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它位于前方两百二十千米外,从顶端到底部足有几百千米高,直径超过了二十千米,斑驳的褐色、深灰色和暗红色条带在它不断变化的表面上忽隐忽现、游移不定,仿佛在流动水面上漂浮的油脂。它的底部直插进覆盖着富含硫化物和深褐色雾霭的液态氢海洋中,顶端则连接着一大片脏棉絮般,由灰白色的氨冰和透明的水冰混合形成的云雾,看上去就像是北欧神话中连接天地的宇宙大梣树。浓密的云团在它的周围沿着顺时针方向疾速旋转,不断被时速上千千米的强风撕扯、揉捏、挤压,变幻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如同一群群喜怒无常的风之精灵。
杰深吸了一口已经开始透出霉味的再生空气,努力抑制着打呵欠的冲动。在连续十四个小时的驾驶后,疲倦就像钻进树木的蛀虫一般蛀穿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但他不愿在若望·罗孚特面前有任何示弱的表现——这个唠叨、自以为是的生态学家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掌握这艘小小飞船的主导权,对他发号施令,他可不想让这家伙认为现在有机可乘。
与所有的追风者一样,杰这辈子永远无法学会听命于人——追风者都是独行客,是只服从自己或自己所属的小团队的人。与20世纪的前辈一样,他们追逐危险,拥抱危险,在见证摄人心魄的自然伟力的同时,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他们和老前辈唯一的区别是,几个世纪前的追风者在北美大平原上开车追逐转瞬即逝的龙卷风;而杰和他的同行们则驾驶着经过特别改造的穿梭机,出入于类木行星永远狂风呼啸的大气层,他们挑战与欣赏的对象,是那些庞大、壮丽,通常能够存在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巨型气旋。
尽管有着一脉相承的冒险精神与勇气,但对于几百年前的那些前辈而言,像杰这样的新一代追风者所面临的风险远非他们所能想象:类木行星浓密的大气层是个不折不扣的恐怖地带,无数与壮丽并存的危险足以让但丁笔下的炼狱犹如底格里斯河畔的伊甸园一样宁静而美好。因为行星高速自转而产生的狂风永无休止地在冰冷的液氢海洋上方肆虐着,巨大的闪电就像泰坦巨人挥动的魔剑般不断劈开浓密的云层,即使在远离风暴的地方,危险的大气湍流也随时有可能将疏忽大意或者仅仅是运气太差的人扯入死亡的无底深渊,就连他们的头顶也不一定安全——构成行星环带的固态硅酸盐和水冰碎块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因为围绕行星运转的卫星系统的引力摄动而落入大气层顶端,形成陨石,而其中很大一部分陨石的质量足以对追风者驾驶的穿梭机构成致命的威胁。
不过,和追风者追逐的目标——那些直径动辄数十乃至数百千米的巨型气旋相比,上述这些危险顶多也只能算一些恼人的小麻烦而已。由于自转速度快,大气密度更高,类木行星上的气旋无论在强度还是在持续时间上,往往几百甚至上千倍于类地行星大气层中的同类。没错,像大红斑或者大黑斑那样的超级巨无霸只是屈指可数的少数,但即便是杰眼下正在接近的这种“轻量级选手”,也不是吃素的。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能把追风者渺小的穿梭机生吞活剥下去,连个嗝都不用打。每个能在这一行连续干上超过三个地球年的追风者都很清楚,勇敢与愚蠢之间只有一线之隔,而能否准确地拿捏这条线,则是一个杰出的追风者和一具坠入类木行星大气层的冰冻尸体之间的根本区别。
“我们不能再前进了,罗孚特教授。”在又一次检查了操纵杆右侧仪表板上的读数后,杰宣布道,“我现在必须马上收帆并启动发动机,一百二十千米已经快要接近安全距离的极限了。”
“一百二十千米?那还不够。”若望·罗孚特的声音从杰身后传来,那是强硬、简短、标准的命令式语气,“还记得前天投放的两枚浮标吗?当时我们追踪的气旋直径和电磁活动强度都要超过今天这个,但在一百三十千米距离上投下的浮标甚至没有引发任何反应,我们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再接近一些!”
