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图经典文库:三岛由纪夫·奔马
- (日)三岛由纪夫
- 5406字
- 2023-01-18 18:36:13
三
连日来,法院审判官办公室里一直谈论着这件事。但一入六月,大家每天都为一大堆诉讼案件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会继续沉溺于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件之中了。至于被报纸上的新闻所掩盖的真相,法官们早已心知肚明,各自也都充分交换了情报。作为剑道家的控诉院须川院长,对“五·一五事件”的被告显然抱有同情心,关于这一点,审判官们人人都看得很清楚,但没有一个敢于触及这件事。
这事件就像立于沙滩之上面对夜间大海的波涛,一道接一道奔驰而来。远海的三角波翻腾着小小的白浪,迅速逼近,汹涌澎湃,破碎了,消退了。本多想起十九年前在镰仓海岸,他和清显还有暹罗l王子们,一同躺在海滩上眺望海涛时退时消的情景。但这一事件所掀起的波涛本身,沙滩是没有责任的。沙滩的任务只是拼死抵御着,决不使它充溢到陆地上来。对那些从浩瀚的恶劣的大海上奔涌而来的波涛,沙滩一次次将它们屏退,押回原来的死亡和悔恨的领域。
要问本多何为恶,何为罪,从本质上说,这个问题并不属于他所考虑的范围,而应从国家正义加以思考。他内心里考虑的罪恶,犹如用肮脏而皲裂的手指挤压柠檬汁,潜隐着一种极富刺激的浓郁的香气。这多半是清显所留下的难以抹消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思想并不强烈,以至于促使他用来同对方作战。本多善于从理智上取胜,这种性格反而使他缺乏一种使正义回归正义的狂热信念。
六月上旬的一天,上午的法庭审理出乎意料地提早结束了。本多回到办公室,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
他打开佛坛形状的桃花心木衣橱,摘掉嵌入紫线的黑色法冠,脱去自黑色的前胸至肩部绣着紫色花纹的法衣,放进衣橱。然后,他站在窗边,心绪茫然地抽着香烟。
雨似有若无地下着。“我已经不再年轻。”本多想,“不管别人如何考虑,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在认真笃诚、循规蹈矩之中享有一种满足。我在工作上已经得心应手,黏土在掌中自由回旋,随心所欲,自然成型……”。
他所一直注视着的被告人的面孔,如今眼看就要迅速忘却了。他一个劲儿坚持住,轻轻摇摇头。然而,那张面孔再也未能鲜明地清晰过来。检察院占据着三楼南侧沿河的一排房子,因此审判官办公室有着一排朝北的阴湿的窗户,眼里看到的几乎都是拘留所的景象。
这里的法院,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法庭和拘留所之间隔着一道红砖墙,墙上开凿了通道,将两边连接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漆面因潮湿而凝聚着水滴,他敞开窗户,让风吹进来。眼底下红色砖墙那边,围绕着一群白砖建筑的两层楼高的拘留所监舍。楼房和楼房的分界点上,有一座高高耸峙的状如牧场青储窖的岗楼,那里的窗户没有安装铁格子。
