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雁归

壹、

我面前跪着一个三十岁的男子,他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一月的寒雪落在枯黄的野草尖尖上,越堆越多。他若是再不起身,只怕不自刎也要活活冻死在这里。

“阿岚,你说,他最后会抹脖子还是割腕呢?”

“都不要吧,活下去比较好。”

“听说他母亲逼着他休妻,他的妻子已经投湖自尽了。”

阿岚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男子,又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小小,今年的雪来得比较早呢。”

三百年了,我与阿岚的魂魄住在这雁丘里,看惯了生死。

可怜的有情人在雁丘前,结束难成眷属的一生,期待着死后能做神仙眷侣。可是,他们先后去了奈何桥,一碗孟婆汤灌下,这一辈子的山盟海誓哪里还剩得下半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如果活下去比较好……那阿岚,你当年为何为我殉情。

贰、

那年九月,我与阿岚一同南飞。

自从我们结为夫妻,就不太喜欢随着族里一起行动,再加上我怀有身孕,所以我们早早就出发了,这样即使贪玩耽搁了,族里的兄弟姐妹追上来后也会捎我们一程。

那是个无风的日子,起初飞在云端之上并不吃力,阿岚还在我周围忽高忽低地炫耀。暮色将至时,因无风可借力,飞了一天的我翅膀酸痛,不知不觉地越飞越低。

清秋时节的潭面冷澈见底,夕阳的余晖平铺水面,我的翅膀掠过,带起一阵微风,赤澄的晚霞倒影泛起了涟漪。

天色比较晚了,村落里也都升起了袅袅炊烟,想来捕雁人都回家吃饭了。

阿岚与我便沉醉在这暮色里,放慢了速度,在湖面上留连。

慢慢地,月亮也升起来了,湖面上更是一片银辉斑斓,时有落叶漂过,仿佛是忘却了时光的小船。

四周有高高的蒿草,湖中心有废弃的石亭,我真的好想永远住在这里,可惜我们怕极了严冬。

“没事儿,小小,冬天过了,我们就回来这里。春夏都在这里度过,然后再生一群小阿岚和小小小。”

“小小小?太难听了,我相信没有大雁能接受这样的名字。”

阿岚叽叽喳喳地在湖面上飞来飞去,丝毫看不出疲倦,他说,那叫小小秋和小小冬也不错。

头顶突然热闹起来,族里年纪比较大的雁也都赶上来了。

阿岚的伯伯说:“你们也太贪玩了,这附近都有人居住,快快随我们离开。”

我们赶紧跟上,飞在队伍的尾端,着实省力不少。

“你兄长领着那帮年轻的小家伙还在后面,你俩留下等等他们也好,跟着我们这帮老家伙你俩又不出力。”婶婶大概是看出我俩暂时不舍得离开,又照顾我想休息的心情,便佯装嗔怪地将我和阿岚留了下来。

叁、

在湖心亭睡了一晚,天一亮便听到了兄长的呼唤。我俩赶紧追上去,谁曾想刚飞到蓬草边上就被一张麻绳大网给扑到了地面上,阿岚护着我滚了两圈才停住。

洁白的羽翼沾满了草地里的湿泥巴,阿岚看起来十分狼狈。我心里并不十分慌张,以前也曾撞过网,只要阿岚在,我们就能趁猎人收网的时候逃出去,何况这次兄长他们都在上空。我们族里年轻有力的雁儿们都在,还怕一张麻绳网吗?

可是,我这次真的想错了。兄长们还未靠近,一张网又落了下来,还好他们机警,赶紧飞上云端去。

捕雁者见形迹已暴露,便也不再贪多。一道竿子就敲在了我身上,阿岚正欲护我,那人便来收网,竟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儿。他衣衫破旧,双手布满老茧,收网时有些手抖,露出了空隙,我赶紧将阿岚推了出去。

以前都是阿岚急中生智,成亲后竟变得笨笨的。他竟还傻呆呆地在周围低飞,还好兄长他们过来将阿岚夹携上去。

若不是这老人行动不便,兄长他们也不好回来相救。

我落到老头手里,被他捏着脖子拎到了旁边的大道上,来往的行人有认识老头儿的凑上来看。

“行啊,老李头,这还是只大肥鸭,你那小孙子可有口福了。”说完还羡慕地吸了吸口水。

老头儿蹲在石头上,低声回应:“孩子跟着我,这顿吃完没下顿的,有什么口福。”

阿岚和兄长还在空中盘旋,他一定急坏了,想一路跟着老头儿找机会救我。可是我知道,等不到机会了。

老头儿薅着我的脖子,并没有要起身回家的意思,他嘟囔着:“我老李这一辈子没吃过肉没杀过生,可地里的庄稼还没熟就被田官儿盯上了,今天也算你倒霉,为了孩子算我作孽了。”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薄刃一般的石头,横在了我脖子上。我开始使出所有的力气扑腾,企图躲开那越来越明显的痛觉,可是随着痛觉加深,我又越来越恐惧,每动一下那石刃就偏一寸,老头儿就会再重新割起。这一刻,死亡的恐怖比不上这生生的血肉折磨。

我的血顺着脖子往外喷,在尘土飞扬里我望见了阿岚,它正向着我飞来,只是我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无力再撑开眼睛。

肆、

我死后,阿岚竭力哀嚎不肯离去,老头儿无意再杀生,并不捉他。可阿岚竟冲上云霄,收了翅膀,直直地坠地而亡,就落在我的鲜血里,死相比我还惨。

这些是一个少年郎路过询得的答案:捕雁者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少年郎名唤元好问,那年,他十六岁。

正是这个少年郎,给了老头儿一些钱买下了我们两只惨兮兮的死雁,葬在了这里,名之雁丘,引得诗客来此凭吊,我和阿岚才得以栖魂在此处。

听少年郎说,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叫殉情。

“对一只大雁来说,收起翅膀从云端摔下来,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活下去不好吗?”

我每提及此,阿岚就别别扭扭地躲开。三百年了,仍是如此。阿岚没有回答过我的这个问题。

跪在雁丘前的中年男子头顶已经落了一层雪花,他缓慢地动了动,费力地站起来,摔了个趔趄,匕首从袖子掉落,在地上砸出个浅浅的雪痕。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雪簌簌地落在苍茫的大地上,盖住了匕首,也盖住了阿岚均匀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