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4月,对于处于寒冷西北的西安来说,是一个最令人跃跃欲试的时节,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终于来了。春雨下着,春花开着,沁人心脾的温暖从古老的城墙上冉冉升起,又向四周弥散开来,包裹了整个西安城。人们走出家门,在现代高楼与古老小巷交错融会的街市上行色匆匆,带着各色的使命奔忙着。
此刻,在澄澈高远的天空上,有一架飞机轰鸣着,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徐徐降落在空旷的西安国际机场上。从机舱里款款走过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服装奇异,气质不俗。她头发中分,长长地直直地披散在后背。她有一双黑而亮的大眼睛,但却略带忧郁之色。
她的打扮一看就迥异于西安城的人。虽然90年代的西安在改革开放之风的浸染下,人们的穿着已很新潮,虽然没有像北京上海深圳那样引领潮流,但西安城里的人也从来是不落伍于任何时尚的,谁敢说十三朝古都的西安人不懂潮流呢。
但是,这个女人的装束却真是把人惊到了——她的装扮是西安城里东西南北走遍没有谁见到过的。她当然也是黄皮肤,黑头发,五官眉眼都透出标准中国人的样子,但那身稀奇古怪的装扮和装扮之中透出的不凡气质,让见到她的人无不惊为天外来客。
那松松垮垮、七长八短,像唱戏又不像唱戏,准确地说像是某个少数民族的衣裳,是一套叫做波西米亚风格的服饰。我们许多人是在多年以后读了有关这个女人的传记,才知道她喜欢穿波西米亚风格的衣服。她为了到大陆来见一个不一般的人物,在她特意订购的几套服装里就有这套波西米亚风格的。
读者朋友或许比我这种老旧的人更有见识吧,波西米亚这个词,不知道是不是需要在这里作以解释,解释是不是多余的,甚至还会显得我孤陋寡闻,或者说是小瞧了读者朋友。但我想为了把这个一走下飞机悬梯就从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放射着特异光芒的女人介绍清楚,我还是在这里稍稍啰唆几句比较好。
波西米亚最初的意思是和吉卜赛人有关的。我们许多人知道吉卜赛这个奇异的民族,大概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在这之前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受制于意识形态的拘泥其实是很有限的。
波西米亚是法国人对吉卜赛人的一种称呼。后来,大概是19世纪以后,波西米亚这个词慢慢地与聚居在巴黎的文人艺术家联系了起来,成为一个形容词,形容那些贫穷落魄却自由放荡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的生活。最终,波西米亚在时间的长河里绵延为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符号,甚至是一件时尚的装饰物。本质上,波西米亚保留了某种游牧民族特色的服装风格,比如鲜艳的手工装饰和粗犷厚重的面料,层叠蕾丝、蜡染印花、皮质流苏、手工细绳结、刺绣和珠串,等等,都是波西米亚风格的典型元素。
这样说来,这些诸多的细节,似乎在我们身边也随处可见。在我们越来越时尚和富有超级想象力的服装设计元素里,也常常会不期而遇。如此说来,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所谓波西米亚文化,实际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只是我们没有那么清晰地觉察到而已。
波西米亚服装包裹着的艺术家们,难免有一种颓废的迷人的气质,有一种和服装一样的松散自由及放荡不羁的叛逆精神,由此和服装一起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撞击着人们的眼球,引发震撼。
此刻,这个高挑瘦削的女人带给我们的感觉就是这样。
她曾说过,在台湾只有三个女人适合波西米亚式的打扮,她们是潘越云、齐豫和她自己。波西米亚服饰只有附着在傲慢灵慧女子的灵魂上,才能熠熠生辉。当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棉质长裙,叮叮当当行走在撒哈拉沙漠的时候,那种狂放不羁的波西米亚风韵早已显示得淋漓尽致了。现在,她把这种骄傲与狂放又带到了大陆,带到了古都西安。
