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图经典文库:三岛由纪夫·奔马
- (日)三岛由纪夫
- 5762字
- 2023-01-18 18:36:14
四
六月十六日,一大早就酷热难当。有时,盛夏会在一天里提前降临,鸣奏着阳光的鼓笛,热热闹闹,宣示着仲夏的起始。因为院长派车来接,午前七时,本多离开家前往樱井。
官币大社大神神社,俗称三轮明神,以三轮山本体为御神体。三轮山又简称为“御山”,海拔四百六十七米,周围约十六公里。全山生长着茂盛的杉、桧、红松和米楮等树木,凡是活着的,一棵也不许砍伐,禁止一切不净进山。这座居于大和国家之首的神宫,被看成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传承着最古老的信仰形式。寄情于古神道的人,必定要来这座神社参拜一次。
“三轮”(miwa)的语源有两种说法:一说是酿制古酒之素烧器o——“mika”之讹误;一说是韩音“米酿”(mion)之义。将神酒和神本身同一视之,音训作“神”(miwa)。祭神大物主大神,是大国主神的和魂,自古奉为造酒之神。
境内有祭祀荒神的狭井神社,军人信仰笃诚,前来祈求“武运长久”者甚多。在乡军人会会长,五年前曾来这里举办奉神剑道比赛仪式,由于狭井神社境内褊狭,改在御本社前的广场举行了。
院长如此这般对本多说明了来历。
大牌坊旁边标着“下车”的木牌,本多在那里下了车。
铺满碎石子的参道迂回屈曲,左右杉树林立,树枝之间连着细绳,每隔一定的间距就系上一张白纸条,幽幽然随风晃动着。松柏露出的根部上的苔藓,被昨日的雨水浸湿了,呈现着海藻的绿色。左方不远沿着河畔,细竹和羊齿苋下面水声哗然,头上杉树枝叶纵横之间的天空,洒下的强烈的白光散落在下边的草地上。渡过神桥,进入曲折的石阶上面的幽深之处,一眼瞥见拜殿上白底带紫花的帷幔的一端。
本多登上石阶尽头,擦了擦汗。三轮山山麓,耸峙着威严的拜殿。殿前广场的石子,被收拾一番,堆成了四角形。颜色微露的红土地面,盖上了一层沙子。赛场的三面并排放着椅子和马扎。巨大的天幕遮掩着左右两边的观众席。本多发现,自己即将就座的来宾席,就在天幕下边。
穿着白衣的祢宜p们前来迎接他,告诉他宫司已经在等他。本多回望一下映照在赛场地面上的鲜红的朝阳,随着他们向社务所走去。
平素惯于神情严肃的本多,并非是个虔敬的神的信徒。当他看到拜殿背后神山之上挺秀的杉林,凛然辉耀于晨空的时候,他不能不感到那里确实是神灵的住所,但是,他的一颗心并未沉浸于虔敬的思绪之中。
神秘宛如清泠的空气充溢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和那种虽然承认神秘,但却作为例外而看待的感觉,二者迥然不同。当然,本多对神秘抱着一副温情,将此当作母亲的心怀。不过,没有母爱照样走自己的路,本多自十九岁起,就保有如此自负的青年的心态。这种心态多半是天生就有的。
本多同来宾中当地的名士们交换名片,久久交谈了一会儿,然后由宫司陪伴,走向拜殿。两位巫女站在通往拜殿的渡殿上,用木勺往客人伸出的手臂上浇祓禊q之水。拜殿上身穿比赛服装的五十名选手已经依次坐定,形成巨大的蓝色方阵。本多被安排在上上席入座。
伶人吹奏笙与筚篥r,身穿礼服、头戴乌帽子的神官,趋步走到神前奉致祝词:
“此大神神社永久供奉于神灵所镇守之山岳、森林间,与世长存。口称圣名,不胜惶恐,大和大物主神亦称栉魂命。今于大神高贵神社之前庭……”
接着,便用缀着一串白纸条的杨桐绿叶,在众人头上左右拂动。
继主办者一方,本多代表来宾奉奠玉串s。选手代表是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者,穿着褪色的蓝布比赛服,上来奉献玉串。在这种森严的仪式进行期间,气候越发炎热起来,本多的衬衫里头浸满汗水,就像虫爬一般,很不舒服。
参拜完毕,大家一同来到前院,来宾坐在来宾天幕下面的椅子上,选手打坐在选手天幕下的草席上。露天的椅子座席上已经坐满了观众,这些人东方面对拜殿和神山,午前的太阳当头照着,人们各自用扇子和手帕遮住阳光。
有的祝词和慰问词甚为冗长,本多也走向前去,煞有介事地大讲一通。据说,今天的神前比赛一共进行五场,五十名选手分红白两组,每组二十五名,各组每次各出五名,实行淘汰制。在本多后头上去致辞的是在乡军人会会长,他的讲话老是没完没了。其间,邻席的宫司向本多耳语道:
“请看,对面天幕下第一排左端的那位少年,他是东京国学院大学预科一年级学生。在首场比赛中,那少年将是白军组的先锋。您不妨留意观看一下,剑道界对他抱有极大希望,刚十九岁就获得了三段。”
“他姓什么?”
