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宪章
- (英)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
- 12282字
- 2021-09-28 16:04:56
第三章 进步的一般意义
人所能高攀的极点超不过人所知道的高度。[1]
——克伦威尔
1.今天,珍惜自己在知识界的名誉的作家在使用“进步”(Progress)一词时,往往要加上引号。进步是有益的,过去两个世纪以来,这一信念一直是进步思想家的理论;但如今却成了浅薄思想的象征。尽管这世界上大多数地方的大多数人仍把希望寄托在不断的进步之上,但在知识分子中间,怀疑是否有进步这码事,或者至少问问进步是否值得向往,已然蔚然成风。
那种对进步之必然性的过分而天真的信念到达一定程度后,对它产生怀疑是必然的。古往今来,为进步之必然性辩护的言论,可谓汗牛充栋,但都不能自圆其说。因此使用进步一词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认为“文明已经、正在和将要向人们想往的方向运动”[2]的说法并未得到大量的证明。而视一切变化为必然或视进步为必然和永为善举,同样也没有根据。至于说进步法则能帮助我们预知我们未来必然面对的状况,或把人们做的每件蠢事都看作必然的,因而是正确的,那就更没有什么道理了。
然而,如果说人们对进步的幻想破灭是不难解释的,那么这种幻想破灭也不无危险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文明即进步,进步即文明。[3]保存我们所认识的某种文明取决于在有利的条件下可以创造进步的那些力量的活动。如果说进步并不一定带来好结果是真理的话,下面这种情况也是真实的,即如果没有创造进步的那些力量,文明以及我们珍视的一切,即几乎所有将人与兽区分开的因素都将不复存在。
诚然,一部文明史也就是一部进步史,在不到8000年的短暂时间里,它已经创造出构成人类生活特质的几乎所有东西。我们祖先中的绝大多数在新石器时代初期就由狩猎生活进入农耕生活,并且很快进入都市生活。这大概是3000年前的事。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在某些方面,人类生理机能的变化以及人类非理性部分的适应性都跟不上这种迅速发展变化的节奏。人的本能和情感也更适应于狩猎生活,而不是文明生活。假如说我们文明中有许多特点,在我们看来显得有些不自然或矫揉造作不健康,这必定是人类一进入都市生活,实际上也就是说文明出现后才有的经历,所有针对工业主义、资本主义或过分讲究精美的抱怨,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对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之反抗。要知道,人类是在经过了50万年的狩猎生活后,不久前才开始采行这种生活方式,它酿成了一些至今仍然困扰着我们的问题。[4]
2.当我们在与个人之努力或有组织的尝试关联中来谈论进步时,它是指朝向一个已知目标前进。[5]然而,在这个意义上并不能把社会发展叫做进步,因为社会发展并不是通过人类理智运用已知的方法去追求一个确定的目标而实现的。[6]若将进步看作人类理智形成和修正的过程,或者看作已知的可能性与我们的价值观和愿望皆在不断变化的学习与适应的过程,可能更恰当一些。既然进步含有对未知之物的发现,所以它的结果必定是不可预知的。进步总是引导我们迈向未知世界,所以我们最多只能对产生进步的那些力量有某种了解。诚然,如果我们想为进步创造一些有利的条件,就必须对这个累积发展之过程的特点有总的了解,但这也并不能给我们提供使人们能够进行明确预言的知识。[7]凡宣称能从这种了解之中得出我们必须遵循的演化规律的见解都是荒唐可笑的。人类的理智既不能预知未来,也不能着意塑造未来。它的进步表现在不断地发现错误。
即使是在最需慎重思考的探索新知识之领域,譬如科学领域,也没有人能够预知他的工作结果。[8]事实上,人们越来越多地认识到,即使是将科学之目标限于实用知识,即在事先已能预知其用途的知识的企图,也可能妨碍进步。[9]进步就其性质而言,是不能被计划的。如果我们只是想解决一个具体问题,并且已掌握了发现答案的线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或许还可以去计划进步。然而,如果我们只限于追求现时可见的目标,如果新问题又不总是出现,我们的努力便会很快化作强弩之末。正是因为我们知道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才使我们变得更聪明。
