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萌芽

序章 天地英雄气

浸入正气的一座城

裹着咸腥味的风奔突茫茫海天之间,卷聚一团团乌云;狂怒的嘶吼声里,又一阵紧过一阵俯冲、横扫,似乎要将漫无际涯的洋面撕裂。洋面翻腾的浪涛一层层堆叠,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将劈波而行的一艘艘飘舞“元”字与“张”字大旗的艨艟巨舰,摇撼成颤巍巍的扁舟。

这是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兴二年正月的珠江口。已是黄昏时分,风浪依旧不曾减弱丝毫。在一艘铁壁铧嘴的海鹘战舰甲板上,一个书生模样,面容忧戚、长髯蓬乱的中年汉子凭栏而立。身后跟着两名穿着大元质孙戎服、紧握腰间刀柄、带着警惕目光的兵士。须臾间,前方洋面影影绰绰出现了几座岛屿,借着渐渐暗淡的天光,似乎还能依稀辨出最大岛屿上葱碧的树影。

“这是到了何处?”汉子的青布衣衫早已脏旧不堪,眉宇间却有掩藏不住的英气。

“现在正过伶仃(也作零丁)洋,前方即是伶仃岛。”兵士虽负有押解之责,但深知汉子是都元帅张弘范眼中的“要犯”,听说还是大宋国的状元宰相,对其是既敬且畏,先前不曾加以绑缚,此时也不敢怠慢,忙恭谨作答。

听到“伶仃”二字,汉子蓦地想起了退守至江西万安县惶恐滩时的“惶恐”,又想到而今大宋江山风雨飘摇,皇帝孱弱,百官凋零,自己沦为阶下囚,孑然一身,伶仃孤苦,不禁悲从中来。他仰头眺望风浪中的伶仃岛,几绺早生的华发随风抖动,多年来家与国的辛苦遭际与万千愁绪一齐涌上心头。

1256年,即南宋宝祐四年,年方二十的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在京城临安一举考取丙辰科进士。该科“取士601人,计一甲21人、二甲40人、三甲79人、四甲248人、五甲213人”。他旋即应召集英殿,从容对策,“以法天不息为对,其言万余,不为稿,一挥而成,帝亲拔为第一”,也就是被宋理宗钦点为状元,高居丙辰科601名进士之首。考官王应麟喜滋滋地启奏宋理宗说,这份对策卷子,“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臣敢为得人贺”。宋理宗也为得天下英才而大悦,欣然举酒为贺。

这是汉子一生最荣耀的时刻。若知自己20年后,还能官至丞相,他脸上的笑容或许更如西湖上空的霞光那般灿烂。自隋唐科举取士以来,千余年间,历朝历代仅有596人摘取状元的桂冠,而官至宰相者仅有45人,约占全部状元的7.55%。

然而,仕途无限通畅的他,可让千万个皓首穷经而不得中举的书生歆慕仰视,却依旧只能浩叹生不逢时。南北兵戎相见多年,边关烽烟四起,六百里急报不时如雪片般飞来。1271年,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1274年,在大都(位于今北京市)登上大元皇帝宝座,更是踌躇满志,仿效“统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欲与足下会猎于江东”的曹操,诏令马背上凶悍的将士们一波接一波南下,攻城略地,所向无敌,曾经广袤的南宋疆土也日渐逼仄。国事不堪,汉子常常翘首北疆,夙夜忧叹,心内如焚。

从1259年开始,仅为宁海军节度判官的他便“位卑未敢忘忧国”,多次上书皇帝,主张抗元。针对动摇军心民心的宦官董宋臣,他慷慨上书说:“请求斩杀董宋臣,以统一人心。”其后,时局一年年紧张,他也越发忙碌:1275年,他急急赶往江西赣州,组建勤王之师保卫京都临安;第二年,他又先后在汀州、漳州、龙岩和梅州等地辗转奔波,联络当地义军,奋起抗敌;1277年,他率领义军由梅州出发,日夜兼程,攻打江西赣州、吉安,一寸一寸艰难收复丢失的故土。