下了飞机的人们一个个地走出了机场,只有她和助手米夏仍然停留在那里不肯离去。米夏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所措。而她却把目光投向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像河流一般流动着,海岛上的天和这里的天是不一样的啊,岛上的天常常是阴着的,又窄小,而这里的天是这么辽阔,这么蓝,蓝得不可思议,而云又这么的白,白得令人心疼。她想,裁下一片蓝可以做裙子,揪下一团云可以做裙子上的花朵。
她是一个容易激动的女人。她大声地感叹之后,表情却开始阴郁起来。她点起了一支烟,烟气缭绕,从她细长的手指间直直细细地腾腾上升。她的脸也被笼罩上了暗沉的思虑。
她在心里默念着,啊,这就是西安,平凹的西安……我今竟站在了这里。这不是做梦吧。昨夜我梦到了这个城,怎么和我梦里的是一模一样的呢。是谁指引我来到这片天空之下,是谁感召我站在这辽阔的土地上,是那像大鸟一样的飞机吗?是我心中的神吗?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默念,对,是神的启示。
此刻,你一定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吧,没错,她是三毛,那个敢爱敢恨,留给我们无限思念又无限痛惜的三毛。
她是台湾女作家,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当年她因一本地理杂志的吸引独自走进了撒哈拉沙漠,寻找生命的本真之美。她是一个有灵魂的精怪,以万水千山走遍的豪情,还有惊天泣地的爱情遭遇,引出了无数的传奇故事。八十年代,她用她所写的故事,征服了万千读者,使她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作家,成为别具一格的作家。
三毛曾说,当她在1989年首次回到大陆的时候,发现大陆的读者比台湾还要多。读者喜欢她的疯狂程度,一点儿也不逊于她在其他地方。
是的,那时候,她已出版了22部作品,如我们熟悉的《撒哈拉的故事》《梦里花落知多少》《万水千山走遍》《雨季不再来》《温柔的夜》,还有她最后的作品《滚滚红尘》,基本上贯穿了她个人的生活和她在地球上四处游走的经历。
《撒哈拉的故事》是三毛全部作品中最脍炙人口的著作,此书一出版便风靡了整个华人世界,无数人为之倾倒。
此书由十几篇精彩动人的散文随笔集结编著而成,描写了三毛和丈夫荷西在撒哈拉沙漠中的生活。书中描述了古怪的沙漠中的饭店,和荷西的没有亲人参与的结婚过程,还有沙漠里的荒山之夜,特别是那篇在沙漠偷窥沙哈拉威女人洗浴的场景,充满了浓郁的异域风情。三毛以浩瀚沙漠一样神奇的笔,凭借着荒凉的撒哈拉沙漠的背景,将自己与世隔绝却趣味横生的沙漠生活以清澈如流水一般的文笔娓娓道来。
《撒哈拉的故事》就是三毛自己的故事,她把人们带进了奇幻的沙漠世界,也带进了她和西班牙潜水工程师荷西的超凡脱俗的爱情世界里。那个西班牙工程师,三毛眼里的男孩子,比三毛小八岁,却疯狂地爱着三毛,他们在撒哈拉和加纳利岛屿度过了世外桃源般的六年生活。可惜,1979年的时候,荷西潜水,被海水吞没,再也没有上来。
从此,满怀悲伤的三毛开始了后半生的流浪,而这一次的流浪,满是伤痕,处处碰壁,她再也没有遇到像荷西那样明净透彻地爱着她的男人,至到她再也没有力气行走和寻找,不得已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们都说三毛是个天生的流浪者,骨子里就带着流浪的天性,而我更愿意把三毛看作是一个天生的爱情至上主义者。没有爱的生活对于三毛来说是无法想象的。失去了世上唯一真爱着她的荷西,三毛从此再没有那样忘我欢情过一天,直到1991年1月4日,绝望地离开世界。
没有了爱人的流浪,是孤独的流浪,是像漂萍一样不知所终的流浪,所以,三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并不喜欢人们给她贴上“流浪者”的标签。
