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理想终于等到了散会。可是长远的老总怎么也找不到了。想到报社还要对他进行入社教育,就从别人手里会议所发的纸袋上抄下了长远的新电话,赶紧往报社赶。
到了报社,对新人进行的入社教育早就结束了。富理想又赶紧给长远公司打电话。没有人接。
他听说尉少安代表报社的年轻人给新人做了经验介绍,就问尉少安能不能给他再单独讲一讲。
“你还真信?”尉少安说,“就走个过场呗。”
“你就给我讲讲吧。”富理想说,“我满怀信心想在新闻界好好干一干。”
“我没什么经验可谈的。”尉少安说。
“干吗这么保留呀?”富理想说,“有经验应该大家共同分享啊。”
“你这样不依不饶地问,我就告诉你。你选择了这个报社想满怀信心地干干,那你选错了!我是有经验可以传授给你。只有一个字,混!”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富理想吃惊地问,“你不还是主任吗?”
“代主任。”尉少安强调,“代了两年了。我手下就一个兵,寒碜不寒碜?也没有实际用途,解决了我的房子解决了我的钱?那么9平米的房子,还说不准哪天进来一个人,钱呢,更是一脚踢不倒的一千大毛。”
富理想没有言语,就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一会儿站起来说:“你有没有稿纸给我一张?”
“一张稿纸?”尉少安问。
“一张稿纸就够了。”富理想说,“我下午不是有事没来得及参加入社教育吗?我得写个检查。”
“没有人注意到你没有来。”尉少安说,“社长要去部里开会,看也没看你们就走了。书记讲了几句话就把你们这批新人交给我们几个年轻的了。你甭写什么检查了。”
“那怎么行?做错了事就得写检查。”富理想说,自己从尉少安办公桌一摞稿纸上撕下一张说。
“你是不是写检查上瘾啊?”尉少安问,就开始收拾东西,锁办公桌。
“你这就要走了?”富理想问。
“是啊。”
“不是5点下班吗?”富理想说,“我刚才上楼时看一楼大厅的钟还只有4点半。”
“我的表到时间了。”尉少安淡漠地说,站起来往外走。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走。”富理想说,闪现了笑容说,“以后咱俩相处的时间会比别人多。总得一起上下班呢。”
“什么意思?”尉少安皱了皱眉头。
“行政处的人把我分配到你那屋了。是我自己要求的,我说和你是校友。”
尉少安把“天!”喊了一半又吞下去,他重新走回来,把公文包放到办公桌上。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有个处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快结婚了。你还是到别的屋吧,单身宿舍哪个屋都有空床。”
“哦。”富理想说。
尉少安就带着一丝不平之气走了。
尉少安是富理想本科时的校友,比富理想低两界的他进大学不久就听说了富理想的大名。
富理想爱书,爱到了痴迷的地步,遇到书店、报摊儿他都走不动道儿,他的床三分之二的地方摆书,三分之一的地方睡觉。
富理想较真儿,班主任星期六要带他去某处领一个校园文学奖,班主任住在校外,说不用从学校出发了,在某条路东口100米处等他。100米能有多远呢?富理想星期五就特意到操场上测了一下自己跑出百米所用的时间,到了星期六就按那个时间跑到一个位置上等班主任,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
富理想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系里的足球比赛跟尉少安他们班对抗时在体育方面实在太一般的富理想由于正式队员的缺阵临时替补上场了。富理想他们班本来是一直拿冠军的,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从尉少安他们一来,就再也没有摸过冠军的边儿。这天却发挥得惊人,下半场快结束了还让比分维持在0:0。进入伤停补时阶段富理想突然接到了对方误传过来的一个球。富理想欣喜若狂,带着球沿着左边路就狂奔起来,也不知怎么突然有了绝技似的,出神入化地盘带,连续晃过对方三名中场,一记远射就奔着守门员去了。富理想谁不认识呀?中文系的大才子突然身怀绝技?守门员看傻了,球都在空中了才想到挡起自己的十指关。人家也不白给,球被高高地挡了出去。富理想没有放弃,又奔着球去。眼看自己冠军的地位收到威胁,对方后卫一着急拉住了富理想的裤子。这就是为什么富理想与众不同。富理想跳起来一个头球摆渡,球擦着横梁应声入网。中文系历史上最漂亮的一记进球付出了中文系头号才子最惨痛的代价——富理想裤子被拽掉了。关于此事全校的女生还展开了为期不短的讨论——到底该进球还是该提裤子。
尉少安正想着,富理想就敲门进来了。
“我去别的房间,别的房间的人也不让我进。”富理想看着他有些委屈地说,“我还是和你一个房间吧。”
尉少安把不耐烦忍耐了下去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快结婚了。我女朋友也没有房子。她准备婚后搬到我这儿来住。你总不至于和我们住一起吧。”
“她过来我就搬走不行吗?”
