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这几年
51、水浇地
锦州到朝阳的公路加宽,本公社的路段,全公社的九个大队各分担一段。
下砬子的两岸是裸露的岩石,这里的河面最窄,三家子大桥修建的位置定在下砬子偏下一点。
夏天过后,被牲口蹄子践踏过的荒山,柏树苗真的出来了,星崩的几棵。
小学试验田的苞米可以吃了,吃完烀苞米、蒜泥蒸茄子,杨家沟的杨老师回家,经过大队门口,面无血色满脸是豆粒大的汗珠,胃痛得他哭爹喊娘,躺地上头抵膝盖,身子佝偻成一个被抓蜷成圈的囊吃包。用杜冷丁和巴豆叶,段兽医让他拉肚子二天没上讲台,好了以后,兽医逢人就说:“没有我,他得撑死。”
南队地多人少,求学校帮忙搬运黄豆。豆秧在地里有人捆好,按照个子高矮和男女生分配大小捆。
第一趟,到了队部,同行的老师留下。第二趟,豆子地里队长和校长把学生送走,刚坐下来点着烟,就见远处的沟里一股浓烟升起。
在沟里,豆秸被点燃,火中黄豆的爆裂声连连,几个人用长木棍分开火堆,防止火势太旺。待明火减弱,我用一截破树皮把火堆扒散,然后脱下上衣当扇子,一群男生一起扇,女生躲开等着。火灭灰飞,露出来烧熟豆粒,糊啦巴呿的铺满地,一群人蹲地上双手忙,几十人嘴里嚼豆粒的“嘎嘣”声不断。
光顾着吃,赵校长到了身后竟然不知道。听到校长的吼声,大家站了起来,嘴巴全是黑的。
一整天的活,南队承诺给学校二十斤黄豆。
罪魁祸首指向我和姜宏伟,问了小半天,赵校长没有问出个幺二三来。
晚饭前,爸爸把我叫到东屋,阴着脸吼我:“站好!是不是你点的火?”“段老二、赵宝金、姜宏伟和我一同点的。”“十几捆,百十斤黄豆,有你们这么祸害人的么?”我说:“点火的时候就打算烧五捆,可是后面上来的人把手中的豆秸全投进火中,拦也拦不住。”“高队长和赵校长还一句话都问不出来,是不是你威胁过同学?”
这时,爷爷奶奶都来到我的身后,我的胆子顿时大起来,大声说:“没有威胁,除了五个人外,后面上来的人根本不知道是谁点的火。”我又小声嘟囔道:“再说了,他们凭什么问我,要我们捡粪种地,要我们抬水浇地,校长和老师偷偷吃烀苞米蒜泥拌蒸茄子。南队队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吃大S堂的时候,邻村之间交换队长,他天天夜里用饭盒往家偷干饭,被单大发抓住把饭盒抢去。”爸爸抬手给我一巴掌,“都是哪里听来的!”奶奶赶紧把我搂进怀里,爷爷拦在中间。我提高声音说:“就知道打人,你没少打我妈。”奶奶忙把我拖离东屋。爷爷说:“我说过多少次了,能不能吃完饭再管教孩子啊。”
这么一闹腾,晚饭吃得很晚,见我把饭吃得倍儿香,田老叟说:“你没事人一样,你没挨打是不?”“老叟,我挨打挨骂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田老叟说:“你真欠揍。”
