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寂寞红墙戏梦长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汤显祖《牡丹亭》

小引、

月光投撒在天地间,透过窗子,斑斑月色柔柔打在红台上伶人的脸上。那伶人稍一回眸,恐误了千番春秋万般痴梦,眼中的一瞬闪过爱恨贪嗔痴恶欲,身段到位,兰花轻捻,一副名伶做派。

闭扇,伶人嘴角微扬,笑问台下过于专注的温润男子:“师父,徒儿这出《牡丹亭》如何?”说完忙去牵了牵那人的袖子,话中得意毫不掩饰。

那看戏人回神,看了看身边的徒弟,手轻抚过她头上珠翠。良久,轻吐气,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的很好……想来出师不久,就是角儿了。”

小子规垂下头,放下了那人的袖子,委屈的毫无前兆,她低语,语中似有千般情思:“师父,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那人轻笑,转过身,抬眼像是赏月色,眼中却无半丝月光,脑中涌起年少时,那人坐在台下时,再怎么压抑也无法掩他万丈光芒。

忆起当年,自己也是如小子规一样,不懂得怎样周旋,不懂得如何交际,只是凭一副金嗓子与无知者无畏的精神在京中闯荡,可只是当年罢了。

“不早了,歇着去吧。”话毕,对小子规浅浅一笑,未达眼底,转身便走。

小子规见状,一急之下,三步并两步,跑上去抓那人衣袖,眼泪滴在那人的衣衫上:“师父……师父,自打你收留我开始,你就不再是我心中名动京城的李玉秀了,容我唤你声玉秀罢,我知道此时我是大逆不道,可我,我喜欢师父!”

李玉秀只皱着眉,无奈,轻轻扳开小子规的抓住衣袖的手,兰花儿似的玉指微微挑起小子规的下巴,见她已是双眼微红,心下不忍,擦下她的泪,道:“子规,你该明白,我的心小,只装的下一个人。”

小子规放下李玉秀的手,眼中爱怨交加,缓了缓,道:“你多年执念交付与他,可依旧付之如东流,如今他死了,你又是这样伤怀,你该明白,你与我,方是天造地设。”

李玉秀怔怔的看着她,不可置信她竟将自己多年心思琢磨的明透,连带着她待自己的情意,这两样对他而言,皆是不可辜负的,可他却偏偏背道而驰。

“夜深了,回去睡吧。”李玉秀不知要作甚,只摆摆手,示意小子规回去歇息,自己转身,再不回头看她一眼。

小子规擦了擦脸上的泪,跑回台上,愈入境入情,依着刚刚的身段又像是将往事重新唱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月光依旧如常,雕花的窗子边,李玉秀斜倚在墙边,听着这带着哭腔的唱段,苦笑道:“若有来世,我……罢,谈何来世。”

第一幕——

燥热的夏天让人心情难舒畅,京城里的人也都愿意在家落个清净,可今夜不同,几乎半个京城有头有脸的富商都聚在了玉面楼,只为了听上一出京中新晋名角李玉秀的《牡丹亭》。

“少爷,天色不早了,该回了,若是老佛爷……”福子话说一半就被自家公子的折扇当头一下,看看自家公子不耐烦的样子,得,什么脑袋不脑袋,咬了咬牙,去追自家公子了:“唉少爷你等等我啊!”

福子好不容易追上,喘着粗气,看自家公子注视戏台之上,顺着少爷的目光看去,台上伶人柔光满面,美目流转,气质若空谷幽兰,兰花指一捻,唱词顺口而出,嗓音清脆,身段玲珑。

载湉摇着扇,注视着台上的李玉秀,脸上的表情不禁柔和了起来,这出《牡丹亭》被他唱出了情愁在梦里的感觉,朦胧得不真实,从前听南府戏班的名伶唱时只觉悲凉,殊不知,这种感觉比之更加自然。

在载湉的注视之下,一出戏已毕,福子摇了摇自家痴了的公子,载湉方才回神,不明就里弟笑了笑,福子只觉少爷今天是精神不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正寻思,又是少爷的扇子敲了自己,还没等抱怨,少爷已走出了玉面楼。

“少爷!你又不等我!”

“快走,刚刚不是还说脑袋不保吗?”