“她看你在这儿还能和我结婚吗?”
“可是我没有地方住。他们不让我进。你是我的校友啊。校友总是很亲的吧?”富理想看着尉少安的眼睛说,“共同的武大没有飞扬过我们年轻的梦么?4月开放的樱花没有共同照亮过我们的眼睛么?”
尉少安拉下脸说:“我没有梦,也不看花。”
富理想不说话,用眼睛看着他。
“你看我干什么?”尉少安说,“校友就亲啊?地球都成一个村子了。”
“那么我把行李放你这儿行吗?”富理想说,“我总不能拎着它到处走吧。”
进来就不好出去了,尉少安想,说:“你最好别放我这儿。我过两天出差,你恐怕就拿不出来了。现在虽然是夏天,没有被子也不合适呀。”
“咱们一个部门,你出差可以随时告诉我呀。”
“怎么这么说你还不明白?”尉少安说,没有顺着本意说下去,他说,“你不能放我这儿。”
“那么就一夜好了。”富理想说,“明天我就拿走。”
“一夜也不行。”尉少安说,拿起富理想的行李顺手就扔到了外边。
富理想又拿起自己的行李放到尉少安屋里。
尉少安又扔出来。
富理想又放回去。快速地放完自己就跑了。
“我他妈不能让他进。”尉少安望着富理想的背影说,“我招这么个主儿进来不是找死吗?”
富理想走后尉少安又躺到床上。他平复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大部分晚上时光就是这么躺在床上度过的。他一直想写一部诺贝尔长篇,但他想,我的书会有人看吗?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我还有信心吗?我的信心靠得住吗?如果没有,它被劫持在了哪一处海岸?如果还有,它又该竖在哪一片田野?况且,他想,抄还得抄好几年,不如写中篇,后来中篇也不写了,只躺在床上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当然也不能总躺在床上想,累积一年中几个觉醒的日子他写了两部中篇,3年了也没拿出来。他在长途电话里对大学同班,现云南某文学刊物的编辑说过。同学说你还真稳当,再过一段,内容和形式可都过时了。这的确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同学下一次的长途问北京6.5盘条什么价。
出了单身宿舍富理想不知该往哪里去。他转来转去转到了报社门前。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了。有什么晃着他的眼睛,是二楼的一扇窗没有关。他的眼睛在路灯下亮了一亮。他立刻站起来奔扑在那扇窗子下。他双手一伸抓住了一楼窗子的铁栏杆,顺着铁栏杆就爬到了二楼。
二楼大厅的门锁着。他出不去,打不开灯(灯的开关在大厅外的走廊),就只有在黑暗中坐着。
他想到了另一个黑暗之夜。他读研究生的时候同校本科二年级的一个女孩倾慕他的才华,经常请他去寝室作客。有一天富理想到女孩寝室后惊喜地发现了烛光、音乐和红酒,浪漫的情怀充满了他。夜快要到来时富理想起身告辞,心里充满了对明天的盼望。“她们(女孩的同寝)今晚不回来。”女孩说。“她们不回来怎么了?”富理想问。女孩羞涩地笑:“不回来你可以留下呀。”富理想望着眼前那张清纯美丽的脸。听人说二外的女孩40%夜间有活儿,他不信,他相信大多数女孩还是清清爽爽的。酒精没费多少力气就退回到他遐想的浪漫爱情里,他怎么能够不经过风花雪月直接上床?他想到了另一个女孩,他18岁时经常见到她,三月里的小雨一般总经过他的窗前。那是至纯至真的感情。他们几乎每天在路上遇见,他却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在“三月里的小雨”一样的女孩消失8年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能找到纯洁的爱情。可他彻底失望了。他感觉烛光像吐着芯子的毒蛇,美丽妖娆却充满了诱惑和不可知的结局。他感觉烛光彻底照亮了他的黑暗。