当1278年的隆冬到来时,他也遭受了人生最严酷的寒冬:率军撤往海丰途中突遭元军袭击,不幸被俘,他宁死不降,在元军监牢里过了一个屈辱的大年。新年刚过,元军都元帅张弘范便率麾下水师前出珠江口,开往新会崖山,预备合围大宋君臣最后抵抗的队伍。张弘范还命令将汉子从监牢解出,押上已升挂风帆的战舰,打算到时让他招降在崖山继续战斗的陆秀夫、张世杰等人。

伶仃岛渐渐近了,海风依旧劈面劲扫。念及避居崖山弹丸之地的朝廷君臣——半年前刚继位的七岁皇帝赵昺,惨淡扶持的昔日好友左丞相陆秀夫、枢密副使张世杰,汉子心如刀割,飞泪如雨。又想到张弘范一张脸时阴时晴,日夜软硬兼施地逼降,甚或让自己替他去招降陆秀夫、张世杰,汉子脸上忽然现出一抹轻蔑的微笑:“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一首《过零丁洋》的悲壮诗章也在心底跳跃而出: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曙光熹微时,庞大的舰队黑压压地开到了崖山脚下。张弘范下令将宋军团团围住,又派一名李姓元帅过船,对汉子说:“请作书招谕张少保(张世杰)投拜。”汉子没有言语,取过纸笔,屏气凝神,和着舱外澎湃的涛声奋笔疾书,似乎要将毕生的气力使出来。伶仃洋上拟就的诗章一行行呈现在了纸页上,像一列列寒光闪烁的银刀铁剑。李姓元帅展诗而读,颔首叹道:“好人好诗。”他不再相强,肃然退出,空手而去。

二十余天后,南宋君臣连同所属军队在崖山覆灭,大宋帝国成为竹帛上冰冷的名词。汉子则被押往千里迢迢的大都,在幽暗中监禁三年。忽必烈“既壮其节,又惜其才”,几番劝降,而“百计驯之,终不可得”。汉子仍然刚硬如伶仃岛上的岩石,慷慨草就一首《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1283年,他在忽必烈无限怅然的嗟呀声里慷慨就义。

这位汉子,便是铁骨铮铮、正气浩然的英雄文天祥。

文天祥不知道的是,他在伶仃洋上擦身而过的伶仃岛,是白桂木、野生荔枝树、榕树等翠木拥覆,猕猴、水獭与穿山甲自由出没的内伶仃岛,属后来的深圳。立在岛上,隐隐可见仅有17千米水路之隔的陆地。其时官府设有巡海水师营堂,驻地为南头。

文天祥更未想到的是,他的侄孙文应麟在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从容大去后,为躲避元军追杀,携二子悄然来到他曾匆匆一瞥的那片陆地,辗转匿居松岗的鹤仔园、大茅山脚的岭下村。文应麟景仰伯祖父的气节,时刻不忘其遗志,暗图恢复宋室江山。

这天,风急天高,山头猿鸟哀鸣,不远处洋面上的波涛拍击声像急速敲响的战鼓。文应麟心内一动,邀上好友登上了屋后茅山之巅。骋目而望,伶仃洋浪涛翻滚,海鸟起起落落,内伶仃岛耸然而峙,仿若孤傲的大宋遗臣。文应麟蓦然又想起了伯祖父的辛苦遭逢与凌云气节,沉吟半晌,对好友说,想建一座庙宇纪念伯祖父。好友也面带戚容,沉重地点着头。

庙宇很快以观音庙的名义建了起来,重檐斗拱,攒顶入云,石礅用红砂石打造,刻有莲花、瑞兽,肃穆而大气。每到年节,文应麟便带上子孙,以祭拜观音的名义暗中祭祀文天祥。他还在庙宇附近搭了间竹舍,存储十八般兵器,取名“望海精舍”。寒来暑往,风晨雨夕,文应麟都会聚一班志士讲文习武,隐忍等待时机。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磨剑试剑,日子一久,竟留下了一块弯月形的“试剑石”。

其后数百年,文应麟的后人开枝散叶,遍布现属深圳市宝安区松岗街道的报美村、岭下村、山门村和山尾村,福永街道的上头田与潭头村,福田区福田街道的岗厦村等地。单岗厦村的文氏后裔便有900余人,土生土长的居民几乎全部姓文。茅山早已脱去草莽的气息,更名为凤凰山。在山上,不仅有当年文应麟祭祀文天祥的“凤岩古庙”,还有建于明洪武年间的文氏大宗祠、现代人虔诚打造的文天祥纪念公园。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文天祥的后人与深圳老百姓,将他的耿耿忠义与浩然正气散播、浸润深圳的每一个角落,成为这座城市原始的底色。凛然英雄之气,也一直漫腾在这座城市的街巷、山峦、原野与海湾,更多的英雄也如南海层层相接的浪潮,滚滚而涌……