然而,这也常使我们变得更悲哀。尽管进步部分地含有如愿以偿的意思,但它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喜欢其全部结果或所有的人都有收获。既然在进步的过程之中,我们的愿望和目标也是很容易改变的,那么说进步创造的事态是一个更好的事态,就值得怀疑了。在知识积累和征服自然之能力的增长这一意义上讲的进步并非指新状态是否比旧状态更令人满意。成功的喜悦可能只在于目标的达到。而有保障的占有也许并不令人满意。至于我们在发展的现阶段停步,是否比100年或1000年前就停步更合适或更幸福,像这类问题恐怕是没有答案的。
而且,答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地去追求那些在当时似乎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人类的智能不是靠过去的成功,而是靠现在和将来的生活才能证明其价值的。进步是一种以运动为目的的运动,因为正是在学习过程之中,而且是在学会新知识的努力之中,人们享受着人类智彗的馈赠。只有在一个总体上进步迅速的社会中,大多数人才能享受个人之成功。而在一个静止的社会里,上升者与下落者的数量差不多。为了使大多数人在个人生活中能分享进步,进步就必须有一个较高的发展速度。亚当·斯密的一段话无疑是对的,他说:“正是在进步的状态下,即社会为进一步地获取而不断前进的状态下,而不是在社会已充分富有的条件下,劳动大众和大多数人的状况似乎是最幸福、最舒服的。但在静止的条件下,人们的状况是艰难的,在衰落的条件下则是悲惨的。进步的状态是令所有阶层的人士都欢欣鼓舞的状态,而静止让人感到乏味,衰落让人感到悲哀。”[10]
在一个进步的社会之中,个人所追求的大多数目标只能通过继续进步来实现,这是进步社会最主要的特征之一。进步社会的另一个必要特征:新知识和它的好作用的传播是渐进的;并且许多人的愿望和要求总是由首先只被少数接受的新东西决定的。若以为新的可能性一开始就能被社会中的所有成员掌握,那是不对的;只有通过将少数人的成就逐渐被多数人所掌握的缓慢过程,新的可能性才能成为全社会的共同财富。然而,这个事实常常因为人们过分注意发展过程中那些显而易见的主要步骤而变得模糊不清。在大多数情形下,所谓重大发现只是为我们开拓了新的前景,若要使其得到广泛运用,还需要进一步的长期努力。也就是说,在新知识得到充分利用之前,必须经过一个长期的适应、选择、组合和改进的过程。这意味着总有一些人会从他人尚未获悉的新成就之中受益。
3.我们期待已久的经济快速增长,在很大程度上似乎就是这种不平等的结果;没有这种不平等,经济的快速增长似乎就不可能。如此快速的进步不可能平行推进,而必定是有先有后,一些人会遥遥领先于其他人。由于我们习惯于把经济进步等同于越来越多的物资和设备的积累,所以不容易看清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其实,我们生活水准的提高至少在同等程度上还应归功于知识的增长,因为知识的增长不仅能使我们消费更多的东西,而且还能使我们消费不同的(常常是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东西。诚然,增加收入部分地要依靠资本积累,但它更多地要依靠我们学会更有效地为新目标使用资源。
知识增长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物质资源总是稀少的,并且必须为有限的目标加以保留;而新知识的使用则是无限的,除非我们人为地通过垄断使其变得稀少。知识一旦获得,就免费施惠于一切人。正是通过少数人试验获得的免费之礼物,普遍的进步才成为可能,先行者的成就也才促进了后来者的发展。
在社会发展的任何阶段,总会有一些新东西,尽管我们知道如何生产,但要把它们提供给所有的人,就显得过于昂贵了。尤其是在早期,制造这些东西的开销数倍于那些可以从中受益的少数人在总收入中所占的份额,并且几乎是均匀地由他们分担。一种新产品“在成为公众的普遍需求和生活的必要部分之前,它只是少数人的奢侈品,但今天的奢侈品就是明天的必用品”。[11]进一步看,正因为这些新产品曾是少数人的奢侈品,多数人才有可能使用它。
