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路是惨白的,十分灼热,一段时间以来始终荒无人烟。西边的天空已经被太阳染成红色。他在尘土中缓步而行,偶尔停下来,如同一只肥胖笨拙的鸟儿摇摇晃晃地单脚站立着,查看那些从自己鞋底掉下来的胶块。他再次转身。光芒炫目的水泥路上,远处出现了一个未成形的团状物,正朝着他挺进。那团东西摇摇欲坠,形状怪异,正在慢慢变大,像透过肮脏的玻璃看到的东西,而后它忽然就有了皮卡车的外形和实体,如闪电般经过,走远了,变回了刚出现时那种液体状。

他向着开过去的车漫不经心地把竖着的拇指朝下晃了晃。细小尘埃在路肩盘旋而起,落在他卷起的裤腿上。

滚吧,他妈的,他对着那转瞬即逝的幻景说。拿出自己的烟,数了数,又放回口袋里。他扭头望向太阳。等天黑下来,还有一点儿用处,他嘀咕道。无风的寂静,连那种把落满灰尘的报纸和糖果纸偷偷塞进路边茅草砌成的褐色墙里的轻微沙沙声都没有。

他远远地望见一个加油站的灯光,还有一些建筑。或许是个车辆会放慢速度的岔口。一辆风驰电掣的拖车开了过去,卷起尘埃和废纸,他朝它竖起拇指,看着它刮到路边树上的枝丫,开远了。

就算看见耶稣你也不会停车是吧,他问,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到了加油站,他喝了一大杯水,拿出一根烟抽起来。附近有个杂货店,他慢步走了进去,沿着摆满铁皮罐头和纸箱子的货架,踮着脚小心地走动,拿了些小东西装满了自己的口袋——糖果、铅笔,还有一卷胶带……他发现店主出现在几箱卫生纸后边,正盯着他看。

那个,他说,你店里有没有——他迅速地扫过周围的货品——嗯,有没有轮胎打气泵?

那东西不会放在蛋糕这边,店主说。

他低下头,看见一堆胡乱堆在一起的圆面包和饼干,它们安静地死在了沾满苍蝇粪便的包装纸里。

在那边,店主说着指了个方向。那是在柜台后边深处的一个货物箱,里面有千斤顶、泵、轮胎工具,还有个形状奇怪的柱坑钻孔器。

啊,没错,他说,我看到了。他在货物箱里来回翻找了几分钟。

这不是我要的那种样式,他对店主说罢就朝出口走去。

你要的是什么样式?店主问道,我可从来没听过这东西还有别的样式。

有的,有的,他像在沉思,停在杂货店门边说道,轻轻拍打着自己的下嘴唇。他虚构了一种新型轮胎打气泵。没错,他说道,他们刚刚发明了新样式,现在我们不用再像这样从上往下推动活塞了(拉动打气泵),只要这样抓住把手然后压下去就行了(单手推活塞)。

真的啊,店主说道。

没开玩笑,他说,相信我,这样我们省力多了。

你开的是什么车?店主又问。

我吗?我刚刚买了辆福特。34年新款福特,V8发动机,一坐进去就能把你惊呆了……

但轮胎有不少问题是吧?

没这回事。我跟你保证,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只不过是有个轮胎出了点小问题……说起来,我该走了……顺便问一句,从这里到亚特兰大还有多远?

十七英里。

好的,这下我真的该走了。我们会再见的。

回头见。店主说,希望你顺利把轮胎重新鼓起来。要是用打气泵应该会容易得多。

但纱门发出砰的响声,他已经走到外面去了。他在门廊里站住,猜想眼下的时间。太阳已经沉下去了。有尖厉的蟋蟀声,还有一群夜鹰从炙热的西边飞来,在高处挥舞尖锐的翅膀,追逐着暮色。

有辆车停在加油站前。他咒骂店主,然后又往回走去喝了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糖果条,咀嚼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有个人从卫生间出来,从他面前经过,走向那辆汽车。

那个,他说道,你要往城里走?

那个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盯着靠着汽油桶的他。没错,他说,你想让我带上你吗?

