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万元户

98、万元户

宝三爷在东厢房建了一个蜡烛厂,朱红的蜡烛有胳膊粗,上面金龙缠绕。不久,村村都有了蜡烛厂。

宝三爷改养牛,东西厢房做牛舍,里面养着十六头肉牛。两只大黑狗把门,门前的菜园子成了牛粪堆积场,房后的空地垛着收来的苞米秸秆。味道甭提了,这地儿简直是全村子苍蝇的集市。

王源海跑单帮卖尼龙线结识一个会做酱油的师傅,王源海雇此人开起酱油厂,产酱油的作坊就是我们的羊圈教室。开始,自己赶着驴车串村子零售,逐渐发展到周边的小卖部来他家进货。

会做酱油的师傅开始提要求,烧鸡、饺子、汤驴肉、黄花鱼的不断地变样,凌川、凌塔、宁城老窖天天喝。王源海的妻子说:“照这样下去,猴年马月能成万元户啊?”王源海说“妈,妈,妈——拉八——子,我,我,我——偷,偷,偷——艺。”

半年后,师傅对王源海说:“王老板,这生意越来越火,弄瓶茅台庆祝庆祝。”王源海说:“猫,猫尿吧,你滚!”

王源海开始自己做酱油,不到一个月,用户开始抱怨:“现在的酱油的味道变了。”接下来,不进货的小卖铺逐渐增多。三个月后,王源海的酱油厂黄摊了。

宝三爷满村里鼓动人贷款,“养鸭、养鱼、养猪、养羊、养拖拉机跑运输,都是来钱的道儿,走那条道都比头顶太阳脊梁背月亮刨地强。贷款好说随便找个保人就行,国J的钱一厘利息不要。”。

养鸡专业户高万田的鸡舍是杨家沟废弃的小队部,地处远离民居的山坡上,完整的大院套,房子檩木没了,墙还在,简单收拾收拾就住人。并不欢迎村民的造访,参观鸡舍,要求来访者踩着白石灰铺成的路面。

供销社被个人的贸易货栈挤兑得发不出工资,把库底子的布匹分给村民,多是布头子。宝三爷说:“供销社当初成立的时候,家家户户集资入过股,当年是承诺分红给股东的。”上点年纪的人猛然忆起当初十元八元的集资令。

宝三爷的说:“贷款干,胆子大点。等人们都纳吗过味来,那个时候再想贷款,门儿你都摸不着。”

高万田倾尽全家精力的养鸡场赔了,偷偷处理掉自己的房子,欠着贷款,一家老小消失不知去向。高瑞反驳宝三爷,“大能人高万田都赔掉大肠头子,你宝主任赔了不怕,都叫贷款,你的能和我们的一样吗?我们不行,马尾巴穿豆腐——提溜不起来。”

田老叟常自言自语,“这吃饱饭没问题,土里刨不来电视机、摩托车、平顶房子和新媳妇,干点儿什么好呢?”

乡里开始送活物,南美长毛兔、澳洲细毛羊、康贝尔鸭,尽是外来种,发给最困难的家庭。

薄支书进了单大发的王哥家,“一公二母,大羊生小羊,羊生羊,几年就成万元户了。”王哥问:“要钱吗?”“不要,除了一口大铁锅你家还有啥,要钱你有吗!听着!不好好养我收回去。”王哥放羊养羊,最后都养进一家人肚子里去,一家六口人四个是智障,吃香嘴了,天天粘着薄支书要羊,“薄支书,再给我几只羊呗。”

建沼气池、温室养猪养鸡、箱笼养兔。乡里的办法变了,找有能力的人,签合同交一部分底垫儿钱。

薄支书开会布置工作,“杨大鹏外出学学经验,其他人在村里挑选说道少的人家,讲清楚这是配合村里的工作,沾边就放赖的人家千万别搭理他。”