拯救三毛的也只有她的写作。在台湾,她继续着《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的写作,但从此她的作品却染上了浓重的哀愁,她说:“我只有一杯浓烈的爱酒,就这样被你泼掉了。”故乡还是故乡,沙漠还是沙漠,只是那个爱她的人找不见了。
三毛原名陈懋平,因“懋”字太难写,就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陈平。三毛于1943年3月26日出生于重庆,四岁的时候随父母到了台湾。
荷西去世之后,悲伤的三毛无法在沙漠里生活下去了,她被父母接回了台湾。1981年,她应台湾《联合早报》的资助,开始了长达五个月的中南美洲之行。正是她的这趟旅行,成就了她的另一部轰动一时的著作,那就是《万水千山走遍》。
比起《撒哈拉的故事》,很多人或许更喜欢她的《万水千山走遍》。
光是看一看她在书里写到的国家,就引发了人的无限向往。三毛的行程开始于墨西哥,结束于阿根廷,她写到的国家有: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光是秘鲁就写了四篇,闭上眼睛想一想,哪一个不是充满域外风情的国家呢,何况是在三毛的笔下。据资料显示,三毛一生“流浪”过54个国家。
比起撒哈拉的快乐、奇妙和热烈,还有和荷西之间简单又真情的生活,中南美洲的这趟旅行,更加充满凶险,战争、逃难,各种灾祸,还有晦暗的阴郁的心情,三毛的笔不再欢快,以一个度尽劫波、饱经沧桑者的姿态,写尽了苦难与练达。
艰难的行走,总是少一个人的陪伴,那个她倾情一生爱着的人。
时间静静地流过,三毛知道,心里的尘埃再被洗得干干净净,一个以流浪为伴的人,依然渴望能遇到一个人。相伴是莫大的幸事。失去一个人,那创伤也是无法愈合的。
陪伴她的只有助理米夏。米夏是一个美籍青年,他形容三毛说话“像玫瑰在吐露芬芳”,按三毛的说法米夏总是跟在她后面做些无知又可笑的事情,他时不时地会惹她生气。他像三毛一样也是一个有孩子气的人,所以,三毛和米夏的一路行走,会时常有一些小小争吵,三毛在《万水千山走遍》一书中也有些微的流露。
三毛有一个几乎算是固执的信念,她认为自己前世是印第安人,生活在安第斯山脉的高原上,那里有一片银湖,名叫“哈娃哥恰”,也就是“心湖”的意思,而她叫“哈娃”。而今生,在银滨之湖,也过完了——
“那个叫三毛的人,从此消失吧。”三毛总是这样说着。
三毛有一篇写她和米夏在哥斯达黎加的纪行,她这样写道:
当我深夜里在哥斯达黎加的机场向人要钱打公用电话时,米夏坐在行李旁边悠然看杂志。
生平第一次伸手向人乞讨,只因飞机抵达时夜已深了,兑换钱币的地方已经关门,身上只有旅行支票和大额的美金现钞。不得已开口讨零钱,意外地得到一枚铜板,心中非常快乐。
洪都拉斯已经过去了,住在哥国首都圣荷西有热水的旅舍里,反觉犹如梦中。
在洪国时奔波太烈,走断一双凉鞋,走出脚上的水泡和紫血,而心中压着那份属于洪都拉斯的叹息,却不因为换了国家而消失。
写稿吧!练练笔吧!如果懒散休息,那么旅行终了时,功课积成山高,便是后悔不及了。
一个月来,第一次跟米夏做了工作上的检讨,请他由现在开始,无论是找旅馆、机票、签证或买胶卷、换钱、搭车、看书、游览……都当慢慢接手分担,不可全由我来安排,他的日常西语,也当要加紧念书了。
说完这些话,强迫米夏独自进城办事,自己安静下来,对着稿纸,专心写起沿途的生活记录来。
这一闭关,除了吃饭出去外,摒除万念,什么地方都不去,工作告一段落时,已是在哥斯达黎加整整一周了。七日中,语文不通的米夏如何在生活,全不干我的事情。据说圣荷西的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的,米夏却没有什么友谊上的收获。只有一次,被一个女疯子穷追不舍,逃回旅馆来求救,被我骂了一顿——不去追美女,反被疯子吓,吓了不知开脱,又给疯子知道了住的地方,不是太老实了吗!
坐在那座印加帝国时期被荒废的城市的大石头上,三毛眼里看到的不是城市的空茫,而是那些需要祷告的轻如叹息的魂灵。
“留在内心深处,永远归还不了。这沉重的脚踪,竟都是爱的负荷。”她又喃喃地这样说着。
扯远了,让我们回到机场。
米夏静静地走过来,把一件外衣披在三毛的肩上。
米夏说:“起风了,我们该走了。”
三毛却又点起了一支烟,在冷空气中看烟慢慢散去。荷西去世之后,三毛基本上是一个烟不离手的女人。据说,她一天至少要抽三盒烟。
三毛说:“啊,西安,贾平凹就住在这个城市里,米夏,为什么此刻我心里有着一份巨大的茫然!”