如果可以是再好不过了,他说着,拖着脚步走向男人。我女儿在那边的医院里,我今晚得赶到那儿看她。

医院?具体在哪儿?那个男人问他。

好吧,在亚特兰大。那儿有个大医院……

是吗?那人说道,我只到奥斯特。

那有多远?

离这里九英里。

那我搭你的车到那儿,成吗?

我很高兴能带你走这一小段路,那人说道。

到达亚特兰大的时候,他看见高处有个地名距离牌上写着“诺克斯维尔197”。那个小镇就是他的目的地。如果有人问他叫什么,他一定会随便胡诌一个,唯独不会提到肯尼思·拉特纳,他的真名。

在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的东边,是群山开始的地方,阿巴拉契亚山脉层叠的山脊和山峰,以其独特的方式让公路变得蜿蜒曲折。首先便是红山,天朗气清时,从山峰上便可以望见如湛蓝长带般的河道,仿佛一个古老的诺言。

夏天要结束的时候,大山在无情的蓝天之下炙烤。果园路上的红色尘土像是从砖窑里跑出来的灰,哪怕只是一小撮,你也无法抓住它们。炙热的风从峡谷吹来,沿着山坡而上,那是一种可怕的气息,带着鹅绒藤、猪圈,还有腐烂植物的气味。沿着大路,红土斜坡上拥挤着枯萎的忍冬藤和积满尘土的干枯豆藤。七月末到来的时候,玉米开始变得干渴,弯曲的茎秆显出颓败之势。一切绿色存在之物都失去光彩和水分。在无休无止的微小灾难之中,黏土噼啪作响,爆裂开来,遭受侵蚀之后裸露的石灰岩如同一群遭太阳炙烤的海豚,灰白的背脊,隆起在阴沉的天空之下。

在林木有限的凉意里,负鼠葡萄和麝香葡萄借着愤世嫉俗般的生长能力到处繁衍,而森林的地上——长满青苔的古老树干到处躺着,有毒的红鹅膏在上面聚集起来,在蕨类植物和爬山虎之中显得古怪而隆重,它们轻轻地后倾,为了让人看见它们那与生鹅肝一样颜色的娇嫩菌褶——有一些原始的东西,潮湿的泥炭沼中,古老的蜥蜴藏在沉睡的假象之下,窥视着一切。

山坡一侧,石灰岩攀爬而上,竖立在参差不齐的悬崖峭壁上,隐现在山核桃、橡木和鹅掌楸盘错的根茎中,而它们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在它们尚且是种子时偶然落下的危险陡坡上扎根。

山坡西面的脚下,有个叫红枝的社区。那地方和1913年马里昂·希尔德出生在那里的时候相比,或者和1929年他离开学校,在蒂普顿开拓公司短暂当木工学徒时相比,已经大不相同。开拓公司宛如本区主教,留下的遗产包括十余处随意建起的简陋棚屋,它们散落在河谷各处,蹲在冲刷出来的空地上,就像正在赌气的巨大野兽在躬身便溺,又仿佛洪水退去之后被抛弃之所在,带着转瞬即逝却又偶然的气息。尽管建造它们的速度无法和它们的衰败相媲美,但它们之间总是密不可分。甚至在屋顶钉牢之前,腐败的霉菌就已经侵袭了地基。污泥沿着墙板向上蔓延,漆如鳞片般剥落,留下一道道长而惨白的伤痕。它们仿佛在一场可怖的传染病中陆续屈服了。

棚屋租给了一些家庭,他们极瘦,有着褐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眶,这些人不是“混血兄弟[1]”,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他们的人口数量狂热地增加着,仿佛这些人一生都用来制造一众凄惨的子孙,那些孩子在门廊下度过漫长的时间,光着脚,身上只有破烂的衣物,和灾害发生之后的难民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无神地望向远方,望着被洗劫一空的土地,神色之中既无希望,也无惊诧,却也没有绝望。他们来了又走,就像迁徙的鸟儿一样,没有行囊,每个新到来的家庭都像是上一批人的复制品,只不过是更改了信箱上的名字,后来者的名字被用拙劣的笔迹写在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上,把一个又一个曾经来过的人重新投入他们来时的无名之处。