一边,李玉秀由着婆子给卸妆,想着今日唱戏是那道炽热的目光,来自于一个——风流公子……单看相貌确实风流,可那气质,怎么也不像纨绔。想再深想,已没了出入。想想,这名声也越造越大了,念此,只苦笑一番,笑自己蠢笨,糊涂,一面之缘罢了,有些人,只适合萍水相逢。

回了皇宫,载湉坐回到养心殿翻阅奏折,嗅着淡淡的龙延香,虽说龙延香有安神之效,却不想是怎么了,今日回来,心中一阵烦闷。

揉了揉太阳穴,走到窗前,打开厚重古板的窗,正迎上悬于天边的明月,负手立于窗前又想起《牡丹亭》中的唱词,眼中浮起了一丝玩味,不自觉念起那一段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趣。”

第二幕——

“好了皇帝,今儿个就到这里吧。”说话的妇人话毕走出帘笼,虚扶着太监,那威严让人觉得喘不过气,这老太太着的是‘万寿如意’云纹旗装,头上端的是金玉压头的大拉翅,珠光宝气,却不见一点俗气颜色,在当今皇帝面前也是主子做派,不用想,这正是老佛爷,慈禧太后。

载湉面容上一副委屈模样,却不敢有何动作,只低了身子道:“恭送亲爸爸。”话毕起身,依旧不敢直视慈禧。

慈禧心下有些无力,自己养了这么些年的皇帝对自己总是敬畏大过亲情,是自己过于严苛了,想来就转身,拍了拍载湉的肩膀,替他整了整衣襟,见一副载湉受宠若惊的模样道:“皇帝这么大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载湉这才抬起眼,看了慈禧一眼,向后一步行了个虚礼,笑道:“谢亲爸爸关心。”

慈禧见载湉有了些亲近之意,眼中的威严减了大半,笑着拍了拍载湉瘦弱的肩膀:“今儿个我点了京中玉面楼的名伶唱一出《贵妃醉酒》,皇帝也同去看看吧。”

载湉一听到‘玉面楼’三个字以为是老佛爷有意试探,怕是知道自己偷溜出宫,面上不露分毫异色,恭敬道:“是,儿子一定去。”

慈禧又拍了拍载湉的肩膀,不想自己的儿子竟如此瘦弱,心下有些心疼,又吩咐了福子等奴才仔细伺候着,才扶着李莲英出了养心殿。

载湉待慈禧走了后,慢慢起身,眼中晦暗不明。

福子见自家万岁爷心事重重,走近小声观察着:“万岁爷……”

“刚才太后说,点的哪里的戏子?”载湉眼中依旧高深莫测,望着慈禧远去身影。

“玉面楼。”

“收拾收拾,折子一会儿再看,去听那出《贵妃醉酒》。”

“喳。”福子见万岁爷走出养心殿,心想万岁爷怎么就不正常了,玉面楼就玉面楼呗……

忙活了大半日,李玉秀方才收拾好了行头,自从这前些日子老佛爷的懿旨下来,让李玉秀去宫中演一出他最拿手的《贵妃醉酒》之后,便开始日复一日的排练,谁人不知老佛爷爱戏如痴,这宫中的南府戏班里面也是名角无数,老佛爷宣他这一出,更是让他名声大噪。

“玉秀!想什么呢,快,上来走了。”班主正招呼着,他也不再多想,回身就上了轿,只等做到紫禁城外。

舟车劳顿了大半日方才到了皇城外,看着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心中无限感慨这皇家气派,下了轿,徒步走去南府戏班。

第三幕——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戏台上水袖纷飞,那贵妃倒似入了境,眼神迷离,竟如真醉了一般。

慈禧本就爱戏,这一来看得她如痴如醉,嘴里念叨着这戏子像极了贵妃,没注意载湉的动作。载湉见是那唱《牡丹亭》的戏子,更觉比初见还要惊艳三分。又看了看老佛爷,见慈禧没注意自己这边便清楚她不晓得那日他擅自出宫,心下释然。

一出《贵妃醉酒》下来,台下掌声如雷,妃嫔外妇皆看得过瘾。慈禧更是入迷,遂叫了班主和李玉秀来赏赐。

李玉秀唯恐坏了规矩,在台上不敢多看一眼,下台了更是步步小心,和班主一起跪在一众贵人面前。

慈禧见两人是极有规矩的样子,心下更喜欢了,面色也愈加柔和,道:“不必如此紧张,唱得不错,该赏。”