米夏并不理会三毛的话,他太了解三毛,她近来总是容易神思恍惚。他牵了一下三毛的手说:“我们走吧。”
三毛还是有点儿痴痴地默念,平凹,我要走了。她像是面对着一个人在说话。
她边说边侧着身子,是离去时若有所失的一种举步,像是近旁的那个人也正看着她,泪光闪烁,依依不舍一样。
三毛迟迟疑疑地走了几步后又站住了,又一次仰望天空,天空突然间暗沉下来,一层层黑云翻滚过来,压在头顶上,要下雨了。
三毛靠在米夏的身上,她的脸也像失了血色一样地苍白。她说:“米夏,你知道吗?我进入了一种时空混乱的恍惚和不能明白之中,我觉得我的梦,又开始哗哗地慢慢旋转起来。”
三毛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像要跌倒的样子,米夏急忙上去搀扶她。
米夏知道,三毛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失眠、背痛、心慌、突然跌倒。她的愁苦太深重了,都是因为她背负的爱太沉重,她不肯放下。而且她又总是熬夜,抽烟,几乎一根接着一根。米夏不能理解三毛和荷西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爱,让三毛至今不能释怀,对荷西无尽的思念像毒蛇一样啃噬瘦弱的三毛,使她一天天衰败下来,血骨枯干。
可是荷西已经走了十一年了,那个西班牙籍的潜水工程师。
一路随同三毛,米夏时刻为三毛提着心。“三毛,你又不舒服吗?”他赶紧又问。
三毛说:“我的背又开始发疼,我的心又莫名地发慌。我怎么觉得我的心突然间像是要从我身体里飞出来一样。”
米夏说:“你是想得太多了,再说你到大陆来,心情总归是不宁静,昨晚你肯定又是一夜未眠吧。……你的安眠药吃了吗?”
三毛说:“没有,我不想再吃药了,我的身体不想让不属于我的外在捆绑,我要让我自由。”
米夏说:“可是,你总是抽烟,——烟不也是外在的吗?”
三毛说:“我喜欢烟,喜欢这袅袅的烟气,在这烟气里,我的心才能平静,它已根植在我身体里,和我成为一体了。”
三毛依然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她看也不看米夏,烟已燃尽,她也不觉。她的大眼睛空空茫茫。她说:“米夏,我想回家,家里什么药都有,去了就得救了,家又不是很远,就在山脚下的南边嘛。”
米夏似乎已习惯于她的这种迷迷蒙蒙。去年三毛在家乡舟山,看了中医,还请气功师给了加持。现在似乎比以前要好多了。中医大夫说三毛是思虑过重致心气虚弱。
米夏问道:“三毛,我们真的要回家吗?你确定是要改变行程了吗?”
三毛突然把头转向米夏:“今天是几月几日?”又是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米夏想了一下,说:“一九九〇年四月四日……怎么了?”
三毛扑在米夏身上,像是一个受惊的小孩:“米夏,我很害怕。”
米夏轻轻地拍打着三毛的肩膀,像以往那样,这一阵子,三毛已是不止一次地恐慌。
“你怕什么?你别乱想。看,机场服务生过来赶我们了。”
三毛还在抱着米夏,如同受到惊吓的小猫:“我怕出这个机场。出了这个机场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米夏说:“我们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你不是要去见新疆的王洛宾吗?这个事你计划了好久。怎么,你要变卦吗?你要改变行程吗?”
三毛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一样:“我们能不能先去见一见贾平凹先生,他也是在大陆我最想见到的人。”
米夏有些不耐烦了,他推开了三毛,他不同意改变行程。他说:“你总是变来变去。我们在西安只有几个小时的停留,待会你可以一个人在街上走一走。我等你。”
三毛恳求地说:“米夏,你是我的助理,在荷西去世之后,我们一起游历了南美洲,每天都形影不离,就算是发生战争的时候我们也在一起。你是知道我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要不要见王洛宾……我心很乱,我需要你帮我,好吗、我亲爱的米夏。”
此刻的三毛拉住了米夏的胳膊,像个软弱可怜的少女一样摇着:“告诉我,告诉我,米夏!”她急切地说着。
米夏丢开了三毛的手,说道:“荷西走了,你的胆量小了,勇气也小了。你的天真,你的不顾一切都去哪里了?或许,荷西还在你的生命里,让你不敢往前走。……你要学会忘记才是呀。”
听到荷西,三毛泪水盈眶:“可我又怎能忘记?”