方法还真不少,猪圈墙头用棉槐拱个半圆,上面绷上塑料布,建成温室养猪棚;竹板子支个塑料棚,里面放几只鸡,完成暖棚养禽。

我家配合村里建了一个日光取暖,据专家说冬季能下蛋的鸡棚。

薄支书送来三十元钱,我爸看着钱说:“钱不要。”“别呀,上面给的补贴,你还要签字哪。”签完字,爸爸把钱递给杨大鹏,“大鹏,跑趟腿,大鲤鱼、肥肘子、汤驴肉把钱花光,酒我家里有。”薄支书拍着手说:“明白不?就得找校长这样的人家来配合。”

集市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半大男孩,身后拖个小车,口里喊着:“耗子药,苍蝇药,蚊子药,蚂蚁药,蟑螂药。”一刻不停脚地穿行人群中在集市里往返,叫卖声不绝。

宝庆新的大背儿头油光锃亮,墨镜大花衬衫,斜背着鲜艳的挎包,整条胳膊上都电子表,专找年轻人搭讪。本村人要买,他说:“回家买,回我家买。”到了他家,摆一炕的表盘任你挑,价钱还好商量。田老叟摩挲着这蹦数字的小东西说:“我看你这东西像大风刮来的。”“老哥,这都是从南边进来的,火车就得坐七天八夜。”“小意思,我卖尼龙线,三千里的路全靠一对大脚板。”宝庆新说:“关键是,那港人不要人M币,就要大洋。”“那货儿,火车上也不让带呀?”宝庆新说:“好皮鞋把鞋底扒下来,夹进大洋恢复原样,穿着去,到了地方在毁鞋。”“这活我可干不了。”宝庆新说:“就得挣这样的钱,等着钱来只能卖棺材。”“去你妈那卡巴裆的。”宝庆新说:“田老哥,对不起,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开棺材铺的不吆喝不推销,谁看见买棺材的挨家挨户问:‘买棺材吧,随便挑肯定给你打个八八折。’”田宝坤骂道:“去爹个尾巴的,挣俩缺德钱儿,逼嘴都不知道秃噜啥了。”

宝庆新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了。

99、老人(二十八)

我大叟通过宝三爷贷了五百元,担保人是我爸,信用社一直没有向我大叟要这笔钱。

2019年,我大叟说:“当年啊,就是胆子小哇,要是放在今天,我贷他个百八十万的。”二尕说:“我呀,贷他百八十亿的。”

100、大秧歌

村里人公推宝庆忠当会首,操办大秧歌,他软磨硬泡地从薄支书手中抠出点钱,更新了部分行头。

一进腊月,宝会首就紧鼓动姑娘小伙练习高跷,看见青年男女就搭话:“随便练,要高跷腿子尽管找我拿,坏了咱再修。”

正月初二秧歌队上街,前面的是彩旗队,自家的服装,人手一面旗帜,半抱半抗的。

双排的队伍,男左女右。高跷队是主体,队首叫散头,男散头头戴戏帽挂长髯或扮皇帝或扮高官,右手掐着带流苏的折扇,左手捋着身上戏袍的宽大衣襟,耍起来无风飘飘颇有一股子仙人晴空临风的洒脱劲;身后是装束大同小异的小生、老生紧跟紧随中规中矩;随后是小伙一群,清一色的红腰鼓双鼓槌长绸带,白毛巾缠头、白上衣、大红灯笼裤,鼓声铿锵力神兼备。女散头一身贵妃装束,右手一柄团扇,左手一方手帕,举手投足亦羞亦骚;身后是一群侍女,腰系双色长长飘带,一手拽一头似彩蝶又似飞天;随后是姑娘们,头戴繁花似锦的花篓,粉色短袄碧绿的长裙,手中一面小铜锣一片短绸带的锣槌,锣声清脆美健一身。

