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过,使用这些风帆所带来的潜在危险也与它所提供的便利不相上下:在收放充气风帆时,追风者的操作必须慎之又慎,任何微不足道的疏忽或者故障,都有可能让穿梭机因为丧失平衡而落入湍流,被席卷行星大气层的狂风撕得粉碎——或者更糟,直接栽进下方几百千米的液态氢海洋中。

值得庆幸的是,杰的这次收帆作业没有遇到任何麻烦:两块面积比“蔚蓝之灵号”的机翼还要大的充气风帆里填充的氦气很快就被排空,从当中裂成两半。几十根高强度合金缆绳在低沉的窸窣声中疾速收缩,在短短几秒钟里就将已经瘪下去的风帆收回了机翼下的舱室里。接着,杰以最快的速度调试了“蔚蓝之灵号”的六台冲压发动机,并启动了位于机首两侧的两台。伴着发动机运转的低沉嘶吼,两道高温气流尖啸着朝机首前方喷出,对抗着时速达到一千两百千米的可怕狂风。随着冲压发动机提供的推力变得越来越强,位于仪表板顶端液晶显示屏上的空速计示数也开始由最初的每小时一千两百千米直线下降,逐渐降到八百千米、六百千米、四百千米、两百千米……最后终于停在了每小时一百一十五千米——这正是那股风暴移动的速度。

“距离五十七千米,与目标的相对速度已经下降为零。”在念出这两个数字后,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在两年前的一次冒险中,他曾经在天王星表面接近到离一股气旋不足四十千米的地方,并在那儿连续拍摄了十分钟,但那股气旋的直径还不到眼前这股的一半,它周围的风力也要小得多。现在,这股巨大的气旋已经占据了“蔚蓝之灵号”透明座舱超过一半的视野,气旋暗褐色的表面在黯淡的阳光下散发着恍如世界末日般的强烈压迫感,即便是杰这种经验老到的追风者也会为之感到片刻的震撼——这是一种被埋葬般的恐惧,因为自身渺小而受到的震撼,是潜藏在人类基因深处但早已为大多数人所遗忘的,对于不可抗的强大自然力的恐惧。“教授,我们……呃……我是说……”他吞了口唾沫,“那个……电磁浮标已经……呃……已经准备就绪。”“很好,启动电子浮标的仪器舱,五秒钟后发射第一枚。”从若望·罗孚特的声音中听不出丝毫的恐惧或者惊愕——即使他真的产生了这种情绪,也已经被他仔细地掩盖了起来。不过话说回来,杰并不认为罗孚特教授有可能对眼前的气旋感到恐惧。毕竟,对一个参与过海恩γ星残酷的反暴乱作战,指挥护航舰分队镇压过新埃利斯暴动——不过,当地那些揭竿而起的亚裔移民后代坚持认为这是一场“起义”——且见惯了血与火的老人来说,一道无生命的气旋多半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毕竟,当年被邦联维和部队炸毁的新埃利斯太空港的体积和这道气旋也差不多大,而那里面可是有两万个活生生的人……

“小子,你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吗?”若望·罗孚特用强健有力的手臂重重地拍了拍杰的肩膀,这才让他猛然回到现实,“我要你发射一枚电磁浮标,马上!”

“呃,是!”杰连忙点头,同时伸手按下了位于左手边的一块小型控制面板上的几个开关。在接手这份倒霉的工作之前,杰一直为“蔚蓝之灵号”宽敞、简洁且充满个性化情调的舒适座舱而感到自豪,但若望·罗孚特毫不留情地将这一切通通剥夺了。在租下“蔚蓝之灵号”之后,他拆除了座舱里的智能饮料机、小型冰柜、音乐播放器、自动化按摩装置和其他个性化设置,然后又粗暴地往里面塞进了一大堆棱角分明,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与恶心的机油味的仪表设备,这些该死的设备把座舱占了个满满当当,让“蔚蓝之灵号”的座舱变得比20世纪的阿波罗飞船内部还要狭小。“一号电磁浮标已经准备就绪。”杰说道。

