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觉得自己已喝醉,但意识还清醒,只是眼前有些模糊。
孟幽之养了三个月的病,她就在身边没脸没皮伺候了三个月,这也是三个月来她头一次喝多。
在镇江那一年,孟幽之一直不让她喝太多酒,所以她已许久没有醉过,她向来听他的话。
若时光折返,她一定喝个大醉,也许借着酒意,她便能说出自己一直隐瞒的秘密。
现如今,她坐在酒桌上,几乎算是半躺在酒桌上。
酒水难分,但水喝多了寒心,酒喝多了,则伤心。
她手里有一朵栀子花,花香醉人,酒更醉人,窗外月色正好。
美人醉了酒,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无一不惹人喜欢。
她才二十七岁,却感觉已像是个七十二岁的老者。
她找到了那年的英俊少年,公子如玉,他还是从前的模样,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可她却只能借酒消愁。
玉骨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即使他就在她身边。
他和她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二人隔在两边。
更鼓响,三更天了。
她的酒意更浓,喝多了好像就想不了太多,倒是多了几分欢乐,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和痛苦。
杯中有酒,酒中有月,玉骨掌中栀子花正香。
萨烨不知何时来的,坐在离她不远的桌子边喝酒,“你为什么喜欢孟幽之?”
“因为孟幽之替我打伞。”
“你喜欢男子替你打伞?”
“我喜欢孟幽之替我打伞。”
“有什么不同?”
“镇江多雨,我第一次见他,故意没有带伞,躲到他伞下,他的伞好看,上面有红梅花,他的眼睛也好看,里面有我。”
花梗太硬,玉骨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我不喜欢。”
“不喜欢谁?”
“孟幽之。”
“嘿,奇了怪,你不远千里来找他,又说不喜欢他了,女人心果然如海底针。”
“我喜欢的是从前的孟幽之,可现在的孟幽之,我,不喜欢。”
“你从前喜欢他什么?”
玉骨没回答这个问题,笑说,“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孟幽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个神医,也是个了不起的少年剑客,江湖人称小公子,出身名门,忠义高洁,他有一把神剑,一剑可敌百剑,护家门族人不受外敌侵扰,一年,江湖召开武林大会,岂料武林大会前夕,小公子的那把剑却丢了,消息一出,江湖震荡。有人怀疑是前任剑圣拂尘,有人认为是鬼刀屠路。剑客无剑,似鸟儿无翼,再不能行遍天下。丢剑前一晚,天雨雪,着紫衫的小公子抚着冰冷的剑进了一家背靠红梅树的酒肆饮酒。风雪飘摇,吹开酒母的面纱,一霎,美人惊落红梅。小公子见状饮暖了身子,怀中的剑也似暖了。天一亮,剑却不翼而飞。剑会后,拂尘屠路排名一二,第三却是一个没有名气的斗笠侠客,自称寄春君。小公子遇拂尘,拂尘劝,剑客的剑应是寒剑,而非暖剑。从此后,小公子便在江湖隐去行踪数年。”
“可惜了,你一开始就不该骗他,但如果你不骗他,又怎能杀了他鹿虞门两位长辈?”
玉骨看了很久的月亮,忽然轻轻地说:“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若你想走,半个月后的辰时我在西城门外等你,你不来我就一个人回子合去了。”萨烨没有留恋地说。
此人说罢便远去,酒馆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暗淡的灯光,玉骨的眼睛却很亮。
人纵然已醉了,眼睛却没有醉。
快天亮时,她慢慢从桌子下来,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闻不动。
那朵栀子花被丢在地上。
酒香肆意的地方,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她开始往回走,走向孟幽之。
方才那人走后,桌子上留了一把剑。
玉骨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赤红的剑。
杀气更浓,也染了酒气。
她的脸色因为宿醉,变得更苍白。
孟幽之的眼睛已经好了,他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玉骨手里的这柄剑。
脸上全无表情,孟幽之放下了手中的书。
玉骨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是一种迫近真相的欢愉,更是一种恐惧和无可奈何。
孟幽之再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这个人。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她看不懂他,他却已将她看透。
孟幽之微微一笑,“回来得晚了些,去喝酒了?”
“是啊,喝了很多酒。”
“为何要喝这么多?”
“我不该来找你。”她像是很后悔。
“但你一定会来,不是吗?”
“我当然会来。”
孟幽之目光重落,再次注视着她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你的佩剑?”
“你不认识?”
“我该认识吗?”他反问。
玉骨苦笑,“我忘了,你得了离魂症,记不清我了。”更别提这把剑。
想了一想,她主动问道,“从去年大雪,到今日,我陪了你多久?”