女孩骂他,并且大哭,而他幻想的爱情竟从此没有从那夜感慨万千的思绪中脱颖而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奇怪自己怎么没能引起好女孩的目光。他没有钱,没有地方,他知道,但现在就没有需要爱情的女孩吗?他走过长街和人流,寻找与自己拥有同样心怀的“另一半”。
富理想又毕业了,过去国家统一分配的模式早已变成双向选择,当然主要是被用人方选择。他满怀希望地再一次走出校门时才发现自己跟社会的联系是茫茫的一片雪原。这次他留京了,在某一国家二级企业主抓宣传,并且做业余翻译。厂长思路清晰,口才极佳,厂长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标本兼治。”“吃、拿、卡、要。”富理想为中国语言的神奇感到震惊,他觉得自己3年的努力还架不起交流的桥梁。
慢慢地,室内的一切清晰起来。
他又想到了长远公司的抗抑郁新药。这么大的发布会安宁医院一定得有人去的,他想,问问他们。就按114问到了安宁医院的电话。他拨通了安宁医院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值班医生没准儿也睡觉了,他想,就挂了电话。
今天二区的夜班医生是乔红楚。医院总值班室的夜班是乔红楚的主任。
乔红楚正在写病历时主任敲门后进来了。把病区的总体情况大概了解一下后主任假装无意地问:“今天开会发什么了?”
乔红楚今天就是替主任去开长远公司的会的。主任这么问乔红楚才想起自己把东西随便送了人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乔红楚说,“我放在宿舍了,明天给您带来。”
“我就是顺便问问。”主任说,“东西你拿着吧。”
“不用,不用。”乔红楚说,“我明天一定给您带来。”
主任又叮嘱了几句值班时应注意的问题,就转身告辞了。
送走主任,乔红楚坐下。她只想着把东西送人,送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她却记不住了。找了名片才想起是余小卉。冲动地打她办公室的电话。那边一个男人沉哑的声音她才想起来是夜里,便匆忙挂了。
去病房查看了一遍,没什么事,她就回来洗她的白大褂。电话响了。她擦完手接电话。电话不响了。
她不能让主任觉得她是个贪小便宜的人,第二天早上她呼余小卉。
好半天后余小卉打着哈欠回了电话。
“昨天长远公司的会上发什么东西了?”乔红楚问。
“不知道啊。”余小卉说,“他们没给我。”
“跟资料在一起的那个东西。”乔红楚说,“我给你的那个。”
早想好了余小卉要把东西退还给自己,自己不能接受的理由。不想余小卉根本没有领情好像忘了似地说:“你给我什么了?”半天后说,“噢,我扔在宿舍还没看呢。”
乔红楚回想那盒子的样子,想,里面能装些什么呢?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索性不想了,随便买一个吧,下了夜班就去商场买。
抱着个盒子出了商场,她悄悄地走到一辆红色的富康车前。
“走吗?”她把头探下车窗问。
司机点头。她拉开门钻了进去。
车子停下后她走了半天,最后在一栋崭新的六层楼前停下了。她左右看了半天进了3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