马里昂·希尔德拿着锤子锯子干到了那年九月末,随后离开,那时候他已经是打承梁、刨椽子的行家。他用自己积攒的钱跟明尼苏达的一家店邮购了一些衣服和一双三十美元的长筒靴,之后就消失了。此后五年他不见踪影,在自我流放的时间里,也干过不少行当,但他从未再穿过工作服,也不曾再碰过铁锤。

那时候,在山口的地方有个叫绿苍蝇的小酒馆。那是一幢四四方方的房子,建在一个垂直的峭壁上,靠底下的脚手架才矗立起来,房子的门面盖得挺高,波浪瓦铁皮屋顶从前往后斜下去,前门笔直地对着马路。房子的一角紧挨着一棵松树,它的树干庄严生长于悬崖的深渊之中——在有大风刮过的日子,深渊便如风管一般,让风从峡谷里升腾起来,穿过山口,猛地呈漏斗状汇集而上。那些夜里,酒馆的客人们脚下的地板仿佛跳起了酒鬼们的华尔兹舞曲,它们起伏弯曲,发出骇人的呻吟声。有些时候,整个酒馆建筑似乎突然疯狂向一侧倾斜,仿佛就要头朝下倒塌。酒徒们停止动作,杯中酒歪斜着,酒馆粗暴地惊跳,扫帚躺下了,瓶子跌倒了,而酒馆缓缓地挺过来了,再一次回到往常的蹒跚平衡之中。酒徒们举杯,谈笑又接了下去。关于酒馆古怪反常的隐喻,则需要在酒馆之外才得以成型。这个酒馆对他们来说就像任何一艘古老的船对水手们一样,是有生命的,它创造了一种鲜有人认识的氛围,一种因为不稳定而产生的稳定感。摇晃,还有那饱受折磨的木头细小而持续不断的哭泣声,全然创造出了某种关于海洋的幻象,以至于在一场剧烈的晃动之后,仿佛能看见一个大胡子水手从甲板上的舱口跳下来,告诉大家索具安然无恙。

酒馆里有个有来头的吧台,据说是桃花心木的,那是1919年的时候从诺克斯维尔的一个酒吧里收来的。它先是被放在了一个洗衣房里,然后去了个冰淇淋店,之后在一个死气沉沉的企业里待了短暂的一段时间,企业在距离红枝几英里的一条也叫诺克斯维尔的街道上,因试图掩盖贪污和诈骗案,不久之后就宣布倒闭了。除去两端那两根白色大理石的陶立克柱,这个吧台只不过是个朴素的东西。没有配套的吧台椅,吧台的正面有个高高的木头脚踏随意安在车轮轴之间。四五张桌子随意分布在屋里,各自搭配着一套破旧的椅子、牛奶箱、一张格格不入的露营折叠椅。深夜打烊之后,老板会打开酒馆后边的门,把所有的垃圾通通扫进张着大口的深渊,聆听深处传来玻璃砸在玻璃上的声响。堆叠的垃圾沿着陡坡倾泻而下,跌落到那难以描述其多样和丰富的不可知深处,蠕动着、成长着。

三月末的一个晚上,喝酒的人们在两束从拐弯处出现的强光中眨了眨眼睛,看见一辆闪亮的黑色福特轿车停在了马路另一侧。那是辆新车。几分钟之后,马里昂·希尔德走进了酒馆,身上的灰色华达呢十分耀眼,长裤如刀锋般笔挺,衬衫是军人样式的,背上有三层褶,腰上绕着一条鞭子末梢粗细的皮带。他嘴里叼着根细长的雪茄烟,走向吧台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见他脖子上,就在太阳的晒痕和头发之间,有个像伤疤一样的沟痕。

他把穿着小羊皮鞋的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币,在自己面前整齐地码成一沓。凯布坐在收款机边的一张高脚凳上。希尔德瞥了一眼那些硬币,抬起头来。

来,凯布,他说,我们喝还是不喝?

当然喝,凯布说着从自己的凳子上爬下来了,然后他思忖道:凯布。他又一次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客人。那个失踪少年幽灵般的面孔,在这个站在吧台前的男人身上一点一点找到了种种痕迹。嘿,他说道,希尔德?你这个家伙……马里昂·希尔德,你是希尔德?

