断向邦夫撒着娇。雄太和阿荧则沉浸在无声的世界里,只是不时在白板上写字交流。心理内科的医生曾说过,不妨改变一下环境看看,但是从第一天的情况看,两人并没有什么改变。
轻井泽不愧是历史悠久的避暑胜地,景点很多,既可以在冰凉之中观赏白丝瀑布,也可以在浅见牧场买到大杯的鲜牛奶和软冰激凌。旧轻井泽的繁华街道万头攒动的程度堪比东京的表参道,华丽的精品时装琳琅满目,其价位之高与银座不相上下。鬼押公路在各种奇岩怪石之间蜿蜒穿行,使人仿佛畅游于幻想影片的场景之中。尚美和孩子们被眼前这般近似人类绝迹后的景色深深吸引,震撼不已。
第三天,一行人沿着日本式浪漫情调的街道一路北上,来到草津温泉。他们前后泡了三家温泉,然而不知为何,孩子们三次都连身体都不冲洗就直接跳进热腾腾的温泉中,令人费解。
欢乐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这三天里,尚美没再留意川边夫妇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没有过多思虑雄太的失聪,彻底放松了自己的身心。“妇女可以独当一面单独持家。”尚美对这句话深恶痛绝,她平常也绝对不说这种话。在日常生活中,她深深地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有时,她倒是发自内心地佩服那些笨手笨脚出去偷情却一生敬业勤勤恳恳的男人们。
第三天晚上的告别晚餐吃的还是跟第一天相同的烤肉。龙虾配牛里脊,还有当地特产的香草白香肠,以及贴着黄色标牌、价格惊人的香槟酒。邦夫采购来的食材可谓高档奢华,跑前跑后的是美知佳。
“哇,满桌子都是美味佳肴。美知佳,开心吧?”
这孩子将来肯定会广受男生们喜爱的,尚美苦笑着望着这个活泼伶俐的二年级小学生。屋子里升起了烤肉的烟雾,铁板上传出烤玉米吱吱的声音。这时候,隔着烟雾的尚美发现对面的雄太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这个十岁的男孩手里拿着串着香肠的叉子站起身来。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在五个人的注视下,他伸手抓起了白色墙壁上挂着的那部几年前流行的老款电话机。周围谁也没有听到电话铃声,但是雄太好像听到了振铃的声音。
原本热闹喧哗的晚餐,气氛骤然一转。尚美担心起儿子的怪异举动。
京子开口了:
“没事儿,雄太君。没人来电话呀。”
此时的雄太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京子的话,他抓起听筒贴到耳边。难道里面有人说话吗?过了一会儿,雄太低声回答起来,就这样反复问答了好几次。意识到过了挺长时间的时候,尚美确认了一下手表,雄太对着那部无声的电话竟然讲了九十秒之长。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雄太脸上泛起了奇妙的微笑,眼睛隐隐有些发红。
这孩子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尚美开始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雄太似乎如释重负,喃喃地说:
“是我爸爸来的!”
“哇——”一旁的京子目瞪口呆,使劲儿地用手捂住尖叫的嘴。虽然尚美心里忐忑不安,但她还是顺水推舟地询问下去。诊所的医生嘱咐,千万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孩子。尚美也一下子忘掉儿子失聪的那回事儿了。
“是吗?爸爸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雄太木然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这么好的季节,令人心情舒畅。要是爸爸能一起来的话,就更好了。”
尚美一时像是要窒息了一样,雄太真的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怎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慌忙大叫起来:
“雄太,你的耳朵能听见了?”
雄太默默地点了点头。
美知佳迫不及待地问道:
“爸爸刚才来的电话治好了你的病。我说,哥哥,爸爸有没有说起美知佳的事?”
“嗯,说了。爸爸表扬了你。美知佳了不起,勉励你加油,在家里永远快快乐乐的。”
此时,尚美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雄太是个聪明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跟妹妹说出这样一番话。当美知佳听说是父亲说的的时候,她已经泣不成声。
“那么,爸爸是怎么说你的?”
雄太破涕为笑:
“叫我不要太勉强自己,说我做事像妈妈,不达完美誓不罢休,以后不能这样苛刻地要求自己。”
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出自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之口。说不定真是那个人打来了电话。京子和邦夫停住了手中的筷子,一脸茫然,像是看见了外星人一样。
尚美嗫嗫地问道:
“爸爸,说了妈妈什么没有?”
雄太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说了声‘对不起’。”
“就这一句?”
雄太慢慢地摇了摇头,答道:
“嗯。另外还给妈妈留了言,请等一下。”
雄太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迅速跑上了楼梯,看样子,他是到二楼去取什么东西。很快,他肩背着摄像机包回来了。尚美口中说道:
“摄像机?”
雄太把摄像机包放在自己的椅子上,开始在包里摸索。丈夫晴彦喜欢摄影,这台最新款的摄像机是他出事前不久买的。
“我也觉得奇怪。爸爸刚才只是说在这里面。”
雄太用自己的小手在摄影包的分隔小包里找着什么。
“找到了!”