今年小队场院使用机器了,柴油机带动脱粒机一天干完以前二三十人一两个月的活。“真神奇,”打场的内行杨志山说:“不用铺不用压,上面吃侧面吐后面拉,壳粒自动分开,省力又省时,有一样啊,苞米脱粒的棒子瓤不囫囵。机器铡草好,苞米秸和谷草人使铡刀铡,总有大节剩下,机器铡的快不说还碎,牲口吃得连渣都不剩。”
春天墒情好,春苗喜人。入夏却滴雨不下,大队的农机组昼夜不休,从河套、大井里抽水浇地。
秋后,狄支书召集各小队会计,到大队结算一年的浇地费用。黑影儿的王会计说:“一亩地浇了三茬,多打一百多斤粮食,几块钱不够给大队的,不合算。”副书记薄云升说:“账不能这样算,有钱你有地方买粮吗?成千上万斤的粮你想买,哪儿有卖的,产粮是第一位的。上级调拨的柴油数量有限,主要还靠钱买,狄支书连机器维护磨损费用都没向小队收。”最后,狄支书说:“啊——,大田不浇有道理,经济作物可以浇,上级有指示要扩大棉花种植面积,提高棉花产量肯定合算,春旱抓全苗机器还是有用的。”
52、小队长
村前防洪大坝造出的土地给东队贡献一万斤高粱,可是,十六万斤的产量还是没有达到。虎队长辩解说:“今年大旱,不完全是我的问题,我向徐书记保证明年一定达到十六万斤。”杨明仁说话直呛他的肺管子:“得了吧,全村五个小队,就你杨虎种大帽高粱,加上新土地产的一万斤将巴将十五万斤,你压根就知道自己在吹牛B。”
大帽高粱交公,廿家子粮库不收,杨虎分给东队社员做口粮。
这高粱壳太顽固,实在没有办法弄掉它,饭煮熟,米开花后高粱壳才涨掉,高粱壳全混在饭中。饭进口之前先用筷子从碗里挑高粱壳,挑一个壳把筷子在碗边磕一下,全家人吃饭,叮叮当当的声音满屋子。“这虎头队长一点好事不干,这高粱壳子扣肠子上用刀都刮不下来。”奶奶一边挑一边吃,越吃气越不顺,口中不停骂杨虎。大叟挑的不仔细,壳子在嘴里嚼着打滑咽不下去,含在口中挑不出来,吐掉又可惜粮食,折腾一阵还是吐掉,空出嘴来骂道:“杨虎大W赖,你说一个小队三百多口人,人人吃一口饭骂一句,挑一个高粱壳骂一句,咋就骂不死他呢?这破高粱米涩拉吧唧的,牲口都不吃,这是人吃的饭吗?”爷爷打着嗨声说:“这大帽高粱,是他M的什么人鼓捣出来的,Q德。高产个屁!正常的高粱是壳托着粒,这大帽是壳抱着粒,壳还不是一般的厚,连壳代粒一起上秤能不高产吗?”
村子北头、东头的墙上到处都是大字:杨虎大W赖!
杨虎找到我家,对我爷爷说:“你们管管自家的孩子。”我爷问:“我家孩子怎么了?”“满大街的你看不见啊?”我爷说:“哦,就这事啊。”这一次,我爸没有骂我。
这行字竟然上了大队的黑板,字头还画了一弧彩虹。
早起敲钟的狄支书看见了大字,立刻叫来虎队长,“啊——,杨队长,你干点儿人事儿行不行?”“狄支书,我全心全意为了社员着想。”“啊——,你还知道哇!那你还净整一些X狗的个式。”
一年到头,多挣工分的人家收入并不多,工分毛了,工分少的人家更吃亏。
杨虎继续当队长的消息传遍全村。刀疤、记脸子、单大发一起怂恿东队的年轻人:“你们东队人是一群熊蛋包,这样的队长还能接着干,要是他在我们小队,我扣出他S来、捏出他N来!”
