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观的养成

2009年9月,我在懵懂之中进入了涿州实验中学,开启了三年的初中生涯。与如今激烈的小升初竞争不同,我和家人都没有为择校产生任何焦虑,完全服从划片招生的安排。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涿州实验中学是涿州这个县级市里最好的中学,而我分到的班级在学校里排名第三。那时候,涿州实验中学还不叫实验中学,叫涿州四中。如今虽然改了称呼,但我总觉得四中这个名字听起来更亲切,更能唤起我对母校的感情。

我家位于城东南的长空路上。四中和我家一样都在城南,位于城西南的仁和路上,离我家不远,离姥爷家也只有几百米。把长空路与仁和路连接起来的是冠云路,所以冠云路成了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冠云路上有个桥洞,桥上是南北向的京广线车轨,这列铁轨,将小小的涿州城划为东西两半。桥洞平日里是阴凉的,常能看到破衣烂衫的行乞者在里面露宿。每逢暴雨,桥洞就有积水,积水最高时深能没过成年人。每当积水到了这样的深度,涿州市东西两侧的交通就阻绝了,有时一连几天都无法从城东到城西。

与小学不同,我对四中的记忆是很清晰的。小学对我来说更像一个偶尔逗留的地方,我的记忆主要来自家庭,是父亲和母亲带来的。但是初中却不同,我渐渐学会了严肃地对待学习,对人生去往何处有了自己的思考,所以,四中不仅是读书考试的地方,也成为构建我人生观的地方。我很庆幸,能够在这样一所校风朴实的学校里拥有足够的思考时间,慢慢地形成自己对人生的看法。

作为一名95后,我成长的环境与此前的学生有很大差异,反而与00后、05后更加接近,所以,我时常反思自己的经历,试图找出我们这代人在面对崭新环境时遇到的问题,总结出自己应对新环境的经验。

首先,与早于我们的中学生相比,我们成长中的“空闲”更少了。新一代家长们普遍具有焦虑意识,带动着孩子在择校、培训和刷题的道路上狂奔,孩子用于静静阅读书籍的时间变少了,跟伙伴一起玩耍、散步、聊天的时间变少了,游历祖国河山的时间变少了,日常生活主要在教室和辅导班里度过。这些很可能导致性格的发育跟不上智力的发育,对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自己所要奋斗的方向缺乏认识,结果就是过早地接受了既定的评价体系,以“人上人”和“人下人”这种简单的等级观念来衡量复杂的人生。这种观念,到了大学就会体现为“唯绩点论”,只求保研,不问远方,比如最新的一代大学生已经出现了社交上的异化:同级生之间关系淡漠,反而学长学姐与学弟学妹之间关系紧密,因为同级生是竞争关系,而垂直方向上则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有志于保研的学生积极联系或讨好学长学姐,却与同级学生关系淡漠。与之对应,宿舍关系紧张,缺乏同龄人之间的交心,以及学业压力过大,导致患抑郁症的人数年年攀升,多达数百万人,高校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越发严重。进入社会后,他们很多表现为拼命地追逐成功,以金钱、地位衡量人生,拒绝思考人生的更多可能性。

其次,我们这一代人接触互联网的时间远远早于过往,甚至可称为互联网原住民。我1996年出生,最早接触互联网是在十岁左右(当时家里有了第一台电脑),而接触以智能手机为载体的移动互联网是在成年之后,在同代人中算是非常晚的了。其他人,特别是00后、05后、10后,已经先天地接受了互联网作为世界的一部分了。

互联网改变了信息传播的方式。在前互联网时代,我们通过阅读书籍获取信息,这是一种“人找信息”的模式:我们希望了解什么,就去阅读相关的书籍。但是互联网时代大大不同,智能化的算法实现了“信息找人”,微博、抖音、小红书和B站这样的社交平台轮番轰炸每一个打开手机的用户,采用精巧的算法推荐你喜欢的内容。所以,对一个刚刚接触互联网的孩子来说,社交平台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知己:你相信哪件事情,它就推送相似的内容来让你更加相信这件事情;你喜欢什么事物,它就通过算法来让你更喜欢这件事物;你想要找到有相同想法的人,平台就自动把你划进对应的社群。所以,如果你有了某个偏激的想法,手机不会纠正它,而是无限地强化它,让你以为这一偏激的想法就是普遍的真理。

譬如,曾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我说:“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阶层固化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进入更高的阶层了,还不如躺平,静静地老去。”

社交平台告诉他阶层固化了,努力没用了,于是他记住了这个观点;这个观点在社交平台的不断强化之下变得根深蒂固,他知道一百种支持阶层固化言论的论据,却没见过任何一种反驳阶层固化的论据。阶层固化的论调为他的不努力提供了完美的借口——反正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

在互联网时代,有人相信地球是平的,有人相信5G技术能传播病毒,有人相信世界是由虚拟程序组成的……不管你的想法有多么不符合事实,互联网都不会纠正你,它只负责强化。

但我们又不可能禁止手机的使用,我们能做的,是突破算法的魔咒。我自己做得还算好,基本没有陷入偏激,在这里,我试图把自己的经验总结出来。

我首先思考:人们为什么会相信虚假的信息呢?