文山去后南朝月

文天祥逝世500余年后的1839年,即清道光十九年,6月3日,挨近端午节。才入夏,新安与虎门便已如炉中旺火般炽热。

天空像海水洗过般洁净,初夏的阳光没了云霞遮挡,天上人间肆意挥洒。珠江口海岸的虎门浅滩,阳光裹着的一座礼台肃然而立,前面竖挂一面黄绫长幡,上书“钦差大臣奉旨查办广东海口事务大臣节制水陆各营总督部堂林”。礼台正中,头戴花翎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正凛然端坐其间;两边兵勇手按刀剑威严挺立。礼台前方是两处新挖的池子,池底铺就青石,四壁钉了木板,海水已从水沟接入池中,映出蓝天的倒影,一旁是堆积如山收缴来的英国烟土。几个兵勇高高挽起衣袖,只等礼台上为首的人一声令下。远处是密密挨挤的人群,有外商、领事、外国记者和传教士,还有饱受烟土荼毒之苦、挥汗跋涉赶来观看的邻近各县老百姓,其中包括众多新安百姓。他们被戒备森严的武装士卒拦隔在圈外,却依旧踮起脚尖,仰着脖颈张望,生恐漏掉了最激荡人心的一刻。

“开始!”林则徐蓦地一声喝令。

“是!”兵勇们响亮答应一声,瞬间忙碌起来,先将烟土一一割成四瓣,倒入池中,再投入石灰。池水像煮开的鼎锅开始沸腾,升起一团团浓烟,烟土随即溶解,化为污浊烂泥。四下欢呼声随之而起,声若滚雷,有人开始击鼓舞狮,欢庆胜利。往日空荡荡的浅滩上,节日般的喜气漫溢开来。

销烟还在持续。从6月3日到25日,林则徐指挥官兵共销毁烟土230余万斤,南海边的滚滚浓烟震惊了全世界。亲者快而仇者痛,最痛心的是万里外的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她的外相巴麦尊等。多年来,他们通过鸦片贸易,像接上了输入财富的自来水管,每年哗啦啦从中国流入白银数百万两,而今财路被猛然拦腰斩断,自然仿佛被一把尖刀捅入了心窝。

他们内心也清楚,自己的财路其实是中国的绝路:白银黄金滚滚外流,大清政府财政已陷入困境;官兵们争相吸食鸦片,暗通鸦片走私,致使吏治更为腐败,军队渐渐丧失战斗力;百姓已不事产业,日夜出没鸦片烟馆,不止形容枯槁,也弄得鸡飞狗跳,家破人亡。但大英帝国傲慢的“绅士”们不管这些,只知谁断了帝国的财路,谁就应该受到惩处。他们将高昂阴森炮口的舰队开到了九龙尖沙咀洋面,筹谋武装挑衅,撞开中国的国门。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颇有些得意,他早在4月3日便给外相巴麦尊写过密信,请求“立刻用武力占领舟山岛,严密封锁广州、宁波两港”,而今终于有了眉目。

这时候,这片还叫新安县的土地,包括了后来的香港,和因改革开放而惊世的深圳。

7月7日,晨雾刚刚散去,一群从舰船下来的英国水手,大大咧咧来到尖沙咀,找了一家门面开阔的酒馆,点了酒菜,闹嚷嚷喝了起来。酒酣耳热时,他们开始戏弄一个叫林维喜的中国村民,没说两句话,便将林维喜残忍殴打成重伤。村里百姓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愤然辩理。英国水手们瞪着蓝眼睛,鸣枪威胁,而后丢下血泊中的伤者,扬长而去。林维喜不治而亡。

消息很快上报到林则徐的案前。他将手中文书猛地一扔,惊怒而起,立即命人到义律及英军司令那里严正交涉,要求交出凶手。他也知道,义律处心积虑挑起事端,绝不肯轻易收手,因而给沿海居民下了一道命令:“效忠邦国,群策群力,购买器械,聚合丁壮,以便自卫。如见夷人上岸滋事,一切民人皆准开枪阻止,勒令退回,或将其俘获。”