“姓饭沼。”
本多听到这姓,想起一个人来,他又问道:
“饭沼……他父亲也是剑道家吗?”
“不,他父亲叫饭沼茂之,是东京著名的国粹团体的塾长,也是本神社热心的信奉者。但他自己似乎不习剑道。”
“他今天来这里吗?”
“他今天本来想看看儿子比赛的,可是不巧,同大阪那边的一个集会相冲突,听说不能来了。”
看来,他肯定是那个饭沼。饭沼茂之,此人相当有名气。其实,本多得知他和清显的那位学仆饭沼是同一人物,是仅仅两三年前的事。当时,法院审判官办公室里,大家提到思想运动,本多从一位对这方面进行过周密调查的同僚那里,借阅各种最新出版的杂志资料,其中有一篇题为《右翼人物总览》的文章,在“饭沼茂之”项下,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晚近渐渐崭露头角的饭沼茂之,乃纯粹萨摩t人也。自初中时代起,即赢得全县第一秀才之美誉。因家中贫寒,受乡党举荐,上京充任松枝侯爵家公子之学仆,勤于公子之教育与自己之学习。其后,同侯爵家中女佣美祢发生热恋而出奔。热血男儿,苦心经营,遂成其今日饭沼塾之大业矣。于今,同现夫人美祢育有一子。
打那时起,本多知道了从前那个饭沼的行末。但从未同他见面和往来,留在记忆中的整个饭沼,仅仅是在松枝宅邸晦暗的长廊上,那副走在先头的穿着蓝色碎白花衣服的忧郁的背影。限于此种记忆,饭沼始终只是一个沉潜于阴郁背影中的“不知其底里”的人物。
清扫过的赛场地面落下一只牛虻的影子,尚未静止又旋即飞向来宾席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条桌,耳边立即响起嗡嗡的鸣声。一位来宾用扇子扇了几下,那副打开扇子的姿势和扇动扇子的方法,看上去真是难以形容,使本多想起刚才在那人名片上见到的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在乡军人会会长冗长的讲话还在继续。
这个时候,从眼前四方形的空间,腾起一派威猛而灼热的空气,将罩在本殿上的元宝形大屋顶、碧绿的神山和明亮的天空溶合在一起。眼看就要充满狂叫和竹刀相互搏击声响的沉默的空间,时时有热风吹来,那透明的风的四肢,在激战前兆的驱使下,充满着阴柔而婉曲的幻象。
本多的眼睛时不时被坐在正对面的饭沼儿子的脸孔所吸引。二十年前,比自己和清显年长五岁的饭沼,只不过是个乡间出身的学仆,如今竟然成为这么大儿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他,不由一惊,从而想起无形之中被遗忘了的年龄迅疾的步履。
那少年姿势端正地坐在草席上,纹丝不动地倾听着“永无止境”的讲话。至于是否真正听进去了,则无法断定。只见他双目炯炯,凝视着正前方,似钢铁一般,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眉目清秀,面色浅黑,嘴唇抿作一直线,似乎含着一道刀刃。似乎带着饭沼的面影,然而,那脸上却将条条重浊而郁悒的印痕重新雕制,使之含有明快的调子,增添了轻巧和锐敏之趣。“一副完全不懂人生的面孔。”本多想,“这张脸不相信刚刚飘落的积雪,不久将会消解和污染。”
每位选手的膝前,整齐地摆放着护手,上面覆盖着手巾。透过手巾的缝隙,微微闪现着一部分金属面罩的光亮。并排着的蓝色膝头周围漏泄的这种光亮,同战前敏锐而危险的烦恼情绪十分相合。
——裁判和副裁判两人出现了。
“白军选手饭沼出场!”