如果处于比较富庶的国家之中的我们,今天之所以能为大多数人提供某些以前不能大批量生产的便利之物,其原因便在于它们起初是为少数人制造的。舒适的住宅、运输和交通工具以及享受娱乐等方面的一切便利之物,起初都只能以小批量来生产;等到我们学会以更低的资源消耗来制造它们或类似的产品之后,就能将其提供给大多数人,富人的大部分开销都是用来支付试验新产品的费用,以使穷人有朝一日也能享用,尽管这并不是富人的预定目的。
重要的并不仅仅在于我们逐渐学会大规模廉价制造我们曾经小批量高价生产的产品,重要的更在于从进步的立场看,出现了新的期望与可能性,以致新目标的选择过程和实现这些新目标的尝试,早在它们成为大多数人的追求目标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如果要很快提供人们在实现眼下目标之后所愿望的产品,那么在20或50年之后为大众批量生产的产品的发展过程,就必须受到那些已能享用这些产品的少数人的引导。如果说今天在美国或西欧,收入较低的人也能拥有一辆汽车、一台冰箱、一部收音机,或享受一次飞机旅行,那是因为在过去有收入较高的人已负担得起当时还是奢侈品的这些东西。进步之路由于已被少数人走过,所以才变得容易多了;正是因为有少数人作为侦察员已寻找到了目标,才能为那些运气不佳或精力不够的人铺设出道路。今天有些东西被看作是奢侈,甚至浪费,无非是因为只有少数人能够享用,而多数人做梦都不敢想。但这是创造新的生活方式必须付出的代价,只有如此,这种生活方式最终会让多数人接受。少数人创造新产品的机会与多数人享用新产品的机会都是通过对现实利益的不平均分配而大为扩展的;如果在多数人享用新产品之前就早早迈出创造新产品的第一步,进步的速度就会大大加快。倘若这许多新发明在早期不能被少数人享用,那么多数人在后来也不能享用。倘若所有的人都等待有朝一日能把这些新产品一起提供给大家,那么这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正是由于过去的不平等,今天最穷的人也能拥有他们自己的一些物质财富。
4.众所周知,在一个进步社会里,富人在物质享受方面也只是在时间上领先于他人而已。也就是说,他们生活在一个其余的人尚未达到的发展阶段。因此,贫穷与其说是一个绝对概念,还不如说是一个相对概念。当然,这样说并不减轻贫穷的痛苦。尽管在一个发达社会里,不满足已不再是因为生理的需要,而是文明发展的结果,但在任何时候,人们希望得到的某些新东西起初都只能提供给少数人,而只有取得更大进步之后,才能再提供给多数人,这是无法改变的。我们之所以想得到我们追求的东西,是因为别人有而我们没有。一个进步社会要依靠这种学习和模仿的过程,同时又把该过程激起的欲望看作是进一步努力的动因之一。一个进步社会不会保证每个人的结局,也顾惜由他人的例子所产生不满足的痛苦。因为它一增加给某些人的馈赠,其他人的愿望也就随之增加,所以它还显得有些残酷。然而,只要它还成其为一个进步社会,就必须让一些人领先,让其余人跟进。
在社会发展的任何阶段,富人都将通过试行那些穷人尚难达到的新的生活方式,而扮演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若没有它,穷人的进步也将大为减缓。这在某些人看来可能有点像牵强附会和玩世不恭的诡辩,但只要稍加思索,也不难发现其理由。即便是社会主义社会,在这一点上也不得不仿效自由社会的做法。在计划经济之下,也必须指派一些人在其他人能获得最新进展之前,就早早地开始试验。除非有人先来试验,否则新兴而昂贵的生活方式就不能被一般人接受。当然,如果只允许人们来试验,那肯定也是不够的。这些新的东西是社会进步过程中人们下一步所渴望的东西,它们只有作为一般进步的必要部分才有其适当的用途和价值。在实行计划经济的社会里,为了弄清在每一阶段应实现哪种可能性,以及怎样与何时把个别进步提高融入一般进步,就必须让某个阶级,甚或是阶级中的某个阶层比其他人先行几步。这情形就与自由社会绝然不同了,因为计划经济下的不平等是人为设定的,哪些特殊个人或群体获准先行,是通过官方机构,而不是通过市场调节的非个人程序和出生、机遇等偶然性事件而完成的。此外在有计划的社会里,只有得到官方批准的较好的生活方式才能被认可,而它们也只会提供给那些被特别指定的人。然而,计划社会若要取得与自由社会一样的快速发展,其所造成的不平等在程度上却没有什么不同。
