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肉才写诗——珠市口大街241号

纪晓岚晚年创作了一部叫《阅微草堂笔记》的短篇志怪小说,搜辑了各种狐鬼神仙、乡野怪谈、亲身经历或听闻的奇情逸事,在当时与《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这本书既然名曰《阅微草堂笔记》,自然就是在“阅微草堂”之中创作的。这阅微草堂虽然也叫“草堂”,但与杜甫的“草堂”比起来,要好多了,是一座位于北京珠市口大街的两进四合院。

纪晓岚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随进京做官的父亲纪容舒来到北京,成了一位年幼的“北漂”。但纪晓岚的“北漂”与现在年轻人还是有区别的,原因就是纪晓岚家底很丰厚,一进京就准备置办房产。恰逢此时名将岳钟琪因为征伐准噶尔失利被捕入狱,其家人欲将京城的宅邸出售,纪容舒就买了下来。宅邸并不是很大,是两进四合院,但纪晓岚一生与此宅院渊源颇深。从十一岁起到三十九岁任福建提督学政之间的二十八年,他一直居住于此。在外宦游九年后回京做官,直到八十二岁逝世,也居住于此。前后计有六十二年。

纪晓岚画像

纪晓岚四十八岁回京之后,被大学士刘统勋(刘墉父亲)举荐为《四库全书》总纂官,历时十年,主持编撰了这部中华传统文化最丰富最完备的集成之作,并撰写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两百卷。编撰《四库全书》可以说是纪晓岚一生最大的荣光。

晚年时期,纪晓岚将此宅院的书房起名阅微草堂,在这里,纪晓岚创作了一部广为流传的“超级畅销书”——《阅微草堂笔记》。

在乾隆年间,有三本书在海内销量居高不下,即《红楼梦》《聊斋志异》,以及《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内容荒诞不经,文字亦庄亦谐,读来趣味盎然。

随着这本书的广泛流传,关于本书作者纪晓岚的奇闻轶事,从乾隆时期就开始在北京城里广为传播。比如,纪晓岚称呼乾隆皇帝为“老头子”,被乾隆听见了,要降罪,纪晓岚解释说:“万寿无疆,这就叫‘老’;顶天立地,至高无上,这就叫‘头’;天父与地母是皇上的父母,故而叫‘子’。”诸如此类的传说,数不胜数。但这些传说中,最为有趣的是有关纪晓岚饕餮之欲的传闻。

人们印象中的文人都是一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然而,作为文坛泰斗、学界领袖的纪晓岚却与平常文人大相径庭。据记载,他是一个黑胖子,好口舌之欲,而且饭量很大,尤其是好吃猪肉。好吃猪肉,不是一件怪事,但是像纪晓岚这样,不吃米面,只吃猪肉,一顿能吃数斤,一天能吃十数斤,便让人啧啧称奇了。

有一次军机大臣英和到纪晓岚府上做客。到了开饭的时候,英和见餐桌上摆满山珍海味,荤素搭配得甚是齐全,便以为这坊间流传“纪氏好肉,每餐必有,且数量惊人”的传闻是骗人的。

于是英和提箸笑道:“坊间盛传大学士好肉如痴,今日见这满桌的菜肴,方知传闻果真是传闻,不可全信哪!”

说罢,英和便夹了菜细细品尝,只是,不待他将菜肴咽下,纪晓岚便朝侍仆微微点头,那侍仆便会意地转身离去了。

等英和第二次伸出筷子夹菜时,便见适才离开的侍仆已端着一大钵肉走了过来,那钵肉足有三斤。纪晓岚接过钵这才说道:“坊间并非传言,我是真真实实地好肉。”说完,便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桌上的主食与素菜却是不碰一筷子。在吃肉的时候还要用茶水送服,饭后还要再吃些水果。用完餐的纪晓岚似乎还没有吃饱,在与英和说话的空当还要随手拾来放在前堂方桌上的干果吃。