“那就一百千米,不能再多了。”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捏了捏挂在挡风玻璃内侧的小莱蒂。这个纯手工制作,穿着波利尼西亚草裙的洋娃娃,是他前年在麦当劳五百年店庆的抽奖活动里得到的,一个大大的黄色“M”构成了洋娃娃的全部面部特征。尽管杰的朋友们一开始时都嘲笑这是个“小女孩的玩意儿”,但当小莱蒂陪伴着杰平安完成了十几次行动之后,当初嘲笑它的人又转而争先恐后地请求杰将它借给他们,希望能借此沾上一点儿好运——大多数追风者对运气都有着一种迷信般的崇拜,即便与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兵们相比也不遑多让。
“五十千米!”若望·罗孚特说。
“七十千米,不能再近了。”杰摇了摇头,修长的黑色眉毛拧成一团,“教授,我必须提醒您,‘蔚蓝之灵’只是一艘二手拼装货,虽然它的性能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还算令人满意,但我必须承认,它有时候可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结实。就算您已经租下了这艘穿梭机的使用权,我也必须为您的——以及我自己的——生命安全负责。”
说出这番话让杰感到很不自在。追风者们通常不会受人雇佣,也很少在冒险过程中带上乘客,但杰是个例外——这一切还得从四年前的一场小小的不愉快——尽管某些当事人或许不这么认为——说起。当时的杰还是个刚入行的毛头小子,与大多数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更习惯于用荷尔蒙而非大脑来思考问题。而在火卫一航天中继站的酒吧里,正是这种思考方式给他惹上了麻烦——没错,把正在殴打自己女友的恶棍从孤立无援的小女生身边轰走确实是件见义勇为、利人利己的好事,但在撂倒那家伙后又朝他的裤裆补上一脚就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了。更糟糕的是,那家伙的女友居然在法庭上站到了她那位负心男友一边,一起朝着他狮子大开口,结果杰不得不东挪西借,向那家伙支付了三十五万信用点的赔偿才勉强摆脱了蹲班房的厄运。
尽管在随后的几年里,杰尝试了一切办法来减轻自己的债务,但这笔钱仍然连本带利地滚到了五十万,他的债主开始失去耐心,银行更是威胁要拿“蔚蓝之灵号”来抵债。在债务的层层重压下,濒临绝境的杰甚至一度动起了自杀的念头——直到若望·罗孚特找上他为止。这位教授用五十万信用点的高价租下了“蔚蓝之灵号”六个月的使用权,并雇佣杰作为他的私人飞行员,随后,他们就乘着飞船来到了这颗代号为MG77581A3,甚至连个正式名称都还没有的类木行星的轨道上,开始了教授那所谓的“调查活动”。
“六十千米!”若望·罗孚特的嗓门并不算高,但他的语气已经清楚地表明,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做出任何让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头发灰白、身体硬朗、即将年满六十三岁的若望·罗孚特像军人的地方要远远超过像教授的地方。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在十二年前的一次舰艇碰撞事故中意外负伤瘫痪,这位教授的肩膀上应该已经缀上至少一枚将星了。不过,因伤致残并没有磨损他作为军人的内在气质。在大多数时候,这位前邦联太空军中校似乎都将“蔚蓝之灵号”当作了他过去指挥的那艘石弩级护航舰,而把杰当成了他手下的操舵士官。“注意控制速度,相对距离接近到九十千米后收帆,到七十五千米时启动前部发动机。照我说的做,不准废话!听明白没有?”
“明白,‘长官’。”杰用尽可能讽刺的语气说出后一个词,但若望·罗孚特只是毫不在意地扬了扬花白的眉毛,同时以长官检查下属工作的挑剔态度看着杰逐一察看左下方的一连串仪表,为接下来的收帆工作进行准备——与那些被设计为在类地行星稀薄的大气层中飞行的穿梭机不同,追风者的穿梭机并不完全依赖化学能冲压式发动机提供飞行的能源。这些穿梭机的外形比一般穿梭机要扁平,翼展更宽,更适合滑翔,追风者在它们的机翼内安装了一系列由充气材料组成,可以自由收放的减速伞状“风帆”,从而有效地利用类木行星大气层中永无休止的狂风作为飞行动力。一名技术娴熟的追风者可以利用这些帆顺着风向连续飞行十几个小时,而其间只需要让发动机短暂地开机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