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菲特指标”

2001年,巴菲特与华尔街之间史诗般的战役接近尾声。他在《财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胜利檄文”。文章指出,可以用总市值与GDP之间的比率来判断股市的整体估值是过高还是过低,并且将这一比率称为判断股市的“最佳单一指标”。

这个指标的设计是非常大胆的。从会计角度说,市值是一个存量概念,GDP是一个流量概念。所以严格来说,市值的量纲是“元”,GDP的量纲是“元/年”或者“元/季度”。这两个数值能够相除,得出来的结果还能用于判断股市,岂非怪哉?假如这篇文章不是股神写的,恐怕《财富》杂志编辑部早就把它扔进废纸篓了。

这个指标的问世实在太突兀了。巴菲特从来没有详细解释过它的理论基础和逻辑推导过程,在学术界也找不到它的任何出处和师承,所以大家都称“市值/GDP”为“巴菲特指标”。

公允地说,“巴菲特指标”在21世纪前20年的预测效果并不好,所以市场关注度不高,巴菲特本人也很少再提。不过我倒是认为,“巴菲特指标”与太阳谷演讲之间,存在着内在的逻辑传承关系。无论它是否合乎当下的时宜,都是股神晚年(请原谅我这么说)对自己一生投资思想的提炼和升华,值得我们慢慢咀嚼。

事实上,笔者在研究古代金融思想时,发现其中有不少精华与“巴菲特指标”暗合。可以说,这一思想框架的影响已经超出金融和经济领域,到达了社会文明的层面。我们将在社会文明篇的《伊斯兰金融的后现代意义》中就此进行详细讨论。

如果“巴菲特指标”能够用于判断股市估值,那么总市值与GDP之间应当存在比较稳定的比例关系。这个比率可能不是一个精确的数值,而是一个区间。估值向上超出这个区间,则下跌的可能性增加;估值向下跌破这个区间,则上涨的可能性增加。

所谓总市值与GDP之间存在稳定的比例关系,这个命题可以分解成以下3个子命题:

A:上市公司总市值与全体企业总估值之间的比率稳定;

B:全体企业总估值与全体企业净利润总额之间的比率稳定;

C:全体企业净利润总额与GDP之间的比率稳定。

很显然,以上三个子命题中的比率(以下分别简称A值、B值、C值)连乘起来,就等于“巴菲特指标”。如果我们能够证明在合理情况下,上述三个比率都是稳定的,则“巴菲特指标”自然也应该是稳定的。

我们先来看A子命题。

巴菲特曾多次强调,他根本不关心一个企业是否上市交易。在他看来,上市公司与非上市公司这两个群体的整体发展速度应该是差不多的,并不存在上市公司发展更快这个定律。

当然,巴菲特所说的是美股的情况。在A股市场,上市与否确实会影响基本面。在A股上市之后,企业的负债能力提高了,融资成本下降了,进行资本运作的可能性也增加了。而在华尔街看来,这些操作在私募市场一样可以进行,上市公司的身份并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对中国这样的新兴市场来说,大量企业IPO,从非上市公司转变为上市公司,那么A值肯定会迅速提高。但是对美国这样的成熟市场来说,交易所只是一个舞台,进出两便,“你方唱罢我登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所以在成熟市场,合理情况下,A值应该是比较稳定的。

我们再来看B子命题。

不难看出,B值其实就是全体企业的整体市盈率(P/E)。通常我们在给个股估值时,会考虑这个公司的利润增长前景。利润增长较快,说明企业经营水平比较高,可以给予较高的P/E估值;利润增长较慢,说明企业经营水平比较低,可以给予较低的P/E估值。

可是如果全体企业的利润增长都很快,说明什么呢?这并不能说明全体企业的经营水平都很高。因为企业之间本来就是相互竞争的,总有赢家和输家,没有全赢或者全输的道理。所以如果全体企业的利润增长都很快,那只能说明通货膨胀了。而在通货膨胀时,利率也会相应提高,所以债权和股权的吸引力仍然是平衡的,并不能因此就给予全体企业更高的P/E估值。

逻辑推导到这里,结论又跟中国投资者的经验不一样了。在中国,债权和股权的吸引力是非常不平衡的。在通胀环境下,债权产品的提供方(通常是商业银行)反应相当迟钝,往往坐视资金流出而无动于衷。许多投资者为了抵御通胀只能选择股权投资。不过,这种情况在近些年已经明显改善了。

在美股市场,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席勒P/E指标。它是由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席勒设计的。与普通P/E不同,它采用了格雷厄姆在《聪明的投资者》里提出的建议。它不是只看上市公司在最近一年的净利润,而是考虑上市公司在过去10年间的净利润数据。可是通胀怎么办呢?它先分别对过去10年里每一年的净利润进行通胀水平调整,然后再算平均数。最后,席勒博士还用文献研究的方法,把历史数据一直挖掘到19世纪下半叶。

根据席勒的研究,无论是金本位时代,还是通胀达两位数的20世纪70年代,或者是通胀低于2%的21世纪,美股的席勒P/E都是非常稳定的。高于25和低于10的情况都很罕见,而且一旦出现异常也都会很快向中心回归。

这说明,在合理情况下,B值也应该是比较稳定的。

最后我们来看C子命题。

C值稳定的命题,正是巴菲特1999年在太阳谷演讲中给自己留下的三条风险提示中的第二条。他当年认为C值应该稳定在6%左右。可是21世纪的前19年,C值的平均值上升到了8.7%,提高了差不多一半。

我们能够据此判定巴菲特错了吗?其实未必。我们知道,在美国的两党政治中,共和党倾向于增加资本分配份额,民主党倾向于增加劳动分配份额。两党轮流执政,事实上形成了一个政治周期。资本在GDP中的分配份额应该是随着这个政治周期波动的,没有理由永远上升或者永远下降。

在21世纪的前20年里,美国一共有5个总统任期。最前面两期是共和党的小布什,他搞了一大波减税。最后一期是共和党的特朗普,他也搞了一大波减税。中间两期是民主党的奥巴马,按理应该是加税加福利的,可是碰到2008年大衰退,急需逆周期财政支持,他索性也不加税了,直接借债加福利。

我们可以把眼光放远一些,下五届美国总统会不会继续像前面五届那样,强力推行亲资本路线,把C值进一步大幅推高?这种可能性非常小。目前美国的贫富差距问题已经相当尖锐。伯尼·桑德斯、伊丽莎白·沃伦等政治家都提出了非常激进的税收计划,甚至像“实行社会主义”这样的口号都获得了大量民众的支持。一旦轮到民主党执政,C值重新转为下降的可能性很大。

假如上述分析成立,那么在合理情况下,C值也应该是稳定的,只不过可能需要把它放到更长的时间框架里去考察。

从最近20年的实证看,“巴菲特指标”似乎已经失败了。巴菲特一直说他不关心政府采用什么样的财政和货币政策,但是事实证明,美国政府和美联储对市场的干预力度,已经大到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程度。巴菲特因为坚持自己的理念而看错了科技股,也因此不再能够跑赢指数,续写神话。

俗话说,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以前的美国股市大约是有股神的,但是1998年之后,美国股市便不再有股神了,只有一个顽固的爱国老头巴菲特而已。如果一定要说美国股市还有神,那么它的名字也只能是——美联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