米夏说:“你总归要去爱人的,没有爱你可怎么活?……你的生活比你的写作更重要!”
三毛说:“我怕王洛宾他不肯见我。听说,他受了很多苦,他的妻子死去之后,他天天坐在门口,望着夕阳思念他的妻子,从此没有再婚。”
米夏说:“能写出那么动情的歌的人,当然会是多情的人了。”
三毛说:“米夏,你知道吗?《在那遥远的地方》就是写给他的初恋情人的。”
三毛说着便轻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账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米夏说:“在台北听和在大陆的土地上听,一样的感动。”
三毛说:“是啊。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没有听到词,只是第一声的音乐一响,就把我的心揪走了。那时候,我就跳起来对妈妈说,我要到大陆,我要见王洛宾。……我把妈妈都吓到了,她怕我又做傻事,脸色煞白地去找爸爸了。”
米夏说:“你也真下功夫了,你把卓玛的藏族服装都买好了,从头到脚,一样也不少,害我也费了不少心呢,还是从尼泊尔托运回来的。”
说到衣服,三毛又兴奋起来,骄矜地说:“样子是我选的,饰物也是我一个个选的,你这点可没费心呀。”
米夏说:“这套衣服,我帮你提了一路,生怕丢了。我知道你是要当面穿给王洛宾看的。可现在,你怎么又犹豫了呢?”
三毛说:“我也搞不清楚,飞机一落地,我的脚一踩到西安这块黄土地上,好像就走不动了。我想去见贾平凹。”
米夏说:“你和王洛宾不是约好了吗?不能让他等啊,他可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三毛说:“我没有约,我要他静静地在等我,我一到他的茅屋,他就在。我不喜欢人等我,我也不要等人。”
米夏说:“然后,你换上卓玛的衣服,从王洛宾手上要过皮鞭,轻轻地打在他的身上……”
三毛跳起来:“是啊,是啊,就是这样的。”话没落音,她的脸又沉郁下来,说:“米夏,我怕的就是那个时候……”
说到这里,我们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位男主人公应该出场亮相了。他就是王洛宾——西域的歌者,高原上的冬不拉,人们说他是“西北民谣之父”,而三毛叫他是“情歌王子”。
王洛宾的一生创作了歌剧七部,搜集、整理、创作歌曲1000余首,而最为我们所熟悉的就是《掀起你的盖头来》和《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半个月亮爬上来》。王洛宾的音乐是一只非凡的神一样的手所写。《在那遥远的地方》被法国巴黎音乐学院作为东方音乐教材,并成为罗伯逊、多明戈、卡雷拉斯等外国歌唱家作华语演唱的保留节目,1993年,《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半个月亮爬上来》,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作品。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
王洛宾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他出生于北京,但最终他的大半生却一直在西北边陲度过,青藏高原、塞外戈壁、草原牧场,这些远离京城的地方到处都留下了他生活的足迹和如天籁一般的美妙歌声。
1941年,王洛宾以共产党嫌疑人的身份被抓进兰州的沙沟监狱。1951年,王洛宾第二次入狱被判处劳役。1961年4月,因王洛宾曾在军阀马步芳属下任过职,被以“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的双重罪名入狱,刑期长达15年。
才华和苦难,给王洛宾的人生里先后送来四个女人,每一个女人和王洛宾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三毛和王洛宾的故事。
出身于艺术之家的王洛宾,年轻时学的是西洋音乐,24岁之前,他的目标是前往巴黎音乐学院学习。他的第一位恋人,一个叫罗珊的姑娘,就是他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同学。1933年,王洛宾将徐志摩的诗《云游》谱成曲,献给他的新娘罗珊,但两人终究婚姻解体各奔东西。
1939年,26岁的王洛宾在新疆拍摄影片《祖国万岁》,与藏族姑娘萨耶卓玛相识。之后,在青海创作、改编《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玛依拉》等民歌。