不然你觉得我是谁?希尔德反问道。

好啊,凯布说,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你去了哪里?嘿,巴德!你还记得这个小子吗?这下好了,你说说。

巴德走了过来,盯着那个人看,咧嘴笑了,点了点头。

现在,希尔德说,让这些酒鬼们喝一杯。

当然,凯布又说道,你说让谁喝?

希尔德指了指阴沉沉的吸烟室。他们都喝,不是吗?

是啊,当然没错。他又看了希尔德一眼,迟疑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然后他突然走进那个小房间里喊道:你们听见了吗!人人都有酒喝,马里昂·希尔德做东。快拿上你们的酒杯过来。

拉特纳走到路上,停了下来,擦了根火柴察看自己的小腿。微弱火光之下,他腿上的伤口看起来就像鼓起的柏油。血迹分成三股支流,流经他裤子上的污渍,形成三角洲,又汇聚成一股;一条细痕往下直奔袜子。他丢掉火柴,随即把被火苗燎到的拇指塞进嘴里。

除了腿上的伤,他的胳膊也擦破了皮,疼痛无比。罪魁祸首是一串被放置在地上的倒刺。他抓过一把干草,搓成球点燃了。火光迅速蹿了出来,他把裤腿往上又拉了拉。他撑开手掌抹去血迹,观察着出血的速度。他满意地把湿透的裤腿放了下来,重新贴在了伤口上,随后,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钱包。借着火光,他从中抽出一小沓折好的纸币,数了起来。然后他粗鲁地扯开钱包,把银行卡和照片都抖落在地,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东西,甚至连开裂的钱包内里都没有放过。他用脚把东西拨拉到一边去,把钱放进了口袋里。那团干草已经烧成一个虚空的球状灰烬,仍然有几条如烧红的铁丝般的细细火光。他将其一脚踢开,它也燃尽了最后的星火。远处,路的尽头,有个苍白的发光体高挂在夜色中,仿佛晨曦的第一缕照耀……他是十点钟离开亚特兰大的……现在最迟不过午夜。他再一次察看了自己的小腿,又吸了吸自己的拇指,便朝着光源的方向走去了。

黄绿闪烁的霓虹灯上写着“吉姆逍遥夜”。他鬼鬼祟祟地在几辆停着的汽车之间走着,观察着漆黑车厢里的一切,一边盯着那扇门,门上亮着的黄色灯泡有个灯罩,被吸引来的虫子疯狂地在光中打着旋。他经过最后一辆空车,来到门前,借着灯光,他再一次检查了自己的伤腿,随后进了门。

人们总能瞧见那辆汽车在奇怪的时间离开或者来到希尔德的住处,或是在烈日当头的时刻,反射着太阳光芒,怪异地停在房前,它那线条光滑的肌肉和躁动不安的气息,仿佛一头被拴住的赛马。星期六的夜晚,他会在路边捡起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他们穿着崭新的工装,打算走着去城里,看起来就像狩猎结束隔天清晨聚拢的猎犬——年轻的人们笨拙地爬上了车,一路上都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在汽车加速到底之前,他们一直用粗糙的嗓音低声交谈。当他们往前探身,越过他的肩膀时,希尔德能察觉他们的气息落在自己的后颈上——那气息从后排吹来,而他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鸡仔。当他们盯着仪表板上的指针缓慢地划过一条弧线时,一阵漫长的沉默,车子驶上城郊最后一条笔直而漫长的大路之前,指针在80[2]周围轻微摆动。偶尔他们中的某个人大胆提了个问题,他总是对他们撒谎。他说,汽车制造商自己都不知道这辆车到底能跑多快。他们盘算着拉上一辆去撒哈拉沙漠里一探究竟。

到了盖伊街或者是市街,他把车停在人行道旁,然后喊一声:终点站!便看着他们从车上喷涌而出,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们——五个、六个,他们一共有八个人,都要来城里看表演,一群年轻的乡巴佬,他们的农场里,除了些蔫掉的西红柿和一对瘦得皮包骨的猪,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了。透过后视镜,他能看见他们正目送车子离开,他们在人行道上踟蹰点头,像一群好奇的鸟。

到了星期天,诺克斯维尔的酒馆都不开门,它们的玻璃橱窗暗淡而无声,沉浸在一种安息日的寂静之中。那时希尔德开着车取道山路,去和在那里聚集的人们会合。而那里,乃是处在一切公民或是心灵之法律的范围之外。

送信人杰克的嘴是蓝色的,舌头跟松狮狗一样是黑蓝色。他坐在绿苍蝇酒馆门边的桌子旁,正喝着装在搽剂瓶里的桑葚酒。

你在哪儿把他们放下的?希尔德问道。

啊,杰克咕哝了一声,在山顶上。

你现在就在山顶上。希尔德说道。

更高的地方,杰克强调了一句。亨德森谷路。

亨德森谷路?是哪儿?