钦差大臣的通令,火速传到了大鹏所城,摆放在大鹏营参将赖恩爵的案头。

雄踞深圳东南曲折海岸的大鹏所城,背倚陡峻山峦,前临波涛汹涌的大鹏湾,隔水与香港新界绵亘的山头相对。这是一处青石垒墙、守备森严的海防卫所。明洪武年间便已修筑,清朝取代明朝后也不曾废弃。所城像犀利的鹰眼,数百年来时刻警惕地盯着海上动静。清嘉庆十五年(1810年),大鹏所城改为外海水师营,兵员为800人,最高官长为参将,属驻虎门的水师提督统领。

参将赖恩爵是大鹏所城青石板街巷里土生土长的将领,生于行伍世家。赖氏是深圳史上最兴旺的家族,一门出过“三代五将”,世所罕见,时人誉为“宋朝杨家将,清代赖家帮”。赖恩爵的祖父赖世超出身武举人,官至二品都尉;父亲赖英扬做过浙江定海总兵,一生缉匪抗盗,战绩不俗;叔父赖信扬官居福建厦门水师提督,官至从一品;他的弟弟赖恩禄,出任福建晋江镇镇台,也居将军行列。

赖恩爵深受文天祥气节的浸润和祖父辈言行的熏陶,打小便有精忠报国的情怀,又起于卒伍,从普通兵士做起,历任把总、千总、守备、都司、游击,直到大鹏营参将,因而沉稳干练,智谋百出。他对这些年来烟土的泛滥和英军的虎视眈眈,心里早就有了冲天怒火。接到林则徐的命令,他马上赶到新安县衙驻地南头,与知县梁星源相商,决定对在新安外海洋面上贩卖鸦片的外国商船来一次严厉警告。

随后,他们发出告示,命人张贴在街巷醒目之处:“本官现通告一切外国商船,仰各周知:火船已做好准备,因为尔等外国船只违法,妄图仍然出售鸦片。为消除罪恶之广大来源,只有毁坏该外夷船只,舍此别无他途。”他们也给了这些鸦片贩子一条生路:若“自愿放弃鸦片贸易”,且“交出杀害林维喜之凶手,完全遵守钦差大臣提示之各点”,则“必对尔等予以同情”。

义律的桌上摊了几张手下送来的告示。他端着酒杯,轻蔑地看了几眼,阴恻恻地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吩咐手下约见英军司令。窗外,忽然响起了闷雷,南海上的一场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林则徐接到密报,说这几天海上英军调动频繁。他沉吟一会儿,取笔给赖恩爵写了一道手令,命其率三艘兵船从大鹏移师九龙,密切监视英舰的行动,同时控制九龙湾洋面,断绝英人的食物供应。赖恩爵接到手令,当即点船出发。

9月4日,海上薄雾如纱,只有波涛单调地拍响。忽然,观察哨隐隐约约发现一支舰队向九龙附近靠近,忙禀报赖恩爵。赖恩爵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义律和英军的旗号,命令水师做好战斗准备,同时通知九龙山炮台,随时准备开火。

义律的舰队打着旗语,说请求供应食物。赖恩爵正沉思如何应对时,已渐渐靠近的英舰突然开炮,呼啸的炮弹在水面掀起几丈高的水柱,有几发已击中中国水师的巡船,桅杆与风帆瞬间燃烧起来。赖恩爵脸色一变,嘴里怒骂一声,立即下令还击,九龙山炮台渴盼已久的大炮也痛快轰响起来。

其时,中英两国舰队的火炮技术有着云泥之别。英军战舰配置了实心弹加农炮和空心爆炸弹火炮。他们的铸铁弹,都采用蜡模铸造,重量、大小相等的定装球形实心弹形制规整,与炮膛间的游隙值低,炮弹初速高,杀伤力大。而清军依旧是数百年前明朝即有的土炮,号为神功将军炮、制胜将军炮、威远将军炮等,炮膛都很粗糙,极不平滑;炮架为木架,仅以绳索捆炮身,因而大炮只能直射,极难瞄准,除非目标就在炮前。《澳门新闻纸》说,“中国只知道用铁铸成炮身,不知道做炮膛,且铸成炮身”,“全无科学分寸,所以施放不能有准头”,“大约不能为害人物”。