直到英和满脸惊讶地告辞离去,纪晓岚的嘴里都没闲下来。

此后,纪晓岚好肉好吃的名声更是坐实了。

1768年的时候,纪晓岚因官场倾轧被发配新疆,直到三年后才回来北京。因远离中原,牧民们不养猪,他三年没有吃到过一口猪肉。不过却也因祸得福地饱尝了新疆的美味野食:鲜嫩的野牛肉、肥脆的野骡肉、风味独特的野羊肉。他还把这些美食经历都记在书里。

吃了野骡肉以后,他觉得骡子“肉肥脆鲜美”,吃了疆北大漠中的单峰野骆驼肉后,感到此独峰骆驼的峰肉切成小块后烧着吃极其肥美,甚至觉得杜甫《丽人行》中所谓的“紫驼之峰出翠釜”指的便是这种肉。

他还说:“八珍之中的熊掌、鹿尾等都是常见食材,也只有那骆驼的峰肉来自塞外,而不能常吃,实为遗憾。”

阅微草堂旧址中的纪晓岚像

纪晓岚不仅爱吃肉,还喜欢搜集制作美味肉食的方法,为的便是日后能常常吃到。

某次有一位好友带来了一味海外山珍——猩唇两枚。

他打开以后看到的是自额顶到下颏全剥离下来以后腊制的猩脸,其中口鼻眉眼尚都留存,宛如面具。

纪晓岚见此食物如此稀奇,便把家中的厨师叫来。厨师见了这东西后一脸茫然,表示闻所未闻,更不用说烹制了。于是纪晓岚只好将这海外山珍转赠好友,以求好友的厨师能知其烹制的方法。不幸的是,到后来那山珍不知被转到了何处,而他始终未曾得知制作的方法,遂而叹息道:“迄未晓其烹饪法也!”

但是,纪晓岚也不是对所有的肉都来之不拒,他对于鸭肉从来都不伸筷子。他还说,这鸭肉便是请最好的厨子做,也还是除不尽它身上的腥秽之味,实在难以下咽。他甚至还写了一首诗就不吃鸭子一事来做说明:

灵均滋芳草,乃不及梅树。
海棠倾国姿,杜陵不一赋。
馨香良所怀,弃取各有故。
嗜好关性情,微渺孰能喻。
爱憎系所遭,今古宁鹚鹭。
叹息翰墨场,文章异知遇。

这诗的意思便是:屈原吟颂花草,却从来不提梅花;海棠虽然有倾国的姿色,杜甫却从来没有为它写过一首诗;这鸭子虽然也属美味,但我纪晓岚就是不喜欢吃。

纪晓岚就这样在阅微草堂里,一边捧着大钵的肉大快朵颐,一边运笔如神,写出了一篇篇传世名作。李白号称“斗酒诗百篇”,而纪晓岚则是“吃肉文泉涌”,这也算是与先贤交相辉映了吧。

声遥堂

琉璃厂的书店

李文藻是乾隆年间有名的藏书家,每到京师,闲暇之日必至琉璃厂书肆观书,遂著有《琉璃厂书肆记》一文。李文藻和纪晓岚两人因为都是爱书之人,彼此很熟悉。李文藻曾经向纪晓岚借书抄录。纪晓岚看了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一文后,见该文写道“未入厂,东门路北一铺,曰声遥堂,皆残破不完之书”。便一时兴起,也要去这家逛一下。纪晓岚那时刚刚从新疆流放回来,时间比较宽裕,所以能说走就走。纪晓岚以前常去琉璃厂,这些书店的掌柜都认识他。声遥堂的掌柜只知道前几年纪晓岚被流放了,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此时见到他,不禁连道“恭喜”,客气热情就像没有被撤职之前一样。纪晓岚还真是有点感动,因此当掌柜向他求字的时候,就没有推辞,挥笔写下了“声遥堂”三个字。不久,纪晓岚起复又升官,后来还当上了《四库全书》的总纂官,声遥堂也因此声名远播。声遥堂在琉璃厂东门开了一百多年,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直到同治年间,店铺易主,倒给了一个姓周的江西人,另请翰林戴恩溥新写了匾额,纪晓岚所写的匾额弃之不用,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丁香花之恋——上斜街50号