在山顶的最顶上,我跟你说了……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琼开口问道。

希尔德的视线从琼转移到送信人杰克的身上。杰克正盯着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找到的一根大而丑陋的雪茄,带着一种醉汉的执着,把它放到了自己的舌头上。是吧,希尔德说道。可能是真的。

大惊小怪,杰克说了一声,把雪茄远远地举着,一滴唾液从雪茄朝下的那方往下垂落。大惊小怪。

被黄色的车灯照射的一刹那,他们如遇光的野兽般短暂地停住了,或者说像头牝鹿,在惊奇中的止步预示着一次紧接而来的逃命。希尔德开着车经过了他们,继续往上行驶。

你不停下来吗?琼问道。

我掉个方向,希尔德说。从他们身后靠近,就像是从他们走过的路来的。我根本不觉得他们走错了方向。按他们走的路线,从赛维尔维尔经过的话,大概有三十英里。

在他们两人座位之间,安放着一个装了威士忌的广口瓶。希尔德听到了拧开瓶盖时金属嘎吱嘎吱的声响,伸出手让琼把瓶子递给他。飞蛾化成白点出现在挡风玻璃前,彼此交融,在玻璃上留下粉屑。群虫的芭蕾舞团在车灯光柱之前疯狂起舞。他喝了一口,把瓶子递了回去。黑色的引擎盖之下,发动机发出了低沉的爆裂声响。

希尔德想起了老蒂普顿说过的话,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个活塞已经歪了。他妈的坡脚了,他老这么说。活塞总是磨损同一侧。它们生来的使命就是上上下下。但马路上到处都是,他说,不过,要是说你不是唯一一个上当的人,是不是能让你欣慰一些。

他们在采石场掉头,沿着山路的一侧悄无声息地开回来,轮胎压过沥青上的裂缝,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当车灯照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立刻彼此靠拢,无声地往路边的沟渠移动着,就像牛会有的反应一样。希尔德把车子缓缓地停在他们身旁。

你好,琼几乎是对着那个离车子最近的女人的耳朵说道。你们要搭便车吗?

随即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靠得更近了。她们对视了一眼,一开始那个女人开口道,谢了,不过我们能自己搞定。那个男孩往后退到她们身后。越过琼的肩膀,希尔德发现那男孩没有看他们,也不是在看那两个女人,而是正盯着车子。

你们要去哪里?琼问道。

那两个女人又对视了一眼。这一次是比较高的那个开口。我们的路程不长,她解释道。

希尔德说,告诉他们,我们可以捎上他们一程。

什么?这回是小个子的女人开口。

这时候那个男孩开口了,两个女人转过头盯着他看。从这里到诺克斯维尔远吗?男孩问了一句。

诺克斯维尔?琼简直不敢相信。你说的是诺克斯维尔?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诺克斯维尔。到那里至少有二十英里,可能还不止——是吧,马里昂?

这几个人小声嘀咕着。希尔德已经示意让他们上车。

来吧,琼说,上车吧。我们也要去诺克斯维尔,很高兴可以帮上你们。

每个人坐进车里的时候,希尔德都对他们露出表示欢迎的微笑。借着车内顶灯的光,他看清了他们每个人的脸庞。

车子直冲下山道——那是条能带他们去路口的山路——一次刹车都没踩。坐在他和蒂普顿中间的小个子女人发出了一声尖叫,随后就再没有发出声音,每一次转弯,车子横越过大马路,再次冲进黑暗之中的时候,她一直把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车灯扫过那些突然出现在峡谷边缘的树木树冠上。车子还在往前飞驰,朝下猛冲,碾过地上的碎石沙砾。再一次拐过弯道,车子在路肩上滑行,烟气怒吼着沸腾而起,碎石四下弹出,在树林里发出如霰弹枪一般的噼啪爆裂之声。