不平等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才是合理的?对此我们并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估量标准。当然,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个人地位的高低要取决于武断的决定,也不愿意看到只向特定的人授予特权。但我们确实很难弄清在何种意义上才可以说某人过分领先于他人,或某些人的进步大大超前于其他人,将对社会造成危害。如果进步程度相差极大,上述说法或许还有些理由;但是,只要等级差异或多或少继续存在下去,只要人们的收入是呈现出比较合理的金字塔形,那些低收入者也必定会因有人领先而获得物质利益。
有人认为那些领先者攫取了本应属于其他人的东西,许多反对意见便是出自这种错误观点。如果单谈对过去的进步成果之再分配,而不管不平等带来的社会进步,这样说还不算错。然而,从长远的观点看,一些人领先于其他人显然对落后者也有利,这就像假如我们突然能够利用其他人在前所未闻的一块新大陆或一个新星球在更有利的条件下获得的更先进的知识,那么我们大家都可以从中得到极大好处。
5.当涉及我们自己社会的成员时,很难心平气和地讨论平等的问题;而当我们将眼界放宽一点,譬如从穷国与富国的关系来看待平等的问题时,这些问题就会清楚得多。这样,我们也就不大容易受错误观点的误导,以为社会中的每个成员都拥有享受特定份额的集体成果的天赋权利。事实上,尽管今天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从他人的努力中受益,但我们还没有理由认为世界上的产品是人类一致努力的结果。
今天西方国家的人民,在财富方面已远远超过其他地方的人民,这一方面是因为拥有更多的资本积累,但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们更有效地利用了知识。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西方国家的领先,较贫穷的不发达国家就更难达到西方国家现在的水平。进一步来看,如果某种世界机构在现代文明兴起的过程中曾采取措施不让任何地区过分领先于其他地区,并在世界范围内平均分配物质利益,那么,情况会更糟。如果今天一些国家能在数十年内达到西方国家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才能达到的物质享受水平,这难道不恰恰证明由于西方国家没有被迫与其他国家分享物质成就,也就是说它没有被拖后腿,而是有能力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因而其他国家的发展道路变得更平坦了。
西方国家比较富裕,是因为它们拥有先进的技术;而西方国家之所以拥有先进的技术,也正是因为它们比较富裕。那些先进国家耗费巨资得到的知识,作为馈赠能使落后国家以较小代价达到相同水平。实际上,尽管落后国家可能缺乏进步的内在机制,但只要有某些国家领先,其他国家定会跟上。一些非自由国家或集团也能从自由的成果中获益,这也是不能很好理解自由之重要性的一个原因。对许多国家来说,文明进化早已经是一项业已获得的事业,而且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出现,这些国家不会落后太远,尽管绝大多数革新可能源自先进国家。苏联或日本靠模仿美国技术为生已有多么长的时间啊!只要有人提供大多数新知识,并完成了绝大多数新试验,那么运用这些知识使某个群体的绝大多数成员同时并在同样程度上受益是完全可能的。然而,尽管一个这种意义上的平等社会也可能取得进步,但这种进步毕竟具有寄生性,是从已付代价的他人那里得来的。
在这方面值得记取的是,一个国家之所以能在世界范围内领先,是因为它有在经济上最先进的阶级,倘若要故意抹平这个阶级与其他阶级之间的差异,它必定会丧失其领先地位——就像大不列颠的悲剧所昭示的一样。过去,在英国有一个因袭传统的富裕阶级,他们要求产品在质量上和口味上都得超过其他国家,结果只有英国向世界上其他国家提供产品,英国的所有阶级也就从中受益。随着这个生活方式被人仿效之阶级的消失,英国的领先地位也一去不复返了。英国的工人不久就会发现,一个社会存在某些比他们富有的人,他们作为该社会的一员从中受益不浅;而他们之所以曾经领先于其他国家的工人,部分地就是因为自己国家的富人曾经同样地领先于其他国家的富人。
