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开山

45、开山

元宵节,会年茶暂停一天。

躲开大街,不敢靠近大队大院,钻胡同子,吃力地推着自行车,车后座搭着一对麻袋,袋子底都要着地。黑布棉袄腰里扎根旧皮带,不声不响的中年男人进村来卖大泥巴花。一坨黄泥巴台子,顶心探出一根引信,点燃后窜出一棵闪星的火树高过墙头,一块钱给五个,二块钱给十一个。

家家院子里立起一根杆子顶着灯笼,纸糊的大红灯笼,以前用蜡烛现在用电灯。

一把六根的魔术弹,几个炮仗,五个泥巴花放完,天空飘起零星的雪花。“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爷爷吃着水煮元宵说。

“钻天猴”是我的最爱,羊草的茎杆头粘个火药纸筒,外面粘着彩纸,点燃后自手中响着哨一线火花钻上天。便宜,一块钱买一大把,这东西窜的方向没准儿,大人最恨它,怕这猴儿钻进自家的柴禾垛。

看了半宿,以为危险过去,一家人刚一合眼儿,钻天猴把段兽医家的后院柴堆引燃,人们发现的时候,大火苗子已经高过了房顶,一切都晚了。一年的柴禾全堆在那儿,那大火烧红了村子的半个夜空。

急迫的三通钟声,集合来全村的青壮男人。那大火把土坎子上的树冠都引着了,没人敢上前儿,看看没得救,害怕火烧连营,救火的人分成两拨,一拨抢运邻居田宝坤后院的柴禾,一拨人死保段家的房子。大姑把家里的棉被舍了,盖在房子的后房沿上,棉被下是秫秸垛的房顶。井里打水的、路上运水的、房沿上提水的、往棉被上一桶一桶浇水的,忙活了一个时辰,火势减弱,人们才敢靠近火场,浇灭残火。

天一放亮,东西前后院的邻居送来一捆捆的柴禾,堆在段兽医的院门口,大姑家连热一顿饭的柴火都没了。

狄支书说:“啊——,段老三你别孬糟,好好准备准备,过两天,开山。”

开山,五年才有一次。

人们提前做好准备,把能用的家伙全磨锋利,斧子、镰刀,短把锯,连剁鸡食的破菜刀都锋利得能剃腿上的汗毛。

开山的地点:黑影儿在西山,南队在封山育林,腰队在山底沟,东队在庙沟,杨家沟在鹰窝崖。

这三天,社员都不外出,连吃红粮本的人都请假。起个大早,人们提前等着,山根儿排满人。前面是腿脚快的姑娘和小伙,后面是大一点的男孩子,再后面是中年男人,最后是一群妇女和老头子,手里都掐着家伙。大喇叭一声“开始”,百米赛一样,全村的人没命似的往山上奔。

人手多、力气足的人家直奔山腰,从山腰向上往山头猛砍。这里少有人来,少有偷柴的贼孩子到达,柴的数量多、质量好。

一家人一线排开,一家占一个宽度,人越多占的地儿越宽,气力足的人砍的速度快。老弱妇幼只好选择近处,从山脚往半山腰砍。

先攒树枝子后割荆条子,树枝金贵,粗一点的木棒都留着,猪圈门、院子大门、菜园子门、小棚子都要用,刺槐树的又多又好,山榆树的闹个二,最不好的是山杏枝,不成材只能烧火。

平时封山育林,人畜不得入内,五年才遇一次啊,开山就是往自家里抢柴。

孩子和妇女往家里运,肩挑背扛的,乏力的人把树枝拖在地上往家里拽,一路上往往返返的人流不断。

运是次要的,砍是第一位的,三天后禁止动刀,砍下来的堆起来可以慢慢运,砍下来的是你的,没砍倒的是大队的,砍!午饭都在山上吃,天完全黑了才下山。

我爷爷岁数大了,爸爸拿笔杆子的,三姑是个姑娘,我家就一个大叟顶个。

从西向东一字排开,大叟、三姑、爷爷、爸爸,自山脚往半山腰开砍,砍着砍着这条直线就变成斜线。最后,我家占据的山坡开成直角梯形,大叟是西侧高高的直角边。东边的人家往西挤,上面的人家砍到山顶后回头往下压。

大叟一看大势不妙,赶快横向砍,圈了一个不规则的斜线,保住了圈内的柴。

“爷爷,为什么,缺粮的人家都缺柴火?”我问爷爷。“啊。都能吃,多做饭当然多烧柴了。这高粱米煮饭和高粱米熬粥,熬粥省米费火呀。你没看见为了省火,让高粱米快一点烂糊,熬粥前都用碾子破成高粱粕子,还要往粥锅里放一点碱面子。喝粥哇,就是舍不得扔掉米汤。”“爷爷,我看见过王守军他爸喝粥。一个大海碗盛满刚出锅死热死热的粘粥,掌心托着碗底,撅着嘴搭上碗边,嘴吸手转,一个正转接一个反转,两圈下来一碗粥就光了。”