龚自珍是杭州人,出身世代官宦之家,自身仕途却不是很顺,二十七岁中了举人,三十八岁才中进士,之后在北京担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和礼部主事等闲职十年之久。因久居京中,就置办了房产,即宣武门外上斜街50号宅院。龚自珍离京之时,将这所宅院卖给了潘仕成,潘仕成后来将此宅院改作了番禺会馆。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是龚自珍在京时所作的一首诗。但就是这首诗,竟让当时名震京都的才女顾太清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也让龚自珍自己命丧黄泉。

顾太清是满洲镶蓝旗西林觉罗氏后人,名为春,字作梅仙,号太清。道光四年,顾太清因避祸罪臣之后,假借为荣王府护卫顾文星之女,更姓为“顾”。不久后,奕绘贝勒的正室福晋去世,太清被续娶进奕绘王府。

奕绘是清朝宗室中有名的文学家,与顾太清交于文学,而相互垂慕于各自的才华。由于奕绘有爵位在身,不愁财银,两人便寄情山水,结交文人,诗酒酬唱,文友中就有名满天下的龚自珍。不幸的是,1838年奕绘英年早逝。

丈夫的去世让顾太清沉浸在悲痛中,整日里深居简出,陪着儿女们重读亡夫留下的诗词。

顾太清的青年丧夫招来不少京城文人墨客的怜惜和关注,许多名人雅士纷纷投来诗词以表慰藉,与奕绘顾太清夫妇交好的龚自珍也在其中。

在时光的磨蚀和众文人诗稿的慰藉下,顾太清的悲伤渐渐消退,便恢复与北京文人雅士的诗词交往。

这些文人雅士当中,龚自珍的诗词深沉而灵逸,深得顾太清的喜爱。

龚自珍考中进士后被封为内阁中书,随后不久便升迁为宗人府主事。这些职位都是有职无权,很是清闲。龚自珍远大的抱负不得施展,也就只能寄情于诗词之中,常与顾太清以诗词往来,诉说自己的怀才不遇。

就这样,龚自珍便成了奕绘王府往来诗客中与顾太清走得最近的一位名士。可毕竟顾太清是寡居之人,如此宾客盈门,纵然再坐得稳、行得正,以诗词会友,也难保旁人没有闲话说。

恰好此时与顾太清有过节的无耻文人陈文述进京。这陈文述最好吟风弄月,专收闺中女儿或青楼艺妓为弟子,教授些吟诗填词的技艺。有一年,他突发雅兴,出资为埋骨于西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菊香、云友等红颜佳人重新修葺了墓园,在当地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为此他那帮女弟子争相题诗赞咏,陈文述准备把这些诗编集起来,刊刻成册,取名《兰因集》。

因顾太清词名卓著,他让自己的儿媳周云林去央托表姐汪允庄,向顾太清求一首诗,以收入诗集中为诗集增色。汪允庄是顾太清未出嫁时的闺中密友,她奉托请顾太清赐诗,谁料顾太清对这类故作风雅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顾,断然拒绝。

但陈文述竟在顾太清不允许的情况下,在《兰因集》里载录了顾太清的诗《春明新咏》。

顾太清知道后,觉得陈文述无状,一怒之下,写诗一首,对陈文述好一番讥诮: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鹜安知澡雪鸿。
绮语永沉黑暗狱,庸夫空望上清宫。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
任尔乱言成一笑,浮云不碍日头红。