6.如果说国与国之间的不平等会有益于所有国家的进步,那么人们是否能够怀疑在一个国家内部不平等具有同样的作用呢?在一国内也是一样,那些以最快速度前进的人将加快所有人的进步速度。即使开始有许多人落后,但是开拓前进道路所产生的累积效应,不久就会促使他们前进,以致使他们有能力跟上前进队伍。如果一个社会有许多富人,那么该社会的其他成员就会享有许多优惠;而对于那些生活在穷国的人来说,因其不能从富人所提供的资本和经验之中获益,所以也就不能享有这些优惠。因此,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很难说清个人为何有理由要求分享更多的好处。事实上,在一段时间之后,那些跟进者所累积获得的好处已经能使他们比领先者走得更快。结果,人类在进步中的长蛇阵将愈来愈紧凑。美国的经验似乎已经告诉我们,一旦较低阶层迅速崛起,获取厚利主要不再是通过迎合富人的口味,而是通过满足大众的需求。这样,那些最初加大不平等的力量到后来却会有助于缩小不平等。
因此,对于通过财富的再分配来缩小不平等乃至消灭贫穷,就应从长期和短期两个方面来看。我们随时都可以把富人的财产分给穷人,从而改善赤贫者的处境。但是,尽管这种强迫大家齐头并进的做法暂时能使人们地位接近,但它很快就会延缓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而从长远的观点看,它还会使落后者继续落后。最近欧洲的经验清楚表明了此点。一些富国由于实行平等政策停步不前,而一些贫穷但具有高度竞争性的国家却变得生机勃勃、突飞猛进,这已是战后历史最显著的特征之一。英国以及斯堪的纳维亚诸国这样的发达的福利国家属于前一种国家,西德、比利时和意大利属于后一种。两者之间的差异甚至已开始被英国以及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所承认。[12]若要让社会裹足不前,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给所有人都强加一个统一标准;若要让进步放慢速度,最有效的办法也莫过于只允许最成功者稍高于一般人的水平。上述国家的经验已充分证明此点。
在观察不发达国家的状况时,任何冷静的观察者都会承认:只要其全部人口仍处于同样低下的水平,其地位无改变的希望;进步的首要条件就是让某些人领先于其他人。但对于一个较先进国家,却很少有人愿意作如是观。这确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当然,一个社会若只允许那些拥有政治特权的人飞黄腾达,或者让那些首先发迹的人利用其首先拥有的政治特权压制他人,那么它也不会比一个强调人人平等的社会好多少。但从长远的观点看,某些人腾达所将碰到的障碍也是一切人腾达所将碰到的;而且由于这些障碍能满足大众一时的热情,所以也有损于大众的真正利益[13]
7.有人时常批评西方国家进步过快并偏重物质。其实,这两个方面也许是紧密相连的。物质进步迅速的时代很少是艺术臻于鼎盛的时代,艺术和智力创造的精品以及人们对其怀有的极大的欣赏兴趣往往出现于物质进步缓慢之际。不论是19世纪的西欧,还是20世纪的美国,都不是以其艺术成就著称于世的。而且,非物质价值创造的突飞猛进又似乎是以先行改善经济条件为前提的。一般在财富猛增之后,便会转向非物质的东西;而当经济活动不再能提供快速进步的魅力时,那些最富天分的人便会自然而然地去追求其他价值。
当然,这只是人们之所以怀疑快速的物质进步有无价值的原因之一,甚至还不能说是最主要的原因。我们也必须承认:大多数人是否真想接受进步的所有或者大部分成果,这还是一个未知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进步使其实现了自己的追求的同时,也强加给他们一些不希望发生的变化。应该说,这是违背他们的初衷的。个人根本无法选择是否参与社会进步;进步不仅给他带来新的机遇,而且也会剥夺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是他备感亲切而且重要的东西。因此,对某些人来说,进步可能只是悲剧;而对于那些宁愿享受过去之进步成果、不愿加入将来之进步行列的人来说,进步与其说是福祉,不如说是祸源。
在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都会有一些群体或多或少处于静止状态,他们的生活习俗和方式已经沿袭了好几代。这种生活方式可能会忽然受到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外部发展的威胁。而该群体内的人都希望保留该群体的生活方式,这就像欧洲的许多农民,尤其是边远山区的农民,尽管其生活方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尽管其生活方式已经依附于为自身生存也在不断变化的都市文明,但他们仍然十分珍惜自己的生活方式。然而,保守的农民与其他人一样,也将其生活方式的形成归功于与己不同的人,归功于他们那个时代的革新者——正是他们通过改革,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强加给那些处于较早文明状态的人。其实,游牧部落的人抱怨封闭的庄园侵害了他的牧场,也就和农民抱怨工业的侵害一样。