整个高跷队着装的颜色是腴红肥绿,与严冬里一地的枯黄形成强烈的对比。

队伍前部讲究的是扭功,进一大步退二小步、右跨左跨不离十字步,折扇翻飞彩带飘忽,拧腰摆胯手臂摇;后部讲究打鼓击锣的挥臂动作夸张,动作整齐划一,大转身高起腿活力四溅。高跷队后面贴地皮到处跳乱蹦的是:西天取经的师徒、傻柱子背媳妇、老汉推车、马寡妇骑驴。每次只上场一组,讲究的是一股子活泛劲。打情骂俏装鬼弄神,有风刮风有雨行雨,逗人大笑是本事。

绝少不了猴儿类,没有丁点的人样,没人样人才爱看,手中一根棍儿,上蹿下跳哪人乱往哪里耍,清理扩大场地,驱散碍事的闲人,他是大秧歌队的前导。

大鼓大锣大铙大钹、高低唢呐,是整个队伍的节奏。

田老叟评价说:“东北的大秧歌如同东北的汉子,酒瓶子对着嘴吹,脖子上青筋突跳可着喉咙喊:‘跟我装逼是不?信不信我一酒瓶子削蒙你。’”

“这不叫大秧歌。”田老叟对我说:“从前,你爷爷当散头,你二爷拉花充女散头,那个时候扭大秧歌的都是爷们。任何一个人都有绝活。李荣背上三杆小黄旗手中足丈的大红旗开路,整个人转成车轮内黄外红。‘马寡妇骑驴’、‘傻柱子背媳妇’、‘小媳妇上花轿’,段显庭的‘老汉推车’,那扭的,胯骨轴子都要掉了。给你说说刘长文外号‘刘猴子’的来历,你东院的老老爷子八十大寿,正月初八秧歌队进院拜寿,老爷子坐在八仙椅上,面前是一个案桌。压轴戏,刘长文嘬着腮帮子成两个大坑,嘴唇撮成花生壳,一个蹦高窜上棍子顶,双腿夹着棍子,一只手攥着棍子头,另一只手托着一个寿桃,一根儿棍往前蹦,到了跟前儿,一出溜下来,单腿点地把寿桃捧到案桌上,这叫‘仙猴献寿’。杨老爷子高兴,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块大洋,高声喊:‘给刘猴子。’刘猴子就是这么来的。高万田的大镲,杨明伟的双管唢呐,段显祖的大锣,宝常青的大鼓。看的你呀,饭都忘了。松岭门的秧歌队和咱们较劲,宝常青往手心啐两口吐沫,那鼓打的,尘土飞扬,人心都跟着颤。忽紧忽缓,一会就把他们的鼓点儿给打乱了,他们的秧歌跟着咱们的点儿扭。好秧歌啊——看不着喽——。”

正月初一,主场在村部后院,场地宽阔,土地不软又不硬。看点是变换队形——打场子,有“卷白菜心”、“走剪子股”、“编蒜辫”,一眼看穿的“一字长蛇阵”,令人眼花缭乱的“迷魂阵”。打场子才能正经八本地凸显出散头的作用,他是队形的灵魂人物。副场是全村的主街道,沿路一段一段打场子,拜大街搅动全村的男女老少出户围观,一街筒子的人一巷子的欢笑。

正月初二,队伍缩减一半,但装束架势绝不含糊,进门进户拜大年。宝庆忠带着几个人跑在秧歌队前,沟通东家称为“打前站”,打前站等于要饭。

请秧歌进家门的东家要有所准备,院子要清理干净,鞭炮齐鸣远接近迎,烟卷茶水伺候,重要的是在显眼的位置摆放好请秧歌进院的礼品。队伍在院子里摆好后,宝会首在人们的目光中手举礼品过头,高喊:“宝主任,赏!——,好香烟四条。”这一嗓子,鼓手落槌唢呐手鼓腮,散头抖开折扇,队伍舞动起来。大秧歌功夫在腰胯,看点在身段,撩人眼的动作在手碗,手舞腰不动,出彩不出力。这一嗓子决定着队伍卖力气的程度,一嗓子“豆包十个冻豆腐两块”,完了,再听锣鼓分明在叫:“这是啥,这是啥,这是啥东家。”东家不管这些,执意要大锣大鼓到窗户下,狠劲擂上三通,振振家业。这叫“大场子”,还有”小场子”,家里有老人拜寿、男孩新生、新媳妇进门,队伍里有人会献上一段赞歌,固定的曲调填新词。小丑刘长文最能,擅长顺口溜现编现卖。整个秧歌队的吃喝酬劳、全指望东家的“赏”。