互联网并不是虚假信息的源头,反而是某些虚假信息的终结者。自从互联网普及以来,有些谣言已经不攻自破了,比如“心理学就是读心术”“日本的马桶水可以喝”等等,大家一旦接触到正确的知识,就很容易辨别虚假的信息。但是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又有许多新的谣言大行其道,比如“南方的冬天比北方冷”或者“清华北大就是哈佛附中”这样的言论,都是新近出现且广为传播的,为什么呢?因为辨别这些信息的真假,需要一定的统计学知识、逻辑学常识和批判性思考能力,而社交平台更多的是在输出情绪。

我每天都刷微博、抖音、知乎,我对这些平台上的信息的辨别能力比较强,是因为优质书籍的阅读和广泛的见闻,给我的认知能力打下了坚实的底子,让我可以推断出信息的真伪。但是,对于思考方式还没成型的未成年人来说,海量信息的堆砌会导致盲从和迷信,思维武器的缺乏会导致少男少女们只能相信那些在网络上流传更广、获赞更多的言论,并由此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我们该怎么办呢?解决的办法有两个。

第一个就是阅读书籍,特别是有助于提升思考能力的书籍。我小学主要阅读《博物》《中国国家地理》《儿童文学》等杂志,在初中的三年时间里,又渐渐地能够阅读篇幅更长的著作,既有《基督山伯爵》《水浒传》这样的大部头小说,也有《乡土中国》《万历十五年》这样的偏学术性的论著。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注重查阅相关资料,了解著作的写作背景、作者的生平,不轻信不盲从,锻炼自己质疑和探究的能力。

比如,当时阅读《儒林外史》,我读到对严监生临终的经典描述: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节选自《儒林外史》,有删改)

我看到这一段描写不禁思考:严监生真的是嫌两茎灯草太费油吗?还是因为严监生恰好在挑掉一茎灯草的时候死了呢?像严监生这样垂死的人,肢体动作恐怕未必能够表达真实想法。

于是我多方询问,还跟老师请教过,才知道严监生确实是嫌灯草费油。因为读书首先要联系上下文,严监生的吝啬是贯穿始终的,所以临死前的举动也是吝啬的表现;其次,《儒林外史》是小说,小说是虚构写作,严监生这个人以及他所有的举动都是作者吴敬梓设定的,自然,吴敬梓对严监生的心理活动拥有全部的解释权。

不仅如此,我还把《儒林外史》与《欧也妮·葛朗台》对照阅读,因为严监生和老葛朗台都是典型的吝啬鬼形象,对比阅读可以看出东西方作家对吝啬鬼的刻画各有千秋。我就此迷上了巴尔扎克,一口气读了巴尔扎克的许多书籍,连带着延伸到司汤达的《红与黑》和《帕尔马修道院》,这些都成了我常读的好书。

正是在不断地阅读与对照、质疑与求证中,我的思考能力得到了长足的提升,对各种信息的甄别能力不断增强。

第二个解决方法就是多走一些地方,眼见为实。就在今年(2020年),有一位从小在天津长大的同事询问我外省的治安情况,我发现他竟然认为中国大部分地方都是不安全的,甚至因此不敢申请出差。这件事充分说明,仅靠互联网提供的信息是无法真正了解一个庞大的国家的。我小时候就有旅行的习惯,成年后更是经常独自外出,走遍江南塞北,既接触过财富涌动的创投圈,也去过大山村落居住、考察。我发现,有钱人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奢华,拮据家庭的生活也别有一番滋味。互联网上的许多文章不过是耸人听闻,许多由地域和阶层而引起的偏见也在实地考察中消失于无形。因此,多走走多看看,是增强辨别能力、培养完整三观的重要举措。

我之所以在讲述自己中学的学习历程前,谈了许多关于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事情,是因为我认为,中学阶段的人生历程其实是双线并进的,明线是学业的进步,暗线是性格的成熟。然而我们东亚的家长往往重视前者,忽视后者,把培养高分考生作为最大的成功。很多强势的家长(被称作“虎妈狼爸”)以把孩子送进清北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耀,却忽略了未成年人另一种能力的发展,那就是与世界互动的能力。比如:

遇到不正义的行为应该采取何种态度?

如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善意和爱?

如何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拒绝?

如何与伙伴相处?

如何礼貌地表达自己的观点、理性地讨论分歧?

面对情感纠葛、社会压力和个人挫折,怎样调节内心、自我治愈?

如何思考人生的归宿,获得安宁与幸福的体验?

在我们的教育中,这些问题往往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成功代替了成长,胜负心代替了是非观,少年不再渴望被世界温柔以待,也不再懂得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身为少年的我们,花费了太多时间来改变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却很少停下来仔细地触摸世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