人们必须容忍的变化也正是进步必须付出的部分代价。这表明这样一种事实,即大多数人,确切地说是每一个人,在被文明生长导入进步之路的时候,都不是自觉自愿的。倘若要问大多数人对进步带来的变化有何意见,他们很可能要求阻止进步的许多必要条件和结果产生,从而最终使进步停滞。我所了解的一个例子中,多数人投票否定了政府精英的意见,决定放弃因自由市场经济而将实现的美好未来。尽管一旦可能,人们就会通过阻止不合己意的结果而扼杀进步,但这也并不是说人们若要如愿以偿,便可以不去依赖进步的持续存在。
并不是我们今天能为少数人提供的一切享受,迟早都能为所有人拥有;像个人服务这类事情,显然就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的。富人获得的这些优惠将由于进步而被剥夺,但是,少数富人获得的绝大多数东西,随着时间的延续,可以为其他人享用。实际上,我们减少现时不幸和贫穷的一切希望都应建立在这种期待之上。如果我们放弃进步,我们也将不得不放弃我们现在梦寐以求的所有社会改革。我们在教育和健康方面所希望获得的进步,以至少大多数人达到他们所追求的目标和愿望的实现,都依赖于连续不断的进步。为了认清我们真正的最终的意图,我们必须牢记:进步若在顶端就受到阻遏,那么整个从上至下的进步之路都将很快被堵塞。
8.迄今我们讨论的主要还是我们自己的国家,以及那些在我们看来属于西方文明的国家。然而,我们必须注意这样一个事实:由于过去进步产生的结果——换言之,也就是知识和追求目标在世界上迅速而轻易地传播开来,致使我们现在碰到是否需要持续不断地快速进步这个问题时,已经失去了自行选择的权利。我们文明的成就已经成为世界上其他地区人民向往和羡慕的对象,这个反映我们现实地位的新事实迫使我们不断前进。且不说站在某种更高的角度看,我们的文明是否真地就好一些,但我们必须承认只要人们一获悉我们文明的物质成就,便都会去孜孜以求。这些人可能不愿吸收我们的整个文明,但他们必定想从中挑选某些适合于他们的东西。即使在不同的文明仍然存在并支配着大多数人的生活的地方,领导地位却几乎总是落在那些吸取西方之知识和技术最为深入的人手中,对于这个事实,我们可能感到遗憾,但绝对不应忽视。[14]
从表面上看,今天似乎有两种文明正在为争取追随者而竞争,但事实是它们向大众提供的许诺和展示的优越性却基本上是一样的。尽管自由国家和极权国家都宣称自己的方法能更快地满足人民的需求,但对二者来说,目标本身并无区别。主要的不同仅在于:极权国家似乎更清楚如何达到其希望的结果,而自由国家则因其性质所限,不能为进一步的发展提供任何详细的“计划”,充其量只能显示其过去的成就。
然而,西方文明的物质成就不仅激起其他国家的志向,同时当这些国家认为他们应得之物未给予他们时,这种物质成就还提供给他们一种摧毁西方文明的新力量。由于人们对某种可能性的了解要比物质利益的实现快得多,今天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容易满足,他们要夺取自认为是自己的东西。他们就像任何国家的穷人一样,错误地相信其目标可以通过对现存财富的再分配来实现,而西方的教训更坚定了他们的这种信念。随着其力量的增大,他们便能够强行实施对财富的再分配,假如进步所带来的财富增长不够快的话。可是,我们知道,对财富的再分配会延缓领先者的进步速度,而且还会造成这样一种情况:既然经济增长不能提供什么,那么以后更多的改良都得通过对财富的再分配来完成。
今天,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愿望都只能通过迅速的物质进步来满足。毫无疑问,以他们现在的心态,一次较大的失望便可能导致严重的国际冲突——甚至是战争。世界和平以及文明自身都依赖于持续不断的高速进步。因此,我们在这种情形下不仅是进步的产物,而且也是进步的俘虏;即使我们想坐下来,在闲暇之时享受一下我们的成就也做不到。我们的任务就是继续领先,在进步之路中继续领先,要知道,已有愈来愈多的人追随我们踏上了这条进步之路。也许到将来的某一天,在世界上经过长期的物质进步之后,其传播的渠道非常之多,以至于即使先行者放慢速度,后进者在一定时间内仍然继续前进而不会减速,这时,我们或许可以重新考虑是否还要以这样的速度走在前面。但在今天,人类的大多数还只是刚刚觉察到有消除饥饿、肮脏和疾病的可能性,他们在经历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相对稳定之后刚刚被日益扩展的现代技术浪潮所触动。他们的最初反应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数量上迅速增加,只要我们把进步速度稍稍放慢,都可能对我们造成致命的打击。