两人连连磕头,谢老佛爷的恩典。老佛爷心情越来越明朗,眼光在那戏子身上停驻,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李玉秀微微抬头,去不敢直视太后与圣上,更让人心下欣赏。

“嗯,不错,是做‘贵妃’的好颜色。”

李玉秀见老佛爷开了玉口夸奖他,松了口气。

载湉看着李玉秀的动作,以为是害羞,一脸趣味的看着李玉秀,这戏子身为男儿娇羞颜色却更胜女儿家,真是太有趣了……

慈禧见李玉秀谨慎的模样,觉得这戏子不失规矩,又道:“不如,就留在南府戏班吧。”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宫虽是个光鲜的地方,里面参与前朝风云,后宫争斗的人,哪个不是城府心思极深的,李玉秀不敢再想,连连磕头:“小人出身卑贱,得太后恩宠,方才进了宫,唱了一出戏,可万不敢比肩宫里各位角儿,小人不敢承恩。”

这下,在场所有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怕这小戏子是要人头落地了。

载湉见气氛甚是紧张,随即开口道:“亲爸爸,这戏子唱的虽是炉火纯青,但比起南府里的伶人,还是差一分传神,不如再让他历练历练,再进南府戏班。”

慈禧见载湉对这方面居然肯吭声,想是与她更亲近了一分,良久开了口:“那就听皇帝的吧。”说完看了看载湉,见他有了笑意,想是皇帝从没有这样的时候,从前心不在焉的,想着想着,也笑了:“皇帝今晚去我那用膳吧。”

载湉点了点头,道了声是。见慈禧起身回宫,自己回身看了看李玉秀,道:“你这出《贵妃醉酒》唱的很好,可却不如《牡丹亭》。”

李玉秀却不想载湉还在这,可他是怎么知道他的《牡丹亭》唱的好。

“抬起头来。”载湉见李玉秀心不在焉,语气也不如刚才的和缓。

李玉秀抬起头,用余光看见了皇帝的真面目,才道这人身形眼熟,在台上不敢多瞧,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他就是那日在台下直勾勾看着自己的人,心中大喜,却不能显露。

载湉见他眼中有喜色,笑了笑,又道:“朕没有看过你的《牡丹亭》,只是听说而已。”

见皇帝有所掩饰,李玉秀低下了头,低头的一瞬,扬了扬朱唇。

第四幕——

“咣!”

“诶呦万岁爷别砸了别砸了,别伤着自己。”福子在一旁,见自家万岁爷心情不顺畅,提心吊胆,连着心疼那些被万岁爷砸了的古董。

载湉气喘吁吁的坐在龙椅之上,道:“伤着了更好!什么选妃选后,都与朕无关。”

“什么无关!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为爱新觉罗家添龙子了。”未见其人,就知道是老佛爷的凤驾到了。

慈禧缓缓走到载湉面前,见他被气得脸都发青了却还不说出自己的不痛快,正色道:“没出息的东西,选后选妃也让你动怒,以后怎么治理好大清朝!”

载湉见慈禧语气不善,缓了缓面色,道:“儿子身为大清朝的皇帝,难道不该自己做主,选朕的妻子吗?”

慈禧见他说出这样不像话的话,也没动怒,拿了桌上的茶,泯了一口道:“难道还有别人替你做主不成?”

载湉见慈禧松了口,心上一喜,道:“这次,让儿子自己来选?”

慈禧从茶雾中看了载湉一眼,没再说话。

大殿之上——

“皇帝,去选吧”金銮殿上,慈禧身着正装,端端正正的坐在凤椅上。

载湉身着龙袍,在龙椅上看着下面的秀女,见慈禧让自己去选,先拿了荷包,走下阶。

将荷包递给了两位女子,又拿起玉如意,再瞧过。

细看下来,其中有慈禧得意宠臣的女儿,还有一位——他的表姐,秀娴。

他并没有在秀娴那里停下,继续走下去,看见一名在这里长相最为出众的女子,气质也很是非凡,停留在她前面,细看了看,竟有些像……那个戏子!勾了勾唇,双手奉上玉如意,那女子娇嗔叫了声皇上,就要伸手去接。

慈禧在坐上眼看载湉从秀娴身前走开了,又见他把玉如意递给了别人,大怒之下连忙起身,叫道:“皇帝!”

