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启莲
平成九年。但那是一个无人知晓平成年号的,异国的夏天。
从越南首都河内驱车三小时才能到达的B省农村。
那天,七岁的范启莲也在帮忙做家务。
大人说,村里要盖新学校了,说不定阿莲也能去上学。不过,阿莲现在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必须做的事情不是去上学,而是跟母亲一起到村外的河边打水。早晨河边有很多蚊子,特别烦人。
打了水回家,先吃一碗祖母准备的河粉当早餐。虽然没有浇头,但河粉汤加了味精,吃到嘴里有味道。味精是日本制造的调味品,既不像盐也不像糖,味道特别美妙神奇。阿莲还不太懂事,她觉得日本是亚洲最富裕的国家。
吃完早饭,她上午要一直在地里除草。阿莲家是种植红薯和荔枝的农户,这个季节只要一不小心,地里就会长满杂草。
阿莲只需早上下地干活,下午就帮祖母和母亲做女红赚钱。她们做的是刺绣手帕和小口袋。
“阿莲真棒,已经做得比我好了。”
祖母总是这样夸奖阿莲。阿莲心灵手巧,很擅长做女红,但还没有母亲和祖母那样的手艺。祖母只是夸张了。阿莲心里清楚,不过还是很高兴。
前一天,再前一天,都跟今天没什么两样,但是那天傍晚,家里发生了一件好事。
去河内打工的叔叔回来了。
叔叔在河内蹬三轮车带游客观光,顺便卖些阿莲她们绣的手帕和小口袋。虽说是出门打工,但离家也不算远,所以叔叔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回来一趟。
叔叔每次回来都带好多礼物,因此阿莲特别期待。家里的味精也是叔叔买来的。
那天,叔叔带了两份很特殊的礼物回来。
一个是阿莲最喜欢的漫画《机器猫》。漫画讲一个戴眼镜的懦弱男孩子家里出现了来自未来,长得像狸子一样的猫型机器人。这个漫画特别受欢迎,如果她告诉别的孩子自己得到了新的《机器猫》,他们肯定会羡慕不已。
另一个其实不算礼物,而是人。叔叔带了个奇怪的客人回来。
那人比叔叔年轻许多,比阿莲十五岁的哥哥稍大一些。
他用磕磕巴巴的越南话说:
“我、来自、Nhật Bản。”
Nhật Bản——日本。
阿莲当然没跟日本人说过话,甚至见都没见过。
“味精?”
她脱口而出,逗得所有人大笑起来。青年发现越南人也知道味精,更是又惊又喜。
“日本制造的可不只有味精。还有本田、铃木。日本的摩托车世界第一。对了,你喜欢的《机器猫》也是日本的漫画。”
阿莲以前并不知道。不过这么说来,《机器猫》上描绘的城市,还有过年的习俗,的确都跟越南不太一样。
青年用生涩的越南话和英语(叔叔懂一点英语)说,《机器猫》在日本叫《哆啦A梦》,日本的小孩子也很喜欢看,但是画《哆啦A梦》的漫画家前不久去世了。
青年是日本的大学生,目前正在休学,背着包满世界旅行。去年,日本播放了“猿岩石”二人组从亚洲旅行到欧洲的电视节目,受其影响,一部分人也跟风开始了旅行。那个二人组好像也来过越南,不过阿莲没听说过。只不过,那个组合名的越南话发音有点好笑。
青年在河内待了几天,跟叔叔成了朋友。他说想看看游客平时不去的越南乡下,而叔叔正好要回村,就把他带来了。
一家人对青年问东问西,打听了好多日本的事情。
日本的城市里有好多高楼大厦,汽车比摩托车多。而且那里的道路都铺装过,完全没有灰尘,也不像越南有那么多虫子。日本的家庭都有电视机,还能看到《机器猫》的动画片。日本的小孩子不用干活儿,每天只要上学读书,看看漫画,打打游戏。
他每说一句话,叔叔就要感叹“不愧是日本,太厉害了”。阿莲也越听越羡慕日本的小孩子。
青年苦笑着说:“在日本、待着、很憋屈。越南、更、舒心。”
他说,他待在日本会感到呼吸困难,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于是开始满世界穷游,寻找自我。
由于青年只会说磕磕巴巴的越南话,而且想说的内容有点复杂,所以阿莲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阿莲就是觉得丰饶而便利的国家更好。家里其他人肯定也是这样想的。青年虽然说自己在“穷游”,但他可以随意到国外旅游,对阿莲来说就已经很有钱了。
叔叔说:“革新开放政策已经走上正轨,越南今后也会越来越富裕。”
革新是现在政府提出的政策。越南虽然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但要引进资本主义的方法,令国家变得更强大。
叔叔能在河内赚钱买礼物回家,村里马上就要盖学校,《机器猫》和味精这种外国东西能到越南来,这都多亏了革新开放。
睡觉前,青年给他们看了相簿。阿莲有点期待那是日本的照片,其实并不是。那只是青年在旅行途中拍摄的照片。上面有好多国家的美丽风景,看着倒也挺有意思。
最让阿莲感兴趣的,是他在俄罗斯拍摄的冰天雪地的风景。在越南比较靠北的B省勉强能分辨四季,可是冬天只会凉快一些,并不会下雪。阿莲听说日本也会下雪,心里就更羡慕了。
“我、喜欢、这个。”
青年给她看了自己最喜欢的照片,那是覆盖着蓝色冰层的水面风景,据说是在俄罗斯贝加尔湖拍的。
“我们村里也有漂亮的蓝湖。”
母亲倒不是不服气,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村外的确有个湛蓝的湖,阿莲不知道它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反正村里人都管它叫“命运之湖”。相传,过去有个伟大的僧人,曾在那个湖边修行过。
青年听了特别感兴趣,最后一家人决定,明天母亲和阿莲出门打水时,顺便带他去看。
仔细想想,阿莲还是第一次清早去看“命运之湖”。
“命运之湖”没有像贝加尔湖那样冻结,只是在水草和光照的作用下,水的颜色变成了蓝色。阿莲知道这个,但是那一刻,阿莲却看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命运之湖”。
平时总有些发绿,还有点浑浊的湖面,现在却像倒映了整个天空那样蔚蓝。湖面上笼罩着淡淡的雾气,仿佛把空气也染成了蓝色。远处的湖水映出了树影,树枝上长着根须,或是垂到地上,或是缠绕着树干。它在越南的神话中,是能治愈一切伤口的不死之树,但是只能靠洁净的水浇灌,一旦碰到脏水就会瞬间成长,把人掳到月亮上去。
眼前这片光景,是唯有清晨的短暂时光中,湖水、晨光与雾气交织而成的奇迹。
阿莲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村里还有如此美丽的风景。
青年大为感动,还拍摄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