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记》探幽:《西游真诠》《西游原旨》合刊
- 盛克琦编校
- 5921字
- 2021-09-18 16:08:51
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自十六回观音院,至此云栈洞,结出金木交并,真阴、真阳之大作用,方是打开心中之门户,而不落于空亡。名为真空,空而不空,即《心经》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故提纲以“悟空收八戒”,“玄奘受《心经》”,紧对顶联,明收得八戒,乃受得《心经》也。“云栈”者,上天之车;“浮屠”者,超地之级。下学上达,层次而进,自有为而至于无为之的旨也。
申猴属金,金生水,西四北一,一五也;亥猪属木,木生火,东三南二,一五也。二五之中,自有戊己,合为一五也。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生中有克,克中有生;所谓迭为宾主,互作夫妻者也。就常道之五行而言,木火属阳,为夫;金水属阴,为妻。猴,妻也;猪,夫也。就颠倒之五行而言,阳中为真阴,为妻;阴中为真阳,为夫。猴,妻也,而实夫;猪,夫也,而实妻。真阴、真阳,妙在戊己,故曰“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中庸》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解得“至”字,为尽性至命之至,便已言下了悟。世人不循中道,谬执偏阴偏阳,盲修瞎炼,既不识道,何能得道?岂不可悲可涕!
篇首“火光结聚现相”,猪为南斗生气之精,离宫炳耀之色。“九齿钉钯”,阳数至九而极,兆真阴之形象,运用随钯而转,专任载之气机。老猪自叙本事一篇,紧与老孙自叙本事一篇相对,“配阴阳”、“分日月”、“调龙虎”、“吸金乌”等句,俱九转大还丹之髓。行者与他一场大战,不即收服,收兵各转,点醒“高老庄”三字,以回顾本旨。何也?盖恐世人以战胜为善,而不知以不战屈人之为善之善者也。金丹之道,非采战之术,于此可见。
行者述“天蓬临凡,因错投了胎,其实灵性尚存”,又说“天神下界,这等个女婿,也不坏家声”,见是阴阳之正气,非凡间邪祟可比,以起下文“只没个三媒六证以调和之”故耳。何以故?夫妻作合,全凭媒妁。若无媒妁,性情不谐,即《参同》所谓“言语不通非眷属”是也。故行者复行索战,曰“不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等语,其意直注前途之水怪沙僧为媒妁,而特于此处伏其义,以发明夫妻之不谐有由来也。奥义深文,得所未有。读者俱作拌舌滑稽,闲闲瞥过,埋没了也。
行者究问,是高老家筑地之钯?老猪夸美,为老君亲炼之铁,授自老子,都是真言。“不能筑动老孙一些头皮”,木不能克金也。老猪一闻西天求经之言,去了钉钯,何也?盖亲受观音之的旨,知独倚钉钯,乃是偏执,不可以得正果,所谓舍己从人,不专倚自强也。故曰“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正与行者收伏小龙时,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相应。老猪真心发愿,焚巢纳械,自缚投诚,盖木性顺义而恋金,曲木从绳而受直也。八句诗中,阐明金木相生、相克之理,宾主相交合之情。夫妻不隔,情性无乖,为西方极乐之造端也。
迨收服归来,高老认得女婿,三藏喜得吾徒,起名“八戒”,去邪归正,已可安排筵宴,欢庆团圆矣。下文“八戒扯住高老,请我拙荆”,见情缘之难断;“行者、八戒也吃素酒”,见曲蘖之易耽;“受了一丝,千劫难修”,见货利之多累;“取经不成,还来做婿”,见道心之易退;又道“恐一时有些差池,却不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见盲修瞎炼之无功。处处都是孺子之歌,切勿看作闲情打诨也。三众辞别,投西而去。诗内“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上句揭过收八戒,下句起下受《心经》。盖已收八戒,金丹有象,故行过了乌斯藏界,即遇乌巢禅师,何也?日西月东,为双丸之分照;乌藏兔显,实一气之交辉。缘合月满,乃是真诠。皓月禅心,从可印证。此《心经》一卷,所以即于此处出现,如月中藏乌,明朗无垢;传授密谛,指示迷津,端在斯矣。
