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月落槐安

壹、

人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可是我的清槐宫仿佛坐落在火炉上,已是初秋却仍然闷热难耐,丝毫未感受到换季的凉爽。

淳后已派阿桑送来了今年做御寒新衣的料子,清清浅浅的。

虽然添衣这事儿,对我来说时候尚早,但这毕竟是一国之母的心意,我可没有必要去惹不痛快。

一个傀儡,没有资格谈喜不喜欢,也没什么资格在别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我若是早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也不会连累赤莲成为如今这般模样。

当年,初阳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花南养不起了才被丢到楚安。

在她眼里,我寄人篱下,只是景辰的跟屁虫而已。

我没有还嘴,只是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一向劝我忍耐的赤莲竟对着趾高气昂的初阳破口大骂。初阳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跑去了凤仪宫,去找她母后告状。

我赶紧拉着赤莲跑去找淳妃,求她把赤莲藏起来。淳妃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她的儿子景辰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她是我唯一可求助的人。

淳妃把我搂在怀里,让我不用害怕,她说谁也不能在她的地方伤人。

没多久初阳就带着皇后身边的人浩浩荡荡地挤满了整个宫殿。淳妃像是被吓到了,方才做的承诺全然忘了,她紧紧抱住我,嘴里虽然在呵斥着初阳,但我能听出她声音的颤抖。

皇后的人把我们按在小榻上,把我身后瘦弱的赤莲重摔在地上。

当时的场面确实很血腥,赤莲一开始还在喊叫,后来就听到血液灌进喉咙,舌头被横刀割掉扔在地上,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她脸上糊满了鲜红的血,痛苦地在祈元殿的毯子上滚来,滚去。

我跪在赤莲身畔,她一次次翻撞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太痛了。我好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我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不敢触碰她。

淳妃因为受惊吓小产了,整个殿里都是恐怖的味道,阿桑跑去叫太医,小丫鬟们四处乱撞。

我看着痛死过去的淳妃,看着痛死过去的赤莲,很无助……

我希望坏人能得到惩罚,我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初阳。

贰、

一天之内,初阳和皇后先后被关进了森园。只是,皇后的名衔还在。

赤莲还是跟在我的身边,一直陪我到现在。从那以后,我总是把宫门关上,限制人进出,这样赤莲就会安心些。

只是,她无法再拥有纯真无邪的笑容,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跟我说心里话。她安静地为我梳妆,安静到,我看见她就想起那天的祈元殿。

我好想忘记那天,我努力地回想赤莲以前的样子。她比我大十岁,我记事起她就被阿爹阿娘从花南送来清槐宫陪我了。她笑起来很甜,声音又响亮又好听。赤莲,是我在异国他乡唯一的依傍。

所有的楚安人,我皆恨之入骨。

本来,我是不恨淳妃的。她是宫墙里最温柔的人,对我像对景辰一样好。景辰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而我,只是被禁足在楚安的一个花南囚犯而已啊。

祈元殿事件前,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昨天皇帝正式废后了,再等一个月,万国宴结束后新后册封大典就要开始了。

赤莲,与我,甚至那未出世的孩子,不过是棋子罢了。

我,恨自己年幼无知,但我还不至于继续蠢下去。

叁、

我在清槐宫里安了很多石凳,总觉得坐在上面能凉快一些。可是景辰大概是听了淳妃的教导,总是先要给我暖热,担心女孩子会受寒。

可他不曾了解过,我一个花南人,生来燥热,喜寒。

他给的好,我只能笑盈盈地受着。他父皇母后给我的恨,我又该如何消解?

我坐在景辰亲手绑的秋千上听着蝉声,嗅着槐花香。可我发现赤莲比我更喜欢秋千,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经常坐在庭阶上给我讲花南的生活。

她说花南有很多秋千,人们但凡看到长得好看的槐树,就会在上面绑一个,象征着美好的祝福。

于是我就在旧的旁边又绑了一个,和赤莲一起荡啊荡,荡得满身槐花。

我看到赤莲望着花南的方向,她应该是想家了吧。

景辰一手推着赤莲一手推着我,我们越晃越高,仿佛再用点力就能晃出宫墙,晃到花南。

肆、

万国宴终于到了,这次,我让阿爹阿娘把赤莲带走了。

我是永远回不了花南了,但她可以。

她走了,这里就只有我一个花南人了……

但是回去一个,总比都困在这里要好吧。

淳后的册封大典如期举行。

那天,楚安皇帝携着淳后的手,金丝红袍,盘龙踞凤,他们在大殿上一步步走过,脚下跪伏着文武百官。

花南从皇室到民间,都是一夫一妻,我父王母后当年成亲时大概比他们更令人艳羡吧。

景辰也着了一件红色锦袍,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我羡慕地看着他,他正专注地看着他的父皇。