诗中将陈文述庸俗卑劣的神态刻画得活灵活现。陈文述看到这首诗后,气得差点翘了辫子,因此对顾太清衔恨在心。

这次陈文述来京,听说龚自珍与顾太清交往甚密,就有心生事。当他看到了龚自珍写的这首《己亥杂诗》时,顿时如获至宝。

原来,有一天,龚自珍看到自家院中栽种的丁香花开得正盛,有感而发写了这一首诗,诗的末尾还有龚自珍亲笔所写的一句注解: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此诗写的是太平湖丁香开时的美景,但是由于这太平湖离奕绘王府很近,而且,众人皆知,顾太清有名唤作“春”,于是陈文述便将这“春”字与“缟衣人”解作顾太清,好好的一首诗的意境愣是让陈文述杜撰成了龚自珍思恋顾太清的故事,到处去散播。

随后不久,龚自珍又作了《桂殿秋二首》: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
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桂殿秋二首》初成便被京中文人相互传阅,于是,这意境飘逸的记梦词又被陈文述解读成了龚自珍夜会顾太清,陈文述甚至将“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诗与此词联系在一起,擅自为这三篇诗作做了注释,以此作为龚自珍与顾太清偷情的证据在京城宣扬。

如今的太平湖

由于龚自珍与顾太清是京城文人中的名人,这绯闻便在一时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面对流言蜚语,本就官场失意的龚自珍被逼得无处安身,只能辞去官职,带着一车书,郁郁南归。

在龚自珍离开京城后不久,奕绘的长子载钧发现龚自珍与顾太清还有信件往来。

龚自珍虽是文诗全才,但他的书法却是他人生的一大缺憾,他便是因着字太丑而不能入翰林院。

因此奕绘长子载钧在顾太清的居所中发现了字迹酷似龚自珍的字画后,便认定顾太清是对龚自珍心生爱慕而故意临摹龚自珍的书法,便借此事对顾太清冷眼相待。加之一浪高过一浪的舆论,将本就寡居的顾太清推到了风口浪尖。

而不久,载钧又发现了龚自珍写给顾太清的一封信中的一首诗:

美人信有错刀投,不负张衡咏四愁。
爇罢心香屡回顾,古时明月照杭州。

这首诗更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载钧认为这是两人私通的证据,就把顾太清赶出了王府。顾太清便流落市井,过着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生活。

第二年,龚自珍暴卒于江苏丹阳云阳书院,年仅四十九岁。有传闻说,龚自珍是被载钧派人毒死的。清末的曾朴曾将此事虚构一番,写入了小说《孽海花》的第三、四回,两人的所谓“情事”更是得以盛传。此事史称为丁香花公案。

龚半伦

英法士兵在圆明园留念

龚自珍的儿子龚橙,与自己的父亲比起来,更加狂放不羁。早年间跟随父亲在京城的时候,结识的朋友都是少数民族,经常与他们一同出游,牵黄擎苍,弯弓盘马。龚橙是语言奇才,擅长满语、蒙古语、唐古忒(今青藏地区)语,尤其精通英语,在英国大使面前说英语时竟使英国大使大吃一惊。他的仕途比起父亲来更为不顺,考了一次没考中之后就再不参加了。因为精通英语,曾做过一段时间英国人的幕僚,这也成为后人谣传他带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根源。他晚年时在上海做寓公,穷困潦倒,却依然恃才傲物,放荡不羁。上海有个叫杨墨林的富豪,出手阔绰,龚橙靠他接济,生活倒也潇洒。杨墨林死后,龚橙失去依靠,沦落到卖父亲的藏书字画为生。当时他自号“半伦”,是说自己无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道,只爱一个小妾,五伦去了四伦半,故曰半伦。龚半伦的妻子也在上海,十多年同城而居,他却从不和她见面,亦不通音讯。两个儿子,偶尔去看望他,一样会遭到斥逐。他和他的同母兄弟,也是多年不来往,形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