“发射!”罗孚特点了点头,示意杰按下仪表板上的红色发射钮。片刻之后,一道暗橙色的火光从“蔚蓝之灵号”的机腹下方直蹿而出,以近乎与地面——假如类木行星的液氢表面可以被称为“地面”的话——平行的角度向前飞去。尽管若望·罗孚特教授管“蔚蓝之灵号”携带的这些东西叫作“浮标”,但它们的结构其实与20世纪的老式探空火箭相去无几,一旦被发射出去,它们就会按照预先设定的路线绕着被选定为目标的气旋来回盘旋,并持续向气旋内部发射电磁脉冲信号,直到它们的火箭发动机的固体燃料耗尽为止。

在过去的整整两个星期里,杰的全部工作就是在这颗冰冷的类木行星大气层中追踪一个又一个被他的雇主认定为“具有研究价值”的气旋,并向它们发射这些所谓的“浮标”。杰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而他发射出去的那些“浮标”又有什么样的功能,若望·罗孚特也从未向他提起过。但杰可以确定的是,无论他的雇主打算用这些浮标达到什么目的,雇主肯定都还没有成功——他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若望·罗孚特教授正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也越来越缺乏耐心。而在这两天里,每当杰向气旋发射“浮标”时,这位生态学家都会在紧握双手的同时低声喃喃自语,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不过,无论若望·罗孚特在向哪个神祷告,他信奉的神灵多半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还没等这枚电磁浮标接近目标,它就在空中撞上了一道仿佛凭空从阴影中浮出的小型气旋,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无声无息地炸成了一团渺小的火光。这团橘色火光只闪烁了短短一瞬,接着就被不断旋转的黑色云团吞噬了。“该死的,是次生气旋。”杰朝着雷达屏幕上看了一眼,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在极少数情况下,大型气旋附近会出现一个或多个与其沿着相同轨迹行进的小型气旋,就像跟随在鲨鱼身边的食腐鱼类一样。由于活动区域贴近大型气旋,这些次生气旋很难在远距离上被雷达、肉眼或者其他手段探测到,这使得它们在某些时候甚至比那些威力强大的大型气旋还要危险。“直径二点五到三千米,与我们的距离不到二十千米。就在一分钟前,我的雷达还没有发现它,这东西很有可能是刚刚形成的。”“刚刚形成?”若望·罗孚特若有所思地说道,“有意思。”

“呃?”

“这或许不完全是个巧合……”生态学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中既有疑惑与担忧,也有隐约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即将在全班同学面前听到自己的考试成绩被公布的优等生,“这很有可能是一个征兆——表明我们已经接近成功的征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放弃这次机会。继续前进!”

“什么?继续前进?”杰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疯了吗,教授?继续前进?我们现在的位置已经相当危险了,再往前就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这周围还有次生气旋出现!可以的话,你就把那该死的租金收回去吧,我是绝不会……”

手枪子弹上膛的清脆咔嗒声从杰的脑后传来,杰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一支银色的大口径手枪正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这支仿古柯尔特的点四五手枪的套筒和握把上都镀着银,在枪身一侧镂刻着充满古典气息的跃马图案,这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工艺品而非武器。但杰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东西的威力是否足够取人性命。“我们的合同里可没有这条……”他无力地抗议道。

“让那份愚蠢的合同见鬼去吧!小子,你马上就会成为人类科学史上又一个历史性时刻的见证人!”若望·罗孚特用半是激动半是不耐烦的语气命令道,“现在,前进!”

“你尽管开枪好了。”在说出这句话后,杰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平静,“现在就开枪啊,教授!你不会这么做的——也许你知道该怎么驾驶‘蔚蓝之灵’号,但没有我,你从这里逃出去的机会绝不会比赤身裸体地翻过喜马拉雅山的成功概率更大。来啊!”他大声地喊道,“如果你想要和你的奇迹来一次亲密接触,这可是个好机会!不是吗,教授?”

一秒钟后,杰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