热闹刚过,几天后楚国皇帝就为景辰办了太子册封大典,我看到他父皇接过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扣在他发髻上。

原来,景辰已经是太子了。

他磕了头,喊了一声父皇,喊了一声母后,声音洪亮。我也想有一天,能回到花南的大殿上唤一声父王,唤一声母后。

只是奢望罢了,我回花南之日,要么是楚安灭亡要么是花南灭亡,可依父王的性子,又如何会愿意为此兴起兵戈……

为了两国安好,接下来就是让我与景辰成亲了吧。

可我真的不想再做傀儡了。

送赤莲归去花南,是我心之夙愿,如今终得以实现,我还能剩下什么期盼呢。

伍、

门口的暖红色烛光还在温柔地摇曳,嘴角有些发痒,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咸咸的,大概在梦里又哭过了。

屋里空荡荡的,晚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拂到汗湿的身上有些凉爽。

我歪着头抱着腿,想着想着便发现泪又流到膝上了。

别让自己受委屈,也不要张扬。

父王每一年都在跟我重复这句话,从我听不懂的时候就开始了。直到得罪了初阳,我才明白,世间根本就没有两全法。

我寄人篱下,要一副臣子的样子,还要心满意足。

曾经,皇宫里有一处流萤园。

园子里引了最清澈的泉水,滋润着各种奇花异草。

夏夜,淳妃带我们几个孩子住在园子里避暑。每个月光暗涩的晚上,都能看到一团团的萤火虫,那种迷人的晶莹淡绿总让我挪不开眼。

有一年我们照旧住进去,看到那久违的荧绿色时,景辰便颂了首小诗: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楚国皇帝听到很是欣慰,可当时的我还目不识丁。

我记得赤莲说花南的夏夜漫天流萤,便随口说了出来。

那天以后,皇帝锁了流萤园。

后来的每一年,我父王都要来楚国进贡两次。花南多玉石,两年年之后,皇帝就将景辰的书房铺满了玉石。

小时候我经常悄悄溜进去,将整个人平贴在玉石上,去去我的热气。那玉石晶莹剔透,也泛着淡绿色的光茫,想必比那漫天流萤还要震撼,我很是喜欢。

景辰说,他的就是我的。

可我心里清楚,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即使这玉石本来应该是我的。

景辰,我们根本不一样。我无法爱你。

陆、

以前在莲池旁乘凉时,淳妃的小女儿们穿着薄薄的夏衣有说有笑,我总是坐在桥头,看着她们手里的蒲扇恍神。

接天莲叶,碧碧摇晃。莲花开得饱满,有月衣般的白色,有胭脂般的红色。偶有三两锦鲤在莲茎旁停着,仿佛在思考,在发呆。

她们在栏边投掷鱼食,锦鲤不理不睬,颇有气性,只有一群红色小鱼欢悦地争夺。有人说我偏呆傻,不似楚安的公主可爱灵动。那些人,手里拿着葡萄,或酒杯,或蒲扇。他们,即使再多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会说那些公主或景辰的不是的。

他们,也未曾说过锦鲤是痴傻的。

我,如何将这里当成家?

柒、

天一亮,景辰就要来接我了,接我,做他的新娘,然后看着他再迎娶一个又一个新娘。

今夜的月亮很圆,我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秋千上,看着满院的银辉和落花。

赤莲走了以后,再就没有人为我做槐花糕了,也没有人集了清槐宫中的各色小花为我酿百花酒。

我起身走到屋后,搬开那块青石板,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可能是赤莲写的我的名字:南言。

当然,也可能是赤莲写的她的名字。管它是谁的名字,以后就做我的墓碑。我这一生,竟是半个字都不识就要结束了。我用手扒开湿润的泥土,打开了赤莲为我埋了五年那坛百花酒。

香烈的酒大口灌下肚,我渐渐尝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怪我,父王母后怪我任性,景辰怪我凉薄。

若是花南还要自欺欺人博取这虚假的和平,我那未曾见过的尚在襁褓中的阿弟会成为楚安新的囚徒,长大后也会怪我吧……

唯有赤莲,会惦念我。

槐花落在地上,积了一层,又一层。

月影婆娑,满袖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