三藏拜问路途,禅师道:“路远终到,魔瘴难消。”故授以《心经》,只可消除魔瘴而已。其中原未有西天端的,故结曰:“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三藏扯住,再问西天端的,而禅师已历历指明,曰:“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行者知而冷笑道:“不必问他,问我便了。”三藏还不解其意。下面扯住行者的话,正是问我。行者道:“他骂我兄弟两个一场。”乃暗答西天大路,故三藏道:“他讲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一以为骂我是指路,一以为讲路而非骂。一师一徒,一问一答,全是禅机,语语显露,急须省晓。行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其意?”曰“那里晓得”,乃是要人晓得;曰“怎么解得”,乃是要人解得。禅师曰“他知西去路”,是交与行者传言;行者曰“问我便了”,是替那禅师代说,已是了了。八戒道:“禅师晓得过去、未来之事。”已知他分明说了。“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噫!妙哉,神哉!前途魔瘴甚多,何以只提“水怪前头遇”一句?他两个口中,分明将西天大路说出来了,三藏何须再问?
〔西游原旨〕上回已言真阴消息,足以配真阳而修大道矣。然不得其火候之实,而真阴未可以收伏。故此回指示收伏火候之真,使阴阳和通,归正觉而破窒碍也。
“那怪火光前走,大圣彩云后跟。”老猪为木火,老孙为金水明矣。“那怪把红光结聚,现了本相,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九齿为九九阳极生阴之象,此火中出木,真阴现相,为丹道最贵之物,而非若木中之火伤生害命者可比。
老猪自叙一篇,先言修真之旨,后道堕凡之由,以见修真即可以为仙,堕凡即同乎异类。其中最贴切老猪处,是“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四句。曰性拙,曰贪闲,曰爱懒,曰混沌,是皆明有真阴而未遇真阳之象。悟能者,能此性;八戒者,戒此性。识得此能此戒,而老猪木火之实理已得,可以了性。
“两个黑夜里,自二更直战到东方发白,怪不能敌,化风回洞。”老猪真阴,老孙真阳,东方发白,阳盛阴衰,老猪不能敌老孙,自然之理。“行者战败妖怪,恐师父盼望,且回高老庄。”金公者为真情,本母者为真性,性主处内,情主御外,倘有真情而无真性,内外不应,顾头失尾,护手误足,金丹难成。“恐师盼望,且回高老庄。”是以一人而顾内外之事,乌乎能之?总以写有金公不可无木母之义。
行者述天蓬临凡,“因错投了胎,其实灵性尚存”;又说天神下界,“这等个女婿,也不坏家声”。可知真阴乃先天所生,非同后天邪祟之物,修道所宜收留,而不得置之度外者。虽然,真阴岂易收哉?不易收而欲收,是必有道焉。“行者打开门,教出来打。”是仙翁打开门户,与天下修行人指示阴阳相配之道耳。故曰:“我就打了大门,还有个辨处。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死罪哩!”上阳子云:“天或有违,当以财宝,精诚求之。”三丰云:“打开门,说与君,无花无酒道不成。”“有个辨处”者,即辨此财宝花酒也;“无个媒证茶酒”者,即无此财宝花酒也;“真犯死罪”者,即犯此无财宝花酒之罪也。盖夫妻作合,必有媒娉;金木相并,须赖黄婆。若无媒娉黄婆,即少茶红酒礼,便是一己之私,钻穴相窥,强占苟合,焉能光明正大,夫妻偕老,生子生孙,成家立业,以全天下希有之事?其曰“真犯死罪”,犹言不知此媒证茶酒之礼,而强配阴阳,则阴阳难合,大道难成,终久是死罪一名,而莫可拯救也。
“钉钯”一诗,俱道性命之真把柄,观于“煅炼神水铁”一句,不解可知。“钉钯不曾筑的行者一些儿头皮”,老猪属木,老孙属金,金能克木,木不能克金。然金能克木,而究不能收伏木者,何也?盖以言语不通,未可遽成眷属耳。及行者说出西天取经、高老庄借宿,老猪即丢钯唱喏,欲求引见。是言语已通,各无嫌疑,而输诚恐后矣。然言语之通,皆在观察之妙,使不能观察火候之真,因时下手,难以为功。故曰:“本是观音菩萨劝善,教跟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又曰:“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强上门打我。”盖不说取经人,则是观察不到,言语不通而强制;说出取经人,则是观察已到,言语已通而自合。此等大法,才是三媒六证,茶红酒礼,夫妻欢会,出于信行,而非强占良女者可比。“将云栈洞烧作破瓦窑”,改邪归正,妖窟灭踪矣。老猪道:“我今已无挂碍了,你引我去罢。”阴阳合一,金木相并,何挂碍之有?