杨明仁牵头,东头的五户杨挨家挨户蹿腾,东队人集体反对杨虎,提议下年的队长由杨明仁来担任。杨虎说:“大家伙不要选他,他当队长的时候,家里老婆孩子全干轻巧活,三个亲哥哥一个亲弟弟孩子老婆一大堆跟着都沾光。我比他强,我从来没谋过私利,今年我一定为大家着想,不再种大帽,他杨明伟能做的我都能做到,希望大家相信我。”姜俊堂说:“你不谋私利,我们也没得好处哇。”
“我明白了。”看热闹的刀疤说:“一个吹牛B,一个Q德,好像Q德的比吹牛B的强一点点。”杨虎大吼:“你说谁吹牛B?”杨明仁大吼:“你说谁Q德?”刀疤撒丫子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杨虎说:“你们看那个队长的老婆不轻巧出屁来,李秀云派我老婆看堆儿,我不让,我老婆脏活累活都是第一个干。”杨虎的老婆嘀咕道:“舔个B脸还说道说道,看人家狄支书的老婆。”“闭上你那臭嘴!”虎妈说:“虎头啊,听妈的话,别干这破队长了。”虎队长说:“不用你管。”
狄支书说:“杨明仁当队长,公社明确表示不同意。公社徐书记特地找我说,‘杨明仁是想法上的问题,杨虎是做法上的不妥,杨虎的综合素质高,可以继续当队长。’大家反对也没有用,有意见去公社反映。”
宝三爷说:“大伙傻呀,选一个第三者当队长,这两个人都不用,问题不就好办了吗。”这话一出口,杨明仁说:“好像你有多么嘎古,办法有多高明,大伙给你立牌位烧高香供着。”杨虎说:“你一个公家人儿,家还是腰队的,瞎搅和啥。”田宝坤也来凑热闹,说:“看清楚没有?野鸡和虎不拉老死不相往来,但毕竟是一条山沟沟里的货。没有第三个队长,这两个人轮换着干,有了第三者,蛋儿疼的是他俩。”虎队长对他高喊:“闭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在我家的炕头上,田老叟说:“其实东队还出过两个队长。姜俊堂,抗上,少报产量私分,少种棉花还多报亩数,公社定论:此人不得重用。宝常财,哎呀!啥啥都往家里划拉,忒甚了,连牲口吃的豆饼都往家里捣腾,家里翻出的东西那个全和呀。那年游大街,他左手拿着木锨右手拿着五股叉,头上扣着草筛子,腰上缠着牲口套,后面拖着石头磙子。”我笑了,“哈哈,宝庆新还有一个这么光棍的爸爸。”
深秋,公社号召农田深耕,拖拉机翻地在村史上是首次。翻地,按土地亩数要钱。狄支书沉默,杨虎主动,公社徐书记高兴,在全公社大会上,徐书记说:“松岭门公社三家子大队第四生产队积极响应上级号召,全公社第一个支持深翻耕地,提出表扬!”
拖拉机进了村,翻完东队翻腰队。翻完腰队翻南队,狄支书明白,小队长替大队做主了,只好说:“啊——,翻吧。”
高秀满驾驶着链轨拖拉机拖着一排锃明瓦亮的大铁铧,把土从右边反扣到左边,铁铧后面是一串薄片的铁饼,把土块切碎。人踏在上面稀渲的,土没过脚背。当拖拉机在地中间遇到坟头,不得不收起铁犁绕开坟头,拖拉机手不停地说:“碍事,没有多好,平掉算了。”
庄稼长起来,坟头就像大海中一座座孤岛,长草不育庄稼。
翻过的土地里,高粱茬、苞米茬根须朝天,用二齿镐一勾很快就拾满一筐茬子头,不用镐头刨。
在村里,女生喂鸡打猪草带孩子,男生打柴禾搂树叶割荆条。冬天院子墙头上都是一捆捆的干柴,需要时取下就可以烧。
上冻以后,我们人手一柄斧头,准备好三根榆树稍拧成的要子,放学后先在树林里玩个够,然后去王八脖子下游的一片烂泥塘里,这里上冻以后才能进人,这里离村子虽然很近但不是本村的土地,属于松岭大队的,里面遍生蒿子,蒿子秆比镰刀把还粗。用斧头砍倒五根,用要子捆三段,把斧头勾住根部的要子往肩膀上一搭,人在前面走,身后蒿子的叶冠在地上拖着,到家把五根一捆的蒿、子贴院墙立起来比院墙还高,冬天烧火前要用斧头剁,像砍树枝一样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