听到呼唤自己的姓名,全身裹在防护服中的少年,赤脚踏上灼热的地面,对着神灵恭恭敬敬地行礼。
本多满心希望这位少年取胜。这是最初的对决,少年的面孔发出被惊醒了的野鸟般的鸣叫。
这叫声将本多的一颗心,一下子推回到自己少年时期的岁月里。
大正初年,他曾经对清显说过,他们自己虽然正当青春年少,但过了几十年之后,那种纤细的感情的襞褶将完全被忘却,同当时剑道部的成员一样,统统囊括于时代的“愚神信仰”之下。关于这一点,倒是被自己言中了。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今自己颇为怀念那个愚神,较之自己过去盲目信仰的更加高尚的神明,反而感到愚神更为美丽。此种心情,萌生于不知不觉之中。眼下,本多被推回而又陷落其中的少年的洞穴,准确地说,并非和过去存在于同一位置上的那个洞穴。
于是,撞击着本多耳鼓的裂帛般的呐喊,听起来犹如细细裂缝迸发出的少年灵魂的火焰。昔日,胸中怀抱此种荆棘之火的郁闷的内心(尽管那个年代的本多,几乎同此种郁闷无缘),如今竟在当时自己切实有所感的鲜烈的胸膛里重新燃烧起来。
这是时光这个东西在人的心目中导演的不可思议的真正的戏剧。过去银色的记忆所附着的微妙的谎言的锈蚀,在尚未强行剥落之前,又重新演示出交织着梦和愿望的整体的形象,依靠这种演技,企图达到往昔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的本质的自我。好似站在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居住的村庄,即便忽略掉住在那里时的微细的体验,也会使曾经居住的意义更加明确起来。就连居住时曾认为很重要的广场上脚踏石的凹坑,远看起来也因石面上水洼里的一点闪光而变得异常美丽,这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美丽!
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呼喊的瞬间,这位三十八岁的审判官立即感到,这喊叫犹如箭矢深深扎进少年的胸膛,本多自己也立即感受到锥心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年轻人封闭的心灵,他从未试图进入窥视一番。
对手是红军组的,仿佛鱼儿鼓动着两腮,双肩高耸着防护面罩,大喊一声,雄赳赳地出场了。
少年饭沼心闲气定。两位选手相互平举着竹刀,一次回旋,再一次回旋。
少年饭沼将脸转向这方,防护面罩金属格子的暗影和闪光的内里,黝黑的剑眉和明亮的眼眸以及发出呼喊时两排雪白的牙齿,历历可见。他转过肩头,脑后折叠整齐的手巾和蓝色纽扣下,显露出剃得高高的清丽而劲健的颈项。
突然,犹如巨浪中的两只小船相互碰撞,少年饭沼背后代表白军的白布条儿剧烈翻舞之间,一生脆响,对方被击中了正面。
掌声骤起,饭沼战胜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少年饭沼蹲踞着身子,从腰中欻的一声拔出竹刀,单凭这英武而果敢的动作,早已在气势上制服了对手。
本多对剑道一窍不通,但即使在他眼里,少年饭沼比赛时端正的姿态也十分突出。不论多么激烈的每一刹那,他的形体好比蓝色的纸型,始终粘贴在空间里,一丝不乱。身体决不嵌入空气的淤泥而失掉均衡。因此,唯有他周遭的空气不会成为灼热而胶黏的污泥,看起来,好似清澄而欢快的流水。
少年饭沼自天幕的阴影所及之处跨进一步,此时,他那幽幽闪光的黑色胴体,随之掩映于明丽的蓝天之下。
对手后退一步,洗得褪了色的剑道服和浓淡不均的宽腿裤内,背后系成十字花形衣带的地方,斜斜的十字磨得更加泛白,那里坠着鲜红色的布条儿。
本多已经看得眼熟了戴着护手的饭沼选手,又向前迈进一步,护手猝然处于临战的紧张状态中。
从护手里裸露的前臂已经涨大,不像是少年的手臂,腕子内侧白皙的肌肉,露出一根根青筋,护手内白色的皮子,被外侧蓝色涌动的犹如黎明时分天空中抒情的色彩玷污了。
两支竹刀的尖端犹如初会的猎犬,神经质般地互相嗅着。
“杀!”