尽管如此,赖恩爵依旧毫无畏惧,奋勇上前,指挥官兵连连开炮,官兵们也越战越勇。海面上硝烟漫腾,水柱此起彼落。两军激战4个多小时,英军一艘大兵船被击毁,两艘其他船舰被击沉,17名官兵被击毙,“冈不里奇号”舰长的手腕还被生生打断。中国水师仅有2名兵丁阵亡。义律仓皇下令撤退,带着舰队狼狈逃回尖沙咀。九龙海战结束,大鹏营大获全胜。随后,赖恩爵下令乘胜出击,搜索到多艘英国鸦片趸船,当即予以烧毁。

这是鸦片战争第一炮,由浸润文天祥浩然正气的大鹏所城将领打响,狠狠打击了外国入侵者的嚣张气焰,令英国朝野目瞪口呆。外相巴麦尊获知战报,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清道光皇帝则喜不自禁,将林则徐火急传来的告捷奏报翻来覆去展读,不肯释手。随后,他喜滋滋地召集百官,宣布喜讯,又下诏赐予赖恩爵“呼尔察图巴图鲁”(勇士)称号,“照例赏戴花翎,以副将即行升用,先换顶戴”。

九龙海战后,赖恩爵作为林则徐麾下得力将领之一,又多次率领水师神出鬼没出击英国舰队,屡立奇功。但在随后正式爆发的鸦片战争中,因清政府腐朽无能,武器威力对比悬殊,最终与英国签订了屈辱的《南京条约》。原属广东省新安县的香港岛也被迫割让给了英国,成为中国近代丧权辱国的开始。赖恩爵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只能扼腕长叹,每每茶饭不思。1848年,已升任广东水师提督的他不愿向求和派妥协,三次向道光帝上表婉谢进京就任高职,旋即因忧虑国事,郁郁而卒。

然而,赖恩爵的精神与文天祥一样不会死去。他与九龙海战不屈的炮声一道,已刻入了深圳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记忆深处;由道光帝亲笔题写的“振威将军第”匾额,也一直安谧悬挂在大鹏所城古朴的明清街巷间,成为深圳豪壮的英雄气聚集处之一。

“盛于庚子”的第一枪

鸦片战争蛮横撞开了中国的国门,令这条东方龙像舱破进水的巨舶,渐渐沉沦,渐渐沦落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老百姓破产毁家,困苦不堪,开始在暗夜中艰难摸索救国救民之道,深圳又昂然走在了前头。

1900年10月6日,夜,三洲田马栏头。

四野暗黑如漆,一丝星光也没有。远处洋面奔袭而来的风,将人家门前的荔枝树、榕树吹得哗哗作响。一户村民屋前的地坪上,火把炽烈通明,亮堂堂劈开了一片黑夜。六七百个红布缠头,红带系腰,手执长短枪支、刀剑的人,目光热切地望着立在一张八仙桌上挥舞手臂慷慨陈词的汉子。

汉子刚被推举为义军大元帅。他先再次给大家分析了眼下的严峻形势:两广总督德寿已派水师提督何长清率4000多名清兵进驻深圳;又派陆路提督邓万林率惠州防军镇守淡水和镇隆。他们集结重兵,意图很明显,就是打算夹击三洲田,围歼起义队伍;而最新的情报是,何长清所部200多人已开入沙湾,很快便到三洲田。“现在跟我宣誓:剑起灭匈奴,同身九世仇,汉人连处立,即日复神州!”

地坪上的人群像潮水般沸腾起来,每个人都跟着怒吼,脸上溢满了愤懑、紧张而又期待的神情,手中的刀枪也握得更紧了。

八仙桌上的汉子黄福,是继赖恩爵而后,闪烁在深圳前世今生璀璨星空的又一颗新星。他豪气干云的话语,是全体举义者的心声,也是自己“苦清久矣”后愤怒的呐喊。对他而言,这一声呐喊憋在胸中已太久了!