前文“打开大门,有个辨处”,所辨者即辨此说出取经之事,而后阴阳相会之处;亦即辨此须有三媒六证、茶红酒礼,而后阴阳相得之处;亦无非辨此观音菩萨劝善,跟随取经人,而后阴阳和合之处。不辨到此处,非真阴真阳配合之道,而路途窒碍,无可下脚;能辨到此处,知真阴真阳相交之理,而门户通透,左右逢原。天下学人若有辨到此处者,方是打开大门,而知真阴真阳,非心非佛,不落有无,不着方所,阴阳配合,有人有己,物我同源,彼此扶持。
不特此也,还有个辨处:诗云“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金所以克木,有从革之象,然木不得金则木曲不直,未可成器用。惟金从木性,而木顺其金之义;木恋金情,而金爱其木之仁,则一阴一阳之谓道矣。“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木在东,主也;金在西,宾也。今则反主为宾,反宾为主,以虎驾龙,交合一处,内外同气,金木相并矣。“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真阴者性也,真阳者情也,性情相合,即是阴阳相交;阴阳相交,贞下起元,金丹有象,而极乐可以渐到矣。
“老猪先名悟能,别名八戒。”盖以示其柔而不能,不能而须悟能,既能须当顺守其正,而更戒能。“八戒扯住高老道:‘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行者道:‘世间只有火居道主,那有火居和尚?’”妙哉此语!夫金丹大道,药物有斤两,火候有时节,丝毫难差错。当阴阳未合,须借火煅炼,以道为己任,是为“有火居道士”;及阴阳已结,须去火温养,以和为尚,是谓“无火居和尚”。倘不知止足,而持未已之心,未免一朝遭殆辱,其祸不浅。此中亦隐寓真阴真阳相会,而真土之调和所不可无者。
“高老将一丹盘,捧二百两散碎金银奉献。”此中又有深意。阴阳相见,金丹已隐隐有象,“二百两散碎金银”,是阴阳虽见,未得真土融和,未免犹散碎不整,未成一块。故三藏道:“我们行脚僧逢处化斋。”言前途尚有真土可以劝化入门,不得自暴自弃,以此为止也。又云:“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言修道者当阴阳聚会之时,而不调和温养,是不知止足,贪图无厌,一丝之差,便有千里之失,可不慎诸?