对手狂叫了一声。
“杀,杀,杀!”
少年饭沼响亮地呼喊。
敌方从正面刺来,饭沼支起竹刀从右边遮挡,发出一阵噼噼啪啪般的爆竹声。接着,两人剑锋相合,脸面相接,裁判硬是将他们分开。
“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步步紧逼过来的少年饭沼,不给对方喘息的时机,犹如翻滚的蓝色波涛,连连进攻对方的头部。
他的每一次进攻都严谨而规范,锋利而果决,组合紧密,风雨不透,一段和二段,都被对方左右挡回,第三段采取正面进攻,一剑击中对方。
正副裁判同时举起三角形的白旗。
就这样,饭沼选手连胜两人,场内响起掌声和赞叹声。
“他被对手的威严所压倒,穷途末路,被迫投降。”本多身边的剑道教士,一副装腔作势的口气,“红方看着白方的剑尖儿,那怎么行?不能光看对方的剑尖儿。否则,就会心慌意乱。”
本多尽管对剑道一无所知,但他心里十分明白。少年饭沼的体内,存在一根能够发出蓝紫色光芒的发条,他的灵魂的跃动丝毫不乱,通过形体表现出来,瞬间之内,强使敌方产生心灵的空白。
犹如真空状态立即引入空气将空间填满一般,对手的这种空隙,主动将饭沼的剑锋引诱进来,而饭沼那支被规范而定型化了的竹刀,好似闯进没有上锁、大敞门扉的屋子,兵不血刃,直取敌巢。
第三位对手仿佛婴儿撒娇,半推半就,左右扭曲着身子逼近过来。
敌方面罩中的布巾有些散乱,一条白线没有对准额头正中,布巾的一端垂落到右眉梢上。他微微弓着背,好像一只奇矫的、狂乱的野鸟。
然而,他是个不容忽视的对手,是个在剑锋的一放一收上,都含有某种苦味的沙场老将。好似鸟儿一瞬间啄到食饵而迅速逃离,对手从远方瞄准饭沼的护手,一旦击中,又迅即逃回远处,欢呼雀跃。而且,对方为了防御,不择手段,招式奇丑无比。
面对这样的敌手,饭沼那种昂首挺胸、好似滑行水面的风姿,已经显得脆弱而危险了。这会儿他想,自己的优雅与纯正,将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比赛中的一招一式都被对方躲闪开了,敌手妄图将自己的丑陋传染给饭沼,也想把自己的焦虑传染给饭沼。
本多自刚才起就已忘记了暑热,忘记了时常含在嘴里的香烟,他发现眼前的烟灰缸里的烟头,一点也没有增加。
白色桌布的皱褶如水波叠起,本多正要伸手拉平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宫司,不由喊叫了一声:
“哎呀。”
只见裁判把小旗交叉在一起,挥动了几下。
“好险哪,差点儿被对方击中了。”
宫司接着说道。
少年饭沼正在苦苦思虑,如何才能追击到时时退回远处的对手。他跨前一步,对手就后退一步。而且防守严密,那种护身的方法,就像用狡猾的水藻将自身严严实实缠绕起来一般。
“杀——!”
饭沼进击时,对方立即冷笑一声保护好身子,于是两人剑锋顶着剑锋,相持不下。
两支竹刀几乎直立相接,一如泊船的桅杆,微微晃动。胴体似船腹,闪耀着光亮。如今,两位选手正齐心协力,共同捧起一方绝望的蓝天。急促的喘息、汗水、紧绷的肌肉、对峙着的力的消耗所引起的焦躁和不满……所有这一切,充溢着两个人岿然不动的、均衡的构图之中。
裁判为了将他们分开,正要喊叫“停止”的时候,少年饭沼凭借对手顶回来的微小的推力,飞身跳到一旁,剑锋击中对方的胴体,发出一声可怕的脆响。
两位裁判举起小白旗,全场观众掌声雷动。
本多终于点着了一支香烟,然而,在桌布上的阳光辉耀中,香烟的火焰似有若无,令人怀疑究竟有没有点着。本多立即感动索然无味了。
少年饭沼脚下的泥土,洒满了血一般黑色的汗滴。他从蹲踞的姿式站起身来的时候,被尘土弄脏的蓝布裤子的裤腿里,后脚脖子上苍白的筋腱,凛凛然飞翔似的伸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