“整整三个月。”
玉骨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三个月。”
孟幽之也在叹息,像是要和她唱对台,道:“好短的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光,九十一天,究竟是长是短?局中人才知。
玉骨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我觉得太长,只因为我忍耐了太久,要等到今天。你呢,为何觉得短暂?”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三个月,从所未有的轻松。”他又笑了笑,淡淡地道:“虽然我明知会有今日,但我却一直希望晚些来。”
剑如闪电,一道红色的闪电,半分情面不留,可是剑光还没到,男子的手已破了剑招,逼住了剑风,剑停在他咽喉前,再不能上前半分。
孟幽之看着她的脸,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武功不到家,就算是全胜时期的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你的根骨不佳,并不适合练剑,能练到现如今的地步,已是难得。”
玉骨沉默着,反复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根骨不佳?哈哈哈哈哈哈哈,倒忘了你摸了几个月,已经对我过于了解。”
“杀我的人,都已经被我杀了,如果你承认今日是来杀我,那你便是来送死。”孟幽之松开了她的剑。
“猜对了,我是来送死。”她又举起剑。
从子合来,跋涉数千里,竟只是赶来送死。
孟幽之道:“初见你之时,我就可以杀了你。”
“那为何不杀?”玉骨忽然仰面而笑,道:“你的眼睛根本没有受伤,一直都在骗我,难道不是?”她在笑,可是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
孟幽之看着他,等她笑完了,才道:“你又是何时知道我不是孟幽之?”
玉骨道:“你再像他,我也看得出,只是我太愚笨,花了太久才明白。”
孟幽之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如果早知道,为何不来质问我?”
玉骨道,“我怕。”
“怕什么?”
“我怕你告诉我他死了。我以为只要我把你当成他,你就真的是他。”
“所以,你现在想问我他的下落?”
“是。”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铁,看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握剑的指节已发白。
“你当真是对他用情极深,这样吧,你打赢我,我告诉你他在何处。”无妄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剑随主人,这个主人不是前主人那般仁慈,这世上没有几人能抵挡。
玉骨缓缓道:“我若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他?”
“也许。”
玉骨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赐教。”
刚说罢,他的剑便撞上玉骨的剑。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常人血肉之躯能抵挡。
所有的声音,都被无妄的剑击遮挡。
势不可挡。
剑光闪动,玉骨的喉咙已经被无妄指着,堪堪落下一滴血。
刚才那一剑挥出,就已能削断数十把枪锋,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浑然天成,在玉骨看来,他的剑法已到炉火纯青,可通神鬼的地步。
甚至已超越了玉骨此前见识过的所有中原剑法的变化,足以毁灭一切。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收了剑,“你输了。”
就算要闪避他的剑,在绝对的力量前,玉骨只是白费力气。
在人群中寻找夫君,她只找到了一个怪物,一个面容像孟幽之的怪物。
他的武功实在强大得可怕,这也侧面验证了他绝不是孟幽之,孟幽之算是有天赋的江湖后辈,然进步如此迅猛却没什么可能,这个人和孟幽之截然不同,他还很年轻,可剑法和内功已很老成。
“为什么不杀了我,不是说任何想杀你的人都会被你杀吗?”
孟幽之笑了,“杀了你易如反掌,可……我欠孟幽之一个人情,总得还给他。”
“你想怎么还?”
“不是我想怎么还,而是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幽之在哪儿?”
“你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他死了。”
玉骨沉默许久,笑着哭道,“我不该来,早知道,我不该来寻他,留一个念想也好。”
他道,“早知道,早些解脱。”
“为何要解脱?”
“他叫我和你说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他希望我活着?”
“是,他说命太宝贵,你前半生活得艰辛,望你好自珍重,寻一良人,生个孩子。”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能告诉你。”
“他不让你告诉我?”
“他没有说,但我想,你不该知道。”
“为什么?”
“如果你要去寻仇,杀了他,实在太难。”
“要是我能做到呢?”
“凭你的功夫,绝做不到。”
“你未免武断。”
“这样吧,你什么时候能接我二十招,我就告诉你谁杀了他,到时候你再去寻仇,免得报仇不得还白费功夫丢了命。”
“二十招?”
“你能接得住我二十招,估摸也就够杀他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毕竟我根本不认识你,也许是你杀了幽之。”
“如果是我杀了他,他又为何把你们的事告诉我。在你眼中,他是个可以逼迫出秘密的人?”
他很了解她,这也是为什么玉骨花了很久才发现他并不是孟幽之,他对他们之间发生的许多事都一清二楚。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
“也许是因为他料到你醒来会找他。”
玉骨收了剑往外走。
他叫住她,“你答应留下?”
“为什么不呢?我相信中原武林要找到几个武功比你还好的人实在如大海捞针,而我需要一个师傅。”
“很好。”他有种胸有成竹的神情,这是个自信几乎到了自大边缘的男子,在孟幽之脸上,极少可以看见这样的神色。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没有必要。”玉骨道。
他笑了一笑,并不顾忌,“在下,裴师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