拘留所瓦屋顶和有烟囱的小型瓦屋顶,同样又黑又湿,像砚台一般闪闪发光。背后有一根巨大的烟囱高高矗立于雨雾迷蒙的天空。从本多眼前的这扇窗户望去,那一带风景全被遮挡了。
拘留所的墙壁极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扇窗户都镶嵌了白色的铁格子和挡眼板。一排排窗户下,是污秽的白色衬衣般的雨湿的白砖墙,上面用阿拉伯数字标着巨大的号码。30、31、32、33……并且一楼窗户的号码和二楼窗户的号码,错开一个数字,二楼32号窗下对着一楼的31号。墙上设有一排长方形的换气孔,相当于一楼地面位置上,开有一列掏取便溺的洞口。
本多猛然想到,刚才那位被告究竟住在哪座监舍里呢?审判官无缘知道这些。被告是高知县乡下的贫苦农民,将女儿卖到大阪,因为没有得到预先约定好的半数价钱,一气之下,又跑到娼家吵闹,反而当面受到辱骂。结果,他失手把老鸨给打死了。但是,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香烟的烟霭从本多的手指缝里无力地向雨雾里渗透。这香烟在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像宝石一般金贵。一瞬间他感到,被法律隔绝的两个世界价值观的对比是多么不合理啊!在那个世界,香烟的美味被推崇至绝顶;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只不过是极其乏味的消闲之物。
拘留所楼房中间的庭院,有一方专为囚犯开辟的扇形运动场。每一块隔挡内,大致可供两三个人在里头做做体操,转悠几圈儿。从这边的窗户里,可以清楚地望见他们蓝色的囚衣和青须须的光头。今天因为下雨,运动场犹如死光了鸡的鸡舍,悄无声息。
这时,眼下传来好似用力关闭挡雨窗的巨响,打破了阴湿而沉默的风景。
紧接着,周围的沉默又向这一响声包抄过来,雨雾在微风鼓荡之下,细粉一般洒向本多的眉梢。本多正在关窗的当儿,刚结束另外一桩庭审的同僚村上审判官走了进来。
“刚才听到了执行死刑的响声。”
本多似乎立即想说明一下情况。
“我最近也听到过,心情很不好。刑场只隔一道围墙,近在咫尺,这是设计的错误。”
村上说着脱下法衣。
“该去餐厅了吧?”
“你今天午饭吃什么?”
“还不是老样子,池松盒饭。”
村上审判官回答。
两人一同走在通往三楼高官餐厅晦暗的走廊上。这无疑是一顿边吃饭边谈论案件的午餐。门外挂着写有“高官餐厅”字样的大木牌,门扉上嵌镶着绘有新艺术派曲线花纹的彩色玻璃,映着室内的灯光,灼灼耀眼。
餐厅内排列着十张三尺宽的圆桌,各自摆着全套的茶壶、茶碗。本多对先来的几位客人扫视了一下,看看有没有控诉院院长。院长为了同审判官们说说话儿,时常特意赶来吃午饭。每当这种时候,颇有心计的司务长大婶就立即为院长送来小茶壶,里边盛的不是茶,而是酒。
今天,院长没有来。
本多和村上面对面坐下,卸掉套盒中盛菜的部分,像平时一样,盒底被下面米饭的热气濡湿了,斑驳的红漆粘上了饭粒儿。他有些不快,伸出手指从下面小心地捏住,送入口中。
村上发现本多有这个习惯,笑着说:
“你是每天早晨用米粒儿跪拜小小的农夫铜像长大的吧?那铜像盘腿而坐,两腿之间放着蓑笠。我也和你一样,每当榻榻米上掉了饭粒儿,大人总是叫我拾起来吃进去。”
“武士到底是武士,他们总为自己不劳而食感到自卑。此种教育仍然在继续。你的家乡是如何教育孩子的呢?”