后排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啜泣声。有那么几分钟,没有人说话。随后那个小个子女人开口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们要去的地……

去镇上,琼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去镇上。这条路近一些。他觉得她在靠近希尔德,尽管刚刚她看了自己,还和自己说了话。他看见希尔德的手拉动阻风门的时候,在仪表板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磷光。

他们到达第一座桥,她注意到发动机开始发出怪响。随后道路又变陡,希尔德等汽车抖了几下,才换到了二挡。她没有挪开自己的腿。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她坐在座位的边上,往前仔细地盯着那陌生的夜色。一只飞蛾从挡风玻璃下面突然出现,掠过她的脸颊。他把车窗摇起来。汽车再一次剧烈抖动的时候,她也颤抖起来,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对她解释道,电机里没水了,但他想起了坐在后排的男孩。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坐在后排的高个子女人向前倾着身子,呼出的气息落在蒂普顿的领子上,注视着挡风玻璃,眼神阴沉而疲惫,或许正盘算着在环绕他们的黑暗乡野中来一次绝望的逃亡。

蒸汽锁。他终于开口了。开了这么多山路,它过热了,你得停下来让它冷却一下。

她看了看他,又一言不发地把眼神移开了。一只幽魂般的兔子在车头灯的光芒中停住了,转了转一只白色的眼睛,消失了。琼正在低声跟她说话,她仍然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不发一声。坐在后排的女人靠回了椅背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希尔德从后视镜里看见了那半个脑袋轮廓,仿佛一头熊,毛发乌黑而杂乱。他认出了那股气味。尿液般的湿热气息,带着一种轻微发甜的霉味,此刻正漂浮在他们周围的空气里。

车子磕磕碰碰地从冷杉的枝丫下开过最后一道弯,最终在一栋黑人浸礼会教堂前停了下来。希尔德熄了火。我猜她忍不住了,他说道。

他打开车门准备下车,这时他察觉有只手搭在自己腿上。他停下来,回过头。

不是他,她说,不是另一个。

不,他说。好吧,来吧。

他关掉了车头灯,他们走了,淹没在突然的黑暗中。

马里昂,琼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嘿,马里昂?

透过门廊,亚瑟·奥恩比从家里看到他们经过,听见他们在马路的高处停下车开关车门的声音。开始下雨了。黄色的雾在树林中升腾而起。他听见一阵低语出现在夜晚湿热的空气中。走廊角落里靠着柱脚的地方传来一曲古老的民谣,他的一只脚跟着打拍子。他躲在屋檐下,观察着群星的移动。这是个看流星的好夜晚,它们撞向红山隆起的山峰。此时,雨正从无辜的天空中落下来。路上传来女人的笑声。他想起了她星期天早晨坐在马车座位上的光景,那个早晨,当他把马车上的横木拆卸下来,将两只手指扎进骡子的排骨之间时,那头从未犯过错的畜生朝他的耳朵里喷了口气。时过境迁,他老了。亚瑟·奥恩比从他的门廊望出去。他打起了盹儿。

那男孩从大路上走来,抬起头看见了山丘一侧的那栋房子,它看起来阴暗昏沉,仿佛已经被遗弃了。他看不见那个老人,而老人已经睡着了。

天快要亮的时候,他们从诺克斯维尔起程返回,那时东方一片灰冷的苍白色。

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希尔德问道。

琼伸出手去找遮阳板后面的烟。他妈的,她可真丑,他开口道,你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希尔德笑嘻嘻地问道。

说我是所有搞过她的人里最棒的男孩。搞她,我的老天啊。

所以是哪里?

什么?

你把她带去了哪里?你们从教堂里出来,但我完全没发现你们进去。你们怎么进去的?

啊哈!在后面,那个小棚屋。

棚屋?

就是厕所。

希尔德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似乎一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也没搞明白,更是难以想象那个场景。他又问了另一个问题:站着搞?

不算吧,好吧……她半坐着,向后仰,我……她……但那个场景还是超出了他的描述能力,只能让希尔德自己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