开山有铁定的原则:必须在指定的地点,没长树的山坡顶上荆条不许割,小树苗不许砍,小树不许攒。攒大树不许伤及主干和树皮,树的脑袋不能留得太小。狄支书不住地大声吼:“啊——!摘树脑袋的就是偷树,一旦被发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棵树在人头的高度分了杈,长了俩脑袋,还一般粗。这可难坏了杨志峰,比量又比量的砍了一个自己认定的细脖脑袋。被杨大鹏瞄上了,杨连长说粗,杨志峰说细,俩人难分胜负。偏有好事的出主意:“用绳测周长。”正量着,狄支书到了,“啊——,别整那驴耳朵长还是骡子耳朵长的屁事,俩脑袋都不能砍。”可是已经砍完了,“啊——,罚你们一家人停砍半天!”杨志峰作揖道:“老支书,您高抬贵手,就罚我老闺女一个人吧。”“啊——,耍小聪明,那孩子就能拿动小铅笔刀,砍棵黄瓜秧都不能选老的。别贫嘴!你跟在我屁股后面,抓住一个垫背的就放了你。”狄之书的意思是就罚你一个人半天不砍,狄支书背着手在前面走,走了不远,后头一看,杨志峰不见了。狄支书骂道:“猴崽子,一眼照顾不到,就犯事。”

三天内,大队的干部家属不开山,干部都包片各小队,转着圈地巡视监督。

杂树沟的树木最茂盛,都是成材的大树,树头尽是又粗又密的侧枝,人得爬上树用锯拉。杂树沟不让人们进,那是留给大队干部的。

干部们不用自己开山,雇人开,报酬是柴火。这里不用抢,一家分得一片。又粗又高的树枝运到家里垛好,三捆中留二酬一。

兽医大姑父在杂树沟也分得半份,因为他家失火烧光了所有的柴禾,大队照顾他。兽医的大哥家、二哥家、我家全算他的家人,众人开进杂树沟,一通大扫荡,东侵西扰的,和他接壤的干部全向狄支书诉苦。狄支书说:“啊——,段老三哪,你咋不给三千里地以外的杨锦瑛拍个电报叫回来呀。”“大爷,你老别生气,我砍的您相中了,我送您家里去,就当您雇我开山。”“啊——,真不识可怜见儿,你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吗。”我大姑父说:“大爷,下一次要等五年,还没我的份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是一锤子的买卖,我呀!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路没回路。”

46、扫盲

寒假结束,开学的第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召开大会。

全校师生在四合院里列队,赵校长站在正房的台阶上,对下面讲:“扫盲是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大家应该感到光荣。每人必须完成任务,两年内教会八百个字,谁家的孩子谁来抱,自己负责自己家里的人,同学们有没有信心?”我们抻直了脖子高声喊道:“有!”然后,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小掐粉笔。

简单的识字课本被各班的老师写在黑板上,学生抄到本子上。

回到家,我找出三块木板扛着,跑去姜宏伟家,求姜木匠把板子面用刨子刨光,用两根横木钉在一起,用锯修理方正。扛回来放在房前的花墙上,柜底下搜出砚台,耐心地研墨,用研开的墨汁把木板刷一遍,晒干后不满意又刷了一遍,忙了三天做成一块很像样子的小黑板。我负责的“孩子”是大叟和奶奶。

半个月,我就变成急头掰脸的。

晚饭后,我截住要跑的大叟、摁住要干活的奶奶,大声嚷:“给我念十遍,写二十遍,马上做!不做完什么都别想干!”妈妈提醒我:“不能着急,慢点来,和奶奶、大叟不行这样子说话。”“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学了一个月还不会,刘老师布置三次任务了,奶奶和大叟连第一次的还没过关,后面还有很多,五百个字学到猴年马月去。”

爷爷把烟袋从口中拿出来,气、烟和话一起出:“这扫盲啊,怎么说呢,领导的心哪都是好心,唉。大孙子,老师要是问你,你就说学得差不离。”“那问学会多少个字,怎么回答。”爷爷说:“好办哪,这次说学会三个,下次问就说学会四个,一点一点地长。”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你一个不能完成,将影响全校师生。”赵校长再三强调过,我也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拖后腿。奶奶还能趴在桌上耐心地画,可是,大叟开始推本子摔铅笔。冬天,奶奶教妹妹在玻璃窗上画朵花还带枝挂叶,如今看看眼皮子底下本子上那是啥呀,一道一道的。还有大叟“五四三二一”和“五三四二一”读成一个样,我的耐性早跑到杂树沟去啦。“你俩眼睛是干什么的,都是吃干饭的。”听了我的话,大叟来了气,“不学了,学会写字放牛就不用找草啦,学会写字种地就不用刨土砬咔啦,不给工分不给高粱苞米的,受这份洋罪,爱咋地咋地就是不学了。”

“哎——呀,好歹也会上十个八个的,让我也在同学面前显摆显摆。我羡慕死王晓珍,她爸爸当扫盲样板,赵校长开会总表扬她。”不说这话大叟还算老实,这话一出口,被大叟逮住反驳的理由,“别提王老三,前几天工作组来村里检查工作,他当识字的模范,满黑板就写能砸死人的两个大字“大羊”。好家伙,王三儿吭哧瘪肚老半天,他念:‘太羊。”赵校长用手指着说:”你念错这个字了,它不念太,它念大,黑板上这两个字念大羊,小队羊圈里最大个的绵羊。’总算搞明白了,王三儿说:‘嗨!裤兜子里放屁——整两岔了,你看这事闹的。’张开大嘴一笑,嘴像面袋子、牙像苞米粒子。”奶奶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说:“大菜刀都没有手里的铅笔沉。”

这有什么呀,开始王老三总把太读成大,王晓珍不停地纠正,结果炕头跑炕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