“照旧用老爷子的那一套做法。”
村上带着爽朗的神情,痛痛快快地回答。村上作为一名审判官,自觉自己的面孔缺乏威严,有一阵在鼻下留一撮小胡子,遭到上级和同僚们的嘲笑,因而作罢了。他爱读文学书籍,时常谈到这一话题。
“奥斯卡·王尔德m说,当代世界上没有什么纯粹的犯罪,只有出自某种需要的犯罪。从最近的案件来看,抱着这种看法的人很多。作为审判官,这种人是不合格的。”
村上说道。
“是的。或者可以叫作社会问题自然延续上的犯罪。多数案件中的犯罪,都是社会问题发展到极端的产物。这也体现着这样一个问题:这些几乎毫无知识的人,都是自己稀里糊涂之中犯了案。”
本多慎重地回答。
“听说东北地方农村十分凋敝。”
“幸好,这里的控诉院管辖的区域情况不太严重。”
大正二年以来,大阪高等法院管辖区域,包括大阪、京都、兵库、奈良、滋贺、和歌山、香川、德岛和高知等二府七县,一概都是富裕地区。
接着,两人就愈来愈多的思想犯罪的问题,以及检察院对此持有的态度等谈论了一会儿。说话之间,本多的耳朵深处依然残留着先前听到的死刑执行的枪响。这是散发木材香气的、令人神清气爽、并能唤起工匠满足感的声音。尽管如此,他的食欲依然亢进。本多不使这种声音引起感觉的不快,他已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嵌入一道精美的水晶楔子。
——控诉院须川院长进来了,大家对他行注目礼。司务长大婶连忙去拿小茶壶。院长坐在本多和村上附近。
这位有着一副古铜脸膛、身材魁伟的剑道家,本是北辰一刀会的教士,担任过武德会的顾问。他每次作训示时,总是引用《五轮书》n中的词句,因此背后有人取笑他,说他搞“五轮法学”。然而,他是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士,他的判决富于人情味。每逢辖区内举办剑道大会和大型比赛,他总是应邀急匆匆赶到会场致贺。他自己也同神社结缘,在与武道有缘的神社大型祭祀上,作为来宾出头露面。
“事情糟了,”院长一坐下就说道,“以前答应的事,如今怎么也不成了。”
本多猜想又是和剑道有关的事,一问果然不错。
六月十六日,在奈良县樱井的大神神社,举办该神社全国信徒神前供奉剑道竞赛,东京地区大学的优秀选手也将参加。院长本来应邀前往致贺,但当天必须赴京出席控诉院院长会议,根本不可能亲临现场了。按理,审判官是不应该牵扯到行政事务中的,但他又不愿强求别人替代,于是只好出此下策,看看他们两个能否助自己一臂之力。村上和本多翻了翻记事本,村上那天要开庭,不能相帮,本多正好那天是居家的日子,而且要处理的案子也很简单。
院长满面喜色,说道:
“真是太好啦。这么一来,我也保住了面子。有你代理,即使写上令尊的名字,神社方面肯定也会感到满意的。这样吧,干脆算你出差两天,比赛的当天晚上,就住在奈良饭店,那里很安静,可以在饭店查阅材料。第二天在大神神社的摄社,观看位于奈良市内的率川神社的三枝祭,怎么样?我也曾经看过一次,那种优美而古雅的节日真是无与伦比。就这么定了吧,本多君要是同意,今天我就及早写信,做好准备……不,请一定赏光,那可是很值得一看的啊。”
在院长善意地敦请之下,本多有些不太情愿地答应下来了。
观看剑道比赛,还是二十年前在学习院上学的年代。打那时起,他和清显就厌恶剑道部的队员以及练习场上的狂呼乱叫。从少年的感觉上来说,那种叫声仿佛使人将五脏六腑翻腾出来,顶在鼻尖上闻一闻一般。他们的兴趣在于将那种血腥的、令人窒息的、无耻的疯狂,故意打扮成神圣的疯狂,听起来不能不感到痛苦。然而,清显和本多,他们厌恶的性质多少有些不同。清显感到那种叫声是对纤细的感情的侮辱,而本多则觉得是对理性的侮辱……
但是,此种感觉是过去的事情,本多已经修炼得很成功了,如今不论眼睛看什么,耳朵听什么,他都不会动一动眉毛。