[1] 章首引言录自《莱兹主教回忆录》(Memoires du Cardinal de Retz[Paris,1820])第2卷第497页,其中写道这段话是克伦威尔对贝利弗尔讲的。它显然给18世纪的思想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休谟(David Hume,Essays,I,124)、弗格森(A. Ferguson,An Essays on the History of Civil Society[Edinburgh,1767],p,187)以及涂尔干都曾引用过,而在戴雪的《法律与见解》(Dicey,Law and Opinion)第231页中也曾多次出现。歌德死后出版的《格言与反省:文献与传记》(Maximen und Reflexionen:Literatur und Leben[Leipzig,1913],Ⅱ,626)对这句话稍有改动,他说:“当人不再知道向何处走时,他不可能走到比这更远的地方去。”还可参见维柯(G. Vico)的著作,由于没有别的机会提到维柯,这里就要稍稍提及他和他的得意门生加利昂尼(F. Galiani),他们是大陆上惟一能与非理性主义的英国传统相抗衡的重要学派,而关于英国传统,后面还有详论。本章更早更长的德文翻译曾载于《奥道》(Ordo Vol,Ⅸ[1957])。
[2] 伯里著《进步的观念》(J. B. Bury,The Idea of Progress[London,1920])第2页。
[3] 参见穆勒的“代议制政府”(J. S. Mill,“Representative Govenment”,in On Liberty,ed,R. B. McCallum[Oxford,1946])第121页。
[4] 参见弗格森的《市民社会史》(A. Ferguson,History of Civil Society[Edinburgh,1767])第12页:“如果说皇宫是由人工建造而成,那么农舍不用说也是如此。就其本质而言,政治和道德观点高度完善化所包含的人工成分并不比对感情和理性的初次运用所包含得更多。”罗歇在《关于国民经济的见解》(W. Roscher,Ansichten der Volkswirthschaft[2d ed;Leipzig,1861])一书中说明曾遭到严肃的道德家猛烈抨击的“有害之精致”时,曾以叉子、手套和玻璃为例;柏拉图在《斐多篇》(Phaedo)中也曾塑造过一个演说者,害怕写作发明后因削弱记忆力而造成退化。
[5] 假如已经确立的用法还可以改变,那么最好将进步一词限于朝向一个既定目标前进,并且只用于“文明进化”。
[6] 参见伯里的《进步的观念》(J. B. Bury,The Idea of Progress[London,1920])第236—237页:“因为属于两种针锋相对的政治理论,并且是诉诸两种对抗性的气质,进步理论也分成两种不同的类型。第一种是那些积极的理想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的思想,他们能叫出‘黄金之城’所有街道和高楼的名字,他们想象这座城市就在一个海角附近。在他们看来,人的发展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它的极限人们已心中有数,并且可以抵达。属于另外一种类型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观察个人逐渐成长的过程后相信,通过曾经引导他们的那些力量之相互作用,通过他们用战斗去赢得的自由之进一步发展,他们将慢慢地走向增进和谐与幸福之境界。在他们看来,发展是无限的,它的极限是未知的,它延续到遥远的将来。个人自由是一种动力,相应政治理论就是自由主义。”
[7] 见波普尔的《历史主义贫困论》(K. R. Popper,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London,1957])以及拙著《科学的反革命》(The Counter Revolution of Science[Glencoe,Ⅲ,1952])。