黄福又名黄远香,生于新安县龙华乡早禾坑村(今属深圳市龙华区),祖祖辈辈都以耕田为业,家境贫寒,日子如海盐般清苦。他迎着生硬的海风,像倔强的茅草一般在泥地里成长。

龙华虽处南海之滨,却也有中原甚或北疆的尚武之风。乡间男子多半打小就习拳弄棒,寒暑不辍,成年后能精通一两门武艺。“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艺高人胆大,鸦片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疮痍与疾苦,令龙华与广州、佛山、香山及肇庆等地一样,有了秘密会党组织洪门三合会,龙华更成了周边地区三合会的中心。

黄福也是村里的习武者之一。得益于打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成年后,他身材高大,胸背厚实如熊罴,手指粗硕如香蕉。一拳下去,足有300多斤力;更兼武艺精湛,三五个人围攻,轻易也拢不了他的身。黄福生活在乡里,饱尝酸辛疾苦,目睹了胥吏的贪腐、村庄的贫瘠,父母乡邻的绝望,因而很早便加入了三合会,在会中以豪爽侠义、武艺超群知名。日子实在难熬时,他随几个亲朋上了一艘下南洋的船,到英属北婆罗洲(今马来西亚沙巴州)的山打根,做了一名垦荒的华工,在热带雨林里刨食谋生。

1898年,也就是清朝光绪帝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实行戊戌变法这年,龙华乡横朗村的钟水养成为三合会的首领。他早年漂泊、闯荡美国檀香山,结交华侨中的志士,见多识广。那里也有三合会,钟水养很快入会,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回到家乡出任新安洪门三合会首领后,他决定举事,悄悄组织了一支60多人的队伍,秘密购置了刀剑、长矛等兵器和三门土火炮,准备在这年夏天行动,口号为“反清灭洋”。黄福从三合会的机密渠道获知消息,十分激动,找人凑钱买了一张船票,急急从北婆罗洲赶了回来,成为钟水养倚重的骨干。

夏天到来时,像一声闷雷,钟水养率领的三合会的土炮声在牛地埔村乌石岗如期炸响,将昏昏然的清朝官府震出一身冷汗,大队官兵随即气汹汹进剿而来。钟水养的队伍终究仅有几十号人,寡不敌众,黄福奋力砍杀也无济于事,举事归于失败。钟水养是清廷缉拿的首要人物,只得经香港逃往檀香山。临行前,他安排黄福潜伏下来,继续领导三合会。黄福坚持了一段日子,风声日紧,也只得回到北婆罗洲暂避风头。

这次起义,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急雨,只能算一次练兵。黄福等人获得了人生第一回的实战经验,为下次大举积蓄了智慧与勇气。

1894年在檀香山创建“兴中会”,立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的孙中山,派人到香港,与哥老会、三合会代表开会,成立兴汉会。孙中山被推为首领。这些年来几番筹谋,希图举事,却常半途而废的孙中山很是兴奋,决定借助三合会等会党的力量,在广东发动一次前所未有的起义。对着地图沉吟许久后,他将起义地点定在了三洲田。

三洲田位于今深圳盐田区北部的山岭间,山峦起伏,谷壑幽深,悬泉瀑布,飞漱其间,风景绝美。孙中山选定这里,一则新安曾是三合会奋然举事之地,二则眼下三合会首领郑士良是他多年志趣相投的至交。他将起义大事交给了郑士良。

一个好汉三个帮。郑士良第一个想到了有乌石岗实战经验的黄福,黄福在新安一带的三合会中,资格老,威望高,而且已加入兴中会,赞同孙中山民主革命的主张。此番举事,若能得到他的襄助,大事可成。于是,他给远在南洋的黄福发去了一道火速回国的指令。

1900年3月,木棉花燃烧如火时,黄福踏着南海的波涛回来了。郑士良很高兴,拉着黄福的手说:“我们一起来轰轰烈烈干一场!惠州会党都由你调遣。”黄福微笑着,慨然受命。两人商量一阵,决定黄福先在三洲田的禾町岗活动,以开店铺为名,授徒教艺,招揽会众。黄福回来的消息,像一股强劲海风,令三合会的浪潮陡然高涨起来。