离下午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要是碰上天气晴明,本多就喜欢沿着堂岛川河岸散步,观望驳船拖着泛起白色水沫的木材的情景。要是下雨就不成了。审判官办公室也是人声嘈杂,很难静下心来。本多告别村上,来到玄关一排打磨出斑驳花纹的大理石廊柱旁边。描绘青白两色的橄榄树的彩色玻璃,漏泄出惨白的光芒,照彻了整个走廊,含蕴着微弱的反光。本多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到会计室那里拿钥匙。
他借来钥匙,打算登上塔顶。
红砖建筑的法院的高塔,是大阪一处著名的景观,从对岸看起来,印在堂岛川里的影子十分美丽。但另一方面,这座塔又被称为伦敦塔,传说塔顶有个绞刑架,在那里执行死刑。
对于英国设计师独出心裁设计的这座娱乐场所,不善于有效利用的法院,竟然使得这座塔内部灰尘堆积,一直空锁在那里。审判官们一时心血来潮,也会登上去看看。响晴的日子,景象开阔,可以一直望到淡路岛。
打开锁进去,充塞于眼前的尽是一派荒芜、不堪收拾的灰白的空间。塔基正对着玄关门厅天棚的部分,由那里到塔顶留有通风道。四周的白壁经雨水浸渍,污迹斑斑。窗户只开在塔顶的四面墙上。沿着窗户内侧,装设着一道狭窄的露台。连接露台的铁制的阶梯,宛若爬墙虎一般,弯弯曲曲沿着墙壁直上塔顶。
本多自然明白,手扶在阶梯的栏杆上,指头定会沾满堆积的灰尘。虽说是雨天,塔顶的窗户漏泄下来的光线,为这座巨塔的内部空间,增添了几分可厌的黎明般的光亮。不论是空阔长大的墙壁还是莫名其妙的阶梯,本多每当来到这里,总是感到进入一个被人故意拉扯得变了形的世界。他认为,这个空间的中央,理应屹立着一尊肉眼看不见的巨大的雕像——满脸含着怨恚之情的巨人雕像。
否则,这个空间未免显得太虚空,太没有意味了。塔顶那些窗户,走近了看会很大,可从这里望去,犹如一个个火柴盒。
本多沿着下面透着隙缝的铁制阶梯一步步向上攀登。一阵阵脚步声在塔内引起的反响,听起来犹如电闪雷鸣。他明明知道,坚固的铁梯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每登一步,仿佛脊梁骨内猝然产生一阵战栗,高大的阶梯从上到下,刹那间传来铁的眩晕与抖动。跟着而来的是,尘埃向着次第变远的地面,静静地降落下去。
对于本多来说,登上塔顶透过窗户远望,已经不再感到新鲜了。雨中虽说不利于赏景,但堂岛川缓缓向南迂回之后,同土佐堀川的汇合之处,却看得十分清楚。南面,公会堂、府立图书馆和日本银行的青铜圆形屋顶,蹲踞在河对岸,中之岛的一幢幢楼房,看起来低伏于地面。西面,附近高耸的厅堂、大厦的背后,可以望到哥特风格的回生病院的正面。连接法院东西两厢的翼楼的红砖,经雨水淋过后,十分鲜艳。中庭里小小的草坪一片青翠,宛若绿色的天鹅绒台球桌面。
由于离地面太高,看不到人的身影。只有鳞次栉比的大楼里大白天点燃的灯火,无抵抗地淋着雨,沉溺于大自然无一例外的冰冷的慰藉之中。
本多想:
“我身居高处,目迷四方的高处。这里不是权力和金钱的峰顶,而是代表国家理性,立于一如钢铁建筑般的逻辑的峰顶。”
来到这里,较之坐在桃花心木的法庭更加切身感到,作为一名审判官,自己已经保有一副鸟瞰一切的目光。从这里望去,地上的诸般事象,过去的事象,好似一幅雨湿的地图。如果说理性尚有童趣,那么,鸟瞰一切就是最为符合理性的游戏。
下面发生了各种事情:大藏大臣被枪杀、总理大臣被枪杀、赤色教员大批被捕、流言蜚语交飞、农村危机加深、政党政治进一步面临瓦解……说到本多,他居于正义的高处。
当然,对于这样的自己,本多可以任意加以丑化。就是说,自己身居正义的高处,用镊子将各种黑暗的激情夹起来加以估价,然后包在温暖的包裹里背回家中,作为写作判决词的素材。将一切神秘拒之门外,整日忙于精心加固法律砖墙涂装的手工作业……
尽管如此,身居高处,由人性上方的清澄部分鸟瞰底下,依然有着确实的感觉。比起现象,以法律为邻总是富有意义的事。正如马丁沾染马的气味一样,三十八岁的他,已经被此种法律正义的气味所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