正月十五夜,卸去高跷腿的秧歌称“地蹦子”,配合着“散灯”。

散灯:锯末子、谷糠拌柴油,团一团在地面点燃成灯。有人看护着防火兼添加燃料,整个山村的道路上都是一堆一堆的火球。

村里人齐出动,几路人马以时间为号令,联合行动点火散灯,村部到庙的旧址一路是最长的灯龙,上千盏的灯亮起来,火光中地蹦子随锣鼓点翩翩起舞,第一站是庙,向佛祈求来年的日子一连串的红火。

散灯有讲究,必须连散三年,每年散三天。

白天扭大秧歌,晚上唱大戏,唱的是三大评剧,《窦娥冤》、《铡美案》、《西厢记》。以往的主力杨立武今年没扮角儿,人不在村里,加入外乡的民间剧团走南闯北去捞世界——“滚地包子”。

元宵节散灯完毕,上演一出重头压轴戏——《七品芝麻官》。

服装就是扭大秧歌的行头,大树台前接上电灯就成为舞台。拉二胡,头琴刘云飞之后是杨立文,杨立文走后是杨立山,梆子是宝庆忠,有提词的、有端茶递水的、有整理道具化妆的,颇像一回子事儿。

演员都是本村的,扮演唐成的是八丫的大姐夫,评戏是她姐姐和姐夫的月老,当年全靠《花为媒》,那戏唱得五可五可的。

随着锣鼓点儿,唐成出场,“我摇身一变成了七品芝麻县。”摇头尾巴晃一阵狂嘚瑟,头上的官帽差点抖搂零碎,“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一名小吏自人群中一个兔子蹦跳了起来,边蹿边喊:“老爷!老爷!快闭嘴!这大逆不道的话不能出口,要是让薄支书听见,明个儿就撸了你这狗官。”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正中位置上的薄支书也咧开阔嘴哈哈大笑。

“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干嘛儿?”“芝麻粒儿大的一小官儿,大伙面前露把脸儿,手拿一根毛笔杆儿。”唐成把手中的一段秫秸棒棒亮给人们看。“拿那败家玩意干嘛?”“手拿毛笔杆儿,我——”然后目光在人群找寻,“专捅宝三叟的腚y儿。”嘴上说的人没捅,捅得台上小吏双手捂定屁屁,扮小吏的刘长文岁数不小了,一跳老高落地后跟头把式的连一串。

101、老人(二十八)

大秧歌在人M公社时期最具规模,初五过后,公社组织汇演,评选出前三名,参加东片八个公社的大汇演,二十四个队里评选前三名。十五过后,东片的冠亚季队挨各公社汇报演出,那场面大了去了。

松岭门中、小学操场上的露天主席台用松柏枝和标语妆点一新,操场外圈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本公社各个大队的秧歌队都来了,第一个入场的是东道主——松岭门秧歌队,进场亮个相,舞着迎接下一个队入场,被迎入的队再迎接下一队,最后入场的是东片的季、亚、冠。全部秧歌队绕大圈狂舞,最出彩时段是经过主席台前。

松岭门公社松岭门大队最大,大秧歌队最差。东片八个公社廿家子大队最大,大秧歌队最差。

廿家子公社的东南沟大队最小,大秧歌屡拔头筹。以大秧歌成名:东南沟的小伙最棒,孤山子的姑娘最漂亮。

白天扭大秧歌,夜里县评剧团在廿家子唱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