[8] 兰米尔在“自由——从意外之事获利的机会”(I. Langmuir,“Freedom,the Opportunity To Profit from the Unexpected,”[General Electric]Research Laboratory Bulletin,Fall,1956)一文中说的很好:“在研究工作中,你不能计划发现,但你可以计划工作,而工作却或许会导致发现。”
[9] 参见波拉尼的《自由的逻辑》(M. Polanyi,The Logic of Liberty[London,1951])。关于这个问题,早期值得注意的论著还有贝利的《论意见的形成和公开》(S. Bailey,Essays on the Formation and Publication of opinions[London,1921]),尤其是前言中的一段话:“为了掌握那些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我们必得学会许多无用的东西,这似乎也是人类科学的一个必要条件;由于不可能先验地确知我们所获东西的价值,所以人们若想确保获得知识的所有好处,惟一的途径就是朝各种可能的方向去探寻。科学进步的最大障碍莫过于每一步行动都急功近利。既然确信总结果将是有益的,那么过分注重每个人努力的直接价值实在是不明智。此外,任何科学都要实现某种完整性,为此我们必须掌握许多细节,尽管这些细在其他方面不具有任何价值。我们不应忘记:掌握那些鸡零狗碎看似无用的东西,常是重大发现的必要准备。”
[10]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W. o. N.),第1卷,第83页。另外对照穆勒在1848年的一段重要论述(J. S. Mill,Principles,Ⅳ,ⅵ,2,第749页):“只有在世界上落后的国家中,增加产量才是其重要目标;在那些最先进的国家,其经济所需的是更好的分配。”他显然没有认识到,在他那个时代,企图通过再分配的办法来医治贫穷,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摧毁他心目中的文明生活。
[11] 塔德:《社会法则:一种社会学大纲》(G. Tarde,Social Laws:An Outline of Sociology,trans,H. C. Warren[New York,1908])第194页。
[12] 参见《时代文艺附刊》(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上的两篇重要文章:“能动的社会”(“The Dynamic Society”),1956年2月24日,也曾有小册子;“世俗的三位一体”(“The Secular Trinity”),1956年12月28日。
[13] 参见沃利克的“保守的经济政策”(H. C. Wallich,“Conservative Economic Policy”,Yale Review,XLVI[1956],67):“从纯经济收入的角度看,经过一段时期后,即使是那些认为自己深受不平等之害的人,从更快的增长之中所获得的东西,也肯定多于从任何收入再分配之中所获得的东西。在实际产量上,每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增长速度,便足以使经济上最弱的人上升到一个相当的收入层,其收入之高,是任何程度再分配所无法提供的。……在经济学家看来,经济不平等的功能之所以被证明是正当的,应归功于增长的概念。经济不平等最终也有利于那些起初似乎遭受损失的人。”
[14] 关于其在世界上最偏远的一个地方的影响,参见克拉克的《罕萨:喜马拉雅山消失的王国》(John Clark,Hunza:Lost Kindom of The Himalayas[New York,1956])第266页:“与西方的接触,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已经波及居住边远的游牧人和最偏僻的山村。有超过10亿之多的人知道:我们比他们拥有更幸福的生活,从事更有趣的工作,并在身体上享受着更大的舒适。他们自己的文化没有给他们提供这些,但他们决心也拥有这些。绝大多数亚洲人都希望在尽可能不改变自己风俗习惯的前提下,获得我们所拥有的这些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