他从摄影包的小包里取出了一个存储卡,上面印着“试用品”三个字。
“爸爸说给妈妈的留言就在这里面。”
第一个响应的是邦夫:
“赶紧看看吧。”
客厅里的那台三十二英寸的宽频电视机可以连接摄像机。此时的尚美感觉浑身瘫软,动弹不得。这一切是真的吗?确认连接正常之后,邦夫向雄太打了个手势。
“可以播放了。”
雄太走到摄像机前,接通了有些雾蒙蒙的播放器。
邦夫压低声音说:
“尚美,开始了。”
一按下播放键,画面立刻变成了一片闪烁的麻灰斑点,接着一道干涉波闪过,开始播放了。首先看见的是晴彦的笑脸,背景是事故中报废了的那辆红色阿尔法罗密欧汽车。这辆车对孩子们和尚美来说,都是记忆犹新的。晴彦上身穿着浅蓝色的全棉薄毛衫。尚美现在回想起来了,出事之前,丈夫断然剪掉了原来留的长发,坚挺的前发上还喷了一层啫喱。晴彦开着玩笑说:
“预备,预备,一,二,三。”
一看见活着的晴彦,尚美的心里顿时一阵难过。
“爸爸!”
美知佳顾不上嘴里大口嚼着的食物,扑簌簌流下了眼泪。雄太在摄像机的旁边正襟危坐,面带微笑地看着播放的画面。摄像机永远记录着的死者在那个五月阳光下的话语:
“尚美,对不起了。这次,我隐约感到你已经猜到了我们的事情。结婚将近十年了,说习惯了也好,说惯坏了也好,我不想这么整天遮遮掩掩地过下去。不过……”
晴彦说着,将视线移开,望着天空。尚美真想立刻到他的身边拥抱他,上去抓住他,不让他离开自己。接下来的镜头里,晴彦满脸的认真。
“……这件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有尚美,还有雄太和美知佳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今天我要和她去一趟伊豆,打算到我俩初次约会的地方去正式分手。对方似乎也心有灵犀,心里有所准备。”
讲到这里,晴彦有些讲不下去了。停了一会儿,他重振精神面对镜头。此时的尚美心如刀绞,感觉连气都透不过来。
“初次见面的时候,尚美是那样完美无缺、光彩照人,做事面面俱到、八面玲珑,可日子一长,就感到有些乏味。我也是尽量避免和其他女人走得太近,想尝试着在不影响尚美生活的前提下去缓解这种压力,希望能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谈笑风生。即使你不这么过分苛求自己,你也是个贤妻良母呀。我想,除了我之外,孩子们也感同身受。”
尚美并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只是感觉偌大的电视画面在摇动,晴彦越来越近,她甚至感觉到了丈夫的呼吸。尚美心中的大厦倾倒了,她简直快要崩溃了。晴彦的手指伸向镜头,在遮盖镜头之前,开起了玩笑:
“刚才是试镜,等这次兜风回来,再正式向你道歉,向你汇报。彩排结束,我出发了。”
尚美想上去喊“你别去”。就这样,晴彦驾着车一去不复返,在东伊豆国道的拐弯处被后面刹不住闸的卡车撞上了。他的车跌到了五米深的河滩上,他的脸上没有伤,但是胸部被挤平了。
此时,一旁的京子安慰道:
“刚才的电话说不定真的是晴彦先生打来的,只有耳朵听不见的雄太君听见了那个铃声。”
邦夫静静地坐在地板上,俯视着自己的双膝,他的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拳头。正在这时,传来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声。
“不是的,妈妈。刚才的铃声我也听到了。”
京子闻声大叫起来:
“阿荧,你,是你在说话吗?你可以说话了?”
尚美惊奇地凝视着阿荧的脸。这女孩的声音是那么清亮甜美。尚美泣不成声,被第一次听到的声音深深感动了。
“我们不要像雄太君的爸爸那样把心里话憋在心里,所以我也要先说。爸爸,妈妈,拜托了,别分开,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吧。平常老是看到爸爸和妈妈吵吵闹闹,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整天憋在心里,后来就发不出声音来了。求你们了,阿荧今后要做一个好孩子。爸爸,妈妈,拜托你们了,我们在一起。”
京子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刚刚恢复发音的女儿。尚美也从背后抱住了雄太。美知佳下了椅子,走到妈妈身边,把自己的手抚在妈妈震颤不停的背上。
“不要紧的,妈妈。爸爸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别哭了,哥哥不行还有我呢。肯定没事儿的。”
尚美抬眼望去,美知佳已经破涕为笑,正在望着自己,并用短短的手指指着客厅的天花板。电视画面中沙沙作响的声音早就停止了。尚美想再看一眼晴彦,于是就按下了摄像机的播放键。她拥着热乎乎的雄太问道:
“雄太,你真的听到电话铃响了吗?”
儿子满头是汗,有些湿乎乎的。他淡淡的体味使她回想起晴彦,一阵心酸涌上她的心头。
雄太回过身来说道:
“嗯。说起来也是怪怪的,最先只是听到清晰的电话铃声。有个人一直在我心里说,无论走到哪里都要留意电话铃声。那个人肯定是爸爸。”
美知佳在一旁接着说:
“是的,肯定是爸爸。美知佳的爸爸就是了不起!”
尚美泪眼模糊地抬起了头,与怀抱着阿荧的京子的视线不期而遇。将来川边家会发生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只是悲伤。晴彦离世两年了,这期间出现了很多新的欢笑和幸福。历经的这些阴晴圆缺,都是死者的美好馈赠吧。美知佳说得对,肯定没事儿的,京子家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们都能心想事成,都会坚强地生活下去的。”
“开始,开始,一,二,三。”
电视机里传出了晴彦的声音。尚美一边哭一边微笑着。有机会再会的时候,自己要抱怨他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把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还要给他一个惊喜,去热烈地拥抱他。将来,无论一起去兜风也好,一起去天堂也好,自己都愿意奉陪到底,将两人的灵魂合融为一体,拥在一起。
尚美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电视机的荧屏,温热的玻璃屏幕里面,光点组成的晴彦正在开心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