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坚强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

可能受到中国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认知的影响,很多介绍玄奘的书籍中,只着重介绍他渊博的学识,却忽略了其他优秀品质,尤其是意志和体能。试想,玄奘决意前往印度时,对路途中的艰辛必然是做过深入调查的,聪明如玄奘,如果不事先磨练自己的意志,做好充分的体能储备,怎会贸然拿性命去冒险?

唐武德九年(626年),随着玄奘对佛学研究的深入,他发现有很多问题找不到答案,于是“誓游西方,以问所惑”。玄奘原本并不是想单独出行,但因递交了申请被“下诏不许”,其他人都打了退堂鼓,只有他一人不肯放弃。既然要一个人面对西行途中的各种艰难险阻,玄奘就准备先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和体能。所以,他一边苦学西域各国和印度的语言,一边设计了种种恶劣环境挑战自我,等这些考验一一通过之后,才决定出发。

可以说,意志力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表现得最为正面的品质之一。据《法师传》记载,当玄奘独自走到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时,一个胡人老翁劝他不要继续前行,告诫他西去的道路险恶遥远,阻碍重重,不是沙漠,就是大河,还有鬼魅热风,很多结伴而行的人都迷路走失了,一个人更不可能成行,还是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但玄奘的态度十分坚决,他说:“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三藏法师传》卷一)

当时长安往西的交通十分繁忙。凉州是河西的大都市,连接着吐蕃和葱岭以西的西域诸国,商旅往来频繁。但因途中地理和气候条件恶劣,西行风险很大,能在这条路上走下来的人,必须得同时具备以下几个条件:聪明、身体好、运气好,所以一般人若是有固定工作,绝不会冒这份险。像玄奘这样执着于精神追求的,着实非常罕见。

由于是偷渡,最初玄奘不得不昼伏夜行,冒着极大的风险绕过边防。他到达长达几百里、号称“沙河”的莫贺延碛(大致在今星星峡以西至哈密市东南的长流水之间),这里不仅没有水草,甚至嗅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不幸的是,玄奘又不慎打翻了水袋,四夜五天滴水未进,险些干渴而死。直到第五天有凉风吹来,他体力稍振,找到了水源,这才脱离死亡的威胁。一般人遇到这样的生命威胁,是不是大都会后悔莫及,调头回去?但玄奘丝毫没有这样想。

更大的艰险还在后面。在从揭职国东南越过大雪山(即兴都库什山)时,道路极其难行。在《大唐西域记》和《三藏法师传》中都有生动真切的描述:

东南入大雪山。山谷高深,峰岩危险。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祟。群盗横行,杀害为务。(《大唐西域记》卷一)

在(大)雪山中,途路艰危,倍于凌碛之地,凝云飞雪,曾不暂霁。或逢尤甚之处,则平途数丈……(《三藏法师传》卷二)

寥寥数语,途中艰险跃然纸上。如果没有强健的体魄,仅靠意志,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这段艰难的旅程。玄奘一路跟随商队东归,进入大帕米尔时,正值春夏之交,天气尚寒,离开时,已是初秋大雪封山的前夕。以当时商队的速度,横越帕米尔大约需要三个月,途中不仅要穿越海拔超过四千米的大帕米尔,还要翻越海拔达4939米的“大石崖”坎达尔山口(Kandear Pass)。

穿越大帕米尔时,玄奘看到“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这与我们考察队在2013年和2014年夏季所见所感别无二致。2014年8月下旬我带领考察队经过大帕米尔时,就曾意外遭遇暴风雪。

玄奘要翻越的坎达尔山口,位于石头城以东的瓦恰乡(石头城位于今新疆喀什地区的塔什库尔干县城),这是他旅途中经过的海拔最高的山口。由于山崖陡峭,海拔太高,他和商队必须在一天之内翻越,才能抵达山口对面的谷地。

2014年8月,我带领考察队曾试图徒步翻越坎达尔山口。当天下午,我们乘车来到海拔3800米处的山坡后,跟随一个牧羊人开始攀登。初时,山体坡度尚缓,但很快变得越来越陡峭,空气也逐渐稀薄,需要不时停下来休息。到达雪线之后,厚厚的积雪基本将路面覆盖殆尽,只能尽量选择突出于雪面的石头借力或踩踏,但更多时候根本无从选择,只能一脚踏进及膝深的雪中,这种在高海拔踩空的失重感让人十分不适,同时从积雪中拔出腿来也十分困难。山坡的斜度可能达到了30度,在凛冽的山风中倚石休憩时,远眺山下,常有仰倒滚落山崖的恐惧感。遗憾的是,上升至4800米处时,天气突变,天空中乌云密布,向导担心大雪将至,下山危险,我们不得不中断行程。这高度1000米的攀登,我们花了大约四个小时,而坎达尔山口还在一公里之外。根据以往翻越山口的经验,这最后一公里因海拔太高,积雪难行,可能至少需要一到两个小时。遥想当年,玄奘与商队天亮启程,从驻地出发,抵达山脚下开始攀登,行走的里程、消耗的时间和体力数倍于我们,其间可能还要经历风雪急袭。所以玄奘的体力和意志力着实令人敬佩和慨叹!这一天的艰难旅程,想必也会成为玄奘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