诗中“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性情合一,二八相当,外丹成就,月满之象。月满而圆陀陀,光灼灼,一片金花,通幽达明,降除内魔,正在此时。故三众行过了乌斯藏界,即有浮屠山乌巢禅师修行矣。浮屠乃节节通透之物,示心之宜通而不宜滞;乌巢乃团圆内虚之象,示心之宜虚而不宜实;禅乃无为清净之义,示心之宜静而不宜动。一卷《心经》妙义,仙翁已于“浮屠山乌巢禅师”七字传出,不必读《心经》,而《心经》可知矣。
三藏问西天路,禅师道:“远哩!远哩!”噫!不知者谓三藏得行者、八戒,是阴阳已合,大道已成,西天可到之时。殊不知,阴阳配合,命基坚固,正是脚踏实地勇猛精进之时。若以此为西天不远,是直以起脚之地为歇脚之乡。“远哩!远哩!”其提醒学人者,何其深欤!又云:“路途虽然遥远,终须有到之日,却是魔障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若遇魔障,但念此经,自无伤害。”观此而知其《心经》原以为消魔障而设,并未言“上西天”之一字。前所谓“伐毛”者,即此《心经》消魔障也。今云“消魔障”者,不过消其妄心耳。心即魔,魔即心,非心之外别有作魔者。故曰:“但念此经,自无伤害。”又曰:“此乃修真之总径,作佛之会门。”言径言门,是修行所入之径路门户,而非修行所证之大道归结。所可异者,《心经》既不关乎西天大路,受《心经》何为?然无《心经》,魔障难退,盖魔障是魔障,西天路是西天路。但未到真阴真阳相见之后,而《心经》未可受;到得真阴真阳相见之后,而《心经》方可受。何则?真明真阳一会,而心之魔障显然,受《心经》而消魔障,如猫捕鼠。至于西天大路,别有妙旨,非《心经》可能企及。“三藏扯住,定要问个西去路程端的。”是明言《心经》非西天端的,而更有端的也。
禅师“笑说”一篇,俱是西天路途,其中包含《西游》全部,读者莫可略过。试申之: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分付。千山千水深,多障多魔处。”言道路本不难行,而千山千水多魔多障而难行耳。“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言道之难行,如接天之崖,倘恐怖畏惧,中途自弃,则难登升,故教放心而休恐怖,方可自卑登高,下学上达也。“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言傍门外道喧哗百端,如摩耳岩之险,最易误人,侧着脚步,小心谨慎,堤防而过,勿为所陷也。“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言三千六百傍门,如黑松林遮天幔地,皆野狐葛藤,一入其中,纵遇高明,意欲提携,早被邪伪所惑而不能回头矣。“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言在国城者,狐朋狗党,哄骗愚人,尽是精灵之鬼;在山者,穷居静守,诈妆高隐,皆为魍魉之鬼。“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琴堂所以劝化愚人,今无知之徒,借祖师之经文,以为骗财之具,与“老虎坐琴堂”者何异?主簿所以禁贪婪,今邪僻之流,依仙佛之门户,妄作欺世之术,与“苍狼为主簿”者何异?“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言师心自用,妆象迷人,以盲引盲,误人性命,凶恶而过于虎,伤生而利于豹,如此等类,不可枚举,俱是死路而非生门也。“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言诸多傍门尽是魔障,惟有野猪木火之柔性,任重道远,足以挑得担子;水怪之真土,厚德载物,能以和合丹头。“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石猴为水中之金,“多年”则为先天之物而不属于后天,金丹之道,取此一味大药以剥群阴,是所谓“怀嗔怒”也。“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正所谓“得其一,万事毕”也。故行者笑道:“不必问他,问我便了。”
“三藏不解得”,非三藏不解得,言此等妙理,天下学者皆不解得也。行者以为骂了兄弟两个一场,而非讲路;三藏以为讲西天大路,而非骂。骂两个正是讲大路,讲大路而故骂两个,骂之讲之,总说西天大路。——此不解之解为妙解,学者解得乎?行者道:“你那里晓得?‘野猪挑担子’,是骂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老孙。你怎么解得?”此解西天路,是阴阳之道,骂八戒骂老孙,正讲一阴一阳之谓道。——此不解之解而明解,学者解得乎?八戒道:“这禅师晓得过去未来之事,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此解西天大路,五行之道,金木相并,水火相济,若得真土,五行攒簇,西天大路,无有余剩。“不知验否”,正以见其必验。——此不解之解又为至解,学者解得乎?师徒问答,西天大路,明明道出,若人晓得骂即是讲,讲即是骂,则阴阳五行俱已了了,才是打开心中门户,而不落于空亡。——是为真解,学者解得乎?若不晓得,不解得,“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诗曰:
震兑交欢大道基,金从木顺是天机。
打开个里真消息,非色非空心不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