载湉一愣,忙收回了玉如意,回头看慈禧,见慈禧盛怒,转头苦笑,终究还是得臣服,回了身,将玉如意那给了秀娴,也不看她,径直坐回龙椅上。

慈禧见秀娴接了玉如意,心中大石终于落下,满意地看了看载湉。

第五幕——

又一日,李玉秀又奉旨入宫,刚进了养心殿,就看见载湉拿着酒壶往嘴里灌,给自己领路的福子看见,连忙过去:“万岁爷,别喝了,您都喝了一夜了……”

“滚开,狗奴才,还管到朕头上来了。”说完抬头,看见了李玉秀,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你来,陪朕喝,整天咿咿呀呀的,会渴吧。”

李玉秀上前,抓住了载湉的手,载湉抬头看他,见他眸子清澈,就像一汪纯净的碧湖,与他牛马不相及,他自小就看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所以他羡慕他,也嫉妒他。

李玉秀接过载湉的酒壶,酒尽,他看着他,眼中没有畏惧,只有怜惜:“皇上,你已经连着宣了奴才几日了,也不上朝,这不是一位明君该做的。”

载湉听完,哈哈大笑,笑他懵懂无知,笑自己无力反驳:“你说的很对。但是有我无我又有何关系,这天下,还不是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中,我不过是个傀儡,傀儡罢了!”话毕看了看李玉秀,走近他,挑起他的下巴,道:“你知道朕有多羡慕你,你的眼睛,清澈,不被世俗所污染。”话毕转身,看向窗外的明月。

李玉秀也跟着载湉,站在他身后,道:“我娘说,每个人,生来都是带着债的,我的债,是戏债,而陛下的债,大概就是天下的债吧。”

载湉并没有看他,望着那一轮明月,仿佛出神了似的。良久,才道:“人都是戏子无情,你也一样么。”

李玉秀听载湉说这话,一愣,想了想,笑着答道:“大概吧。”

“你有喜欢的人么。”载湉回过头,看着他。

“有。”李玉秀看着载湉,在月光下,他的轮廓较从前柔和了些,脸上微红,想是喝酒醉了,这样一个男子,他的风华无人匹敌,可又有自己的无可奈何,想走入他的内心,可他总是让人猜不透。

载湉见他也看着自己,从没有人,敢与他对视,这种感觉,像是许久之前别人对他说过的真心的表现。

“她在哪?”

李玉秀收回了目光,抬头看了看月亮,说道:“他在月光下。”

载湉见他答的模棱两可,想是不愿说,笑了笑,道:“唱一出《牡丹亭》吧,玉秀。”

“因为一个女人,所以皇上你连醉几日,不问世事,只喝酒听戏,让朝臣笑话,让百姓谈论……陛下,值得吗?”李玉秀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载湉回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走近,就那么看着李玉秀,良久,转过身去,道:“你不懂,你们都下去吧。”

福子见万岁爷又喜怒无常,想了想,道:“万岁爷……”

“朕叫你们出去!”

“喳。”

李玉秀随着福子出了养心殿,又回身看了看已经关了殿门的养心殿,转身,入了紫禁城的一片夜色中。

“你不懂……是因为那个女人,她像你。”载湉望着李玉秀远去的身影,喃喃道。

第六幕——

“你叫什么名字?”李玉秀看了眼自己身前跪着的小女孩,那女孩粉面陶腮,甚是可爱。

小女孩见李玉秀终于开口说话,且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笑了笑,道:“月。我叫花月。”

“月。”李玉秀似想起了什么,愣愣地,也不理那女孩。

花月下见李玉秀在想什么,不理自己,又道:“先生,我想学戏,能不能拜您为师。”

李玉秀方回过神,笑了笑,道:“好,就择日进玉面楼吧。”

“好,师傅!”花月下笑了笑,起身给李玉秀拿了杯茶,又想起了什么,道:“师傅,给徒儿起个好艺名吧!”

李玉秀想了想,也没头绪,道:“你喜欢什么名字,自己取来就是了。”

花月下想了想,道:“我记得娘给我说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位皇帝,叫望帝,他的妻子与她心爱的人在一起了,望帝死后,就化作了子规,啼血而死,这故事凄美动人,日后我也想遇到这样的痴情男子,我便叫子规吧。”

李玉秀点了点头,就让小子规下去了。

“不知你是否也化作了子规,日日啼血,为了你这一生爱而不得的人,载湉。”

月夜里,无数的细语,都细碎在风里,来而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