打动三毛的正是他和卓玛的故事。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愿你拿着细细的鞭子,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这首脍炙人口的情歌,就是王洛宾写给卓玛的。他在西藏朝圣时认识了美丽的卓玛。卓玛,是一个牧主的女儿,当时,卓玛在影片《祖国万岁》里扮演影片中的牧羊女,王洛宾扮演萨耶卓玛的帮工。
那一天,芳草碧连天,云朵一团团。爱上卓玛的王洛宾向卓玛调情,羞涩的卓玛用皮鞭抽了他,拍马远去,而他望着天边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痴痴发呆,卓玛的倩影挥之不去,终于幻化为一首美丽动人的旋律。三天的相处,爱恋虽短,但那首万人传唱的歌曲却永留世间,一代代传唱不绝。
《在那遥远的地方》也成为王洛宾的成名之作。紧接着,还有一首曲子,叫作《半个亮爬上来》,在美丽的草原之夜里也悄然诞生。
之后,王洛宾第一次坐牢,在兰州监狱蹲了三年。
出狱后,他与护士黄玉兰结婚。王洛宾把黄玉兰改名为黄静。黄静比王洛宾小16岁,漂亮文静,聪明贤慧,是个擅长理家的小女人,她把小家庭安排得妥妥当当。
王洛宾第二次被捕之后,小女人黄静含悲离世。王洛宾和黄静之是只有短短的六年婚姻。黄静给王洛宾留下了四个儿女。
10年后,王洛宾又一次蒙冤入狱,入狱之时,他的孩子都还没有成年。
1990年,77岁的王洛宾将要迎来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来自海峡的另一岸。
当荷西命殒大海之后,三毛的灵魂便也渺渺不知所踪。荷西的死,让她失去了生命中最值得眷顾的理由。其后多年,她一直恍然行走于苍茫的人世间,如果不是念在尚有年迈的父母,她也许早已追随荷西而去。
三毛的父母从不拒绝新的男朋友与三毛交往,他们盼着三毛身有所归,可是每次提起来,三毛却总是黯然神伤。她对父母说,荷西是自己的今生与来世,是自己所有的前因与后果,除了他,她不知道还能情归何处,心系何人。
她在梦里对荷西说:“我生命里的温暖就那么多,我全部给了你,但是你离开了我,你叫我以后怎么再对别人笑。”
1989年,台湾作家夏婕在新疆访问王洛宾之后,发表了三篇关于“王洛宾老人的故事”。
三毛是听过王洛宾的歌的,特别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像三毛这样的人,看了王洛宾老人的故事,又怎能不被打动。
夏婕在文章里说,找到了传说里的“西部民歌之王”,他写了那么多动人的歌曲,可是,现在他的生活很是凄苦,他一个人生活着,每天傍晚日落之时,他坐在门前望着一点点下沉到天边的夕阳思念着自己的亡妻。
“他坐在门前望着一点点下沉到天边的夕阳思念着自己的亡妻”。这样的话语,一下子打动了三毛,总是黯然神伤的三毛一时兴奋了起来,她立刻向夏婕索要王洛宾在新疆的联络方式。
她一遍遍地看着夏婕的报道,她为王洛宾苦难坎坷经历而流泪,她感同身受着王洛宾的孤苦伶仃。她想自己是孤单的,在遥远的新疆,有一个人比她还要孤单。她应当去抚慰那个孤单的人,和他一起吟唱那动人的歌曲——从此以后,在每天的黄昏里,这个孤单的人坐在门前看夕阳沉落,他的旁边多了一个人陪他看夕阳;夜幕四垂时,他对着悬在古旧墙壁上的妻子遗像,弹一首曲子给她听,她也在一旁静听……
她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为他哭红了双眼。她想,这个老头太凄凉太可爱了!我要写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疆去看望他!
她对朋友说,生活,匀速的是爱,不匀速则变成一种伤害……失去爱的人虽各不相同,但仰望星空却是唯一的不约而同……
她说,恋爱着新的恋爱,我狂奔着,为的是不让自己感到寂寞……
于是,她真的给王洛宾写信了,紧接着,带着病体,踏上了一路向西的旅程。
《明道文艺》的主编宪仁先生获悉三毛的动向后,委托她为王洛宾代送稿酬,刚好,她就更有理由直接见到王洛宾了——这个令她痛惜的人。或许,他也会痛惜她,如同她疼惜他一般。一定会的,她这样想着。
现在,她一切都准备好了,见面的衣服,想说的话,还有送给他的礼物。可是她却害怕了,犹豫了,踯躅徘徊了。她把目光和脚步转向了西安。
她朝西安的一条街市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