1900年为庚子年,是民间谈之色变的灾祸之年,相传为黄帝所著的《地母经》中预言说,“太岁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频饥渴”,“更看三冬里,山头起墓田”。对清政府而言,庚子年确乎流年不利。这年5月,义和团团民浩浩荡荡开进北京,八国联军旋即也攻入京城,慈禧太后仓皇带上光绪皇帝奔出宫门,逃往西安。孙中山决定给慈禧再添一把柴火,指令郑士良与黄福尽快发动起义,他在台北组建指挥部,远程指挥。

黄福与郑士良马上在三洲田召集会众,共有600多人,300多支来复枪。大家推举黄福为大元帅,司令部设在三洲田马栏头罗氏大屋中。

在继续等待筹集的军火时,两广总督德寿获悉密报,慌忙调集军马,兵分多路向三洲田合围而来。情况异常危急,郑士良已去香港,黄福当机立断,誓师起义,于是便有了10月6日晚上宣誓的一幕。

誓师完毕,黄福将队伍分为东西两路:东边一路,从金龟洞出禾町岗打新墟,直扑镇隆;西边一路,从横岗出沙湾,攻打兰花庙,自己随西路行动。像两支离弦的利箭,两路队伍悄无声息地消隐在迷离的夜色中。

兰花庙驻有四五十名清兵。第二天曙色朦胧时,黄福带着西路人马赶到。他观察了一下地形,将80多人的敢死队散开,分别埋伏在坳顶、兰花庙西、石板山,三面包围兰花庙。随后,“砰”的一声枪响,黄福发出了攻击命令,四面喊杀声顿起。清军还在睡梦中,被骤然惊醒,乱成一窝蜂。领头的蔡总、蔡茂青衣服也来不及扣好,领着兵丁拔腿就跑。清军被击毙十多人,其余人丢下枪支,落荒而逃。黄福乘胜追击,将从沙湾赶来的清军援军击溃,占领了沙湾。这一仗,义军大获全胜,毙敌40余人,活捉30人,缴枪40支、弹药数箱。

这时,从香港赶回的郑士良带来了孙中山“若能突出,可直越厦门,至此即有接济”的电令,黄福带着队伍转向惠阳、惠东方向进军,准备前往福建厦门,接受孙中山从台湾送来的军火。

起义队伍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惠阳新墟,队伍增至2000多人;大败清军于镇隆的佛子坳,活捉清军管带杜凤梧,击毙守备严宝泰,缴获枪支700多支,子弹5万余发;攻占永湖,清军陆路提督邓万林招架不住,狼狈逃窜;进抵三多祝,应者云集,队伍壮大到2万多人。

“照这样打下去,一年攻进北京不成问题!”郑士良吹着海风,眺望远处隐隐露出一角的海面,豪迈地说。

“北京还不好说,半年内拿下广州,我看一定行!”与郑士良并肩而立的黄福脸上也溢满兴奋。

他们意气风发,等着孙中山运来军火,争取更大胜利时,却突然收到孙中山的来信:“政情忽变,外援难期,即至厦门,亦无所得,军中之事请司令自决进止。”

黄福瞬间呆住了,握着信函的手微微发抖。郑士良也久久无语,与黄福对视了一眼,阴霾一层一层浮上了脸庞。“轰!轰!轰!”远处隐隐传来炮声,清军的大队人马正在急急赶来。黄福与郑士良无奈坐下来,商议一阵,决定先退回三洲田,设法从香港得到军火,再图进取广州。但几天后,他们得知,三洲田已被清军占领,留守的廖庆发等人倒在了血泊里。

“只好先解散队伍,等待时机再起。”郑士良苦着脸说。“只好这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黄福眼里依旧燃烧着灼热的光。

义军队伍旋即解散,黄福与郑士良从海路退往香港。一场摇撼清廷的冲天烈火,突然熄灭了。

三年后,黄福在新加坡寂然而逝。又八年后,他未竟的抱负终于得以实现:辛亥革命爆发,大清皇帝灰溜溜地被赶下台;中华民国像一缕朝霞,温暖了千万张笑脸,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

孙中山没有忘记推翻帝制的“庚子第一枪”。多年后,他深情回顾说:“中国之革命,发轫于甲午以后,盛于庚子,而成于辛亥,卒颠覆君政。”因为黄福等骄子,三洲田被深深嵌入了中国民主革命大厦的基石。基石间漫溢的英雄气,像滚动的涛声,一阵阵悠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