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仲景全书》序[1]

岁乙未[2]，吾邑疫厉大作，予家臧获[3]率六七就枕席。吾吴和缓明卿沈君南昉在海虞[4]，藉其力而起死亡殆徧。予家得大造[5]于沈君矣，不知沈君操何术而若斯之神，因询之。君曰：予岂探龙藏秘典、剖青囊奥旨而神斯也哉！特于仲景之《伤寒论》窥一斑两斑耳。予曰：吾闻是书于家大夫之日久矣，而书肆间绝不可得。君曰：予诚有之。予读而知其为成无己所解之书也。然而鱼亥[6]不可正，句读不可离矣。已而构[7]得数本，字为之正，句为之离，补其脱略，订其舛错[8]。沈君曰：是可谓完书，仲景之忠臣也。予谢不敏，先大夫命之：尔其板行斯，以惠厥同胞。不肖孤曰：唯，唯。沈君曰：《金匮要略》，仲景治杂证之秘也，盍[9]并刻之，以见古人攻击、补泻、缓急、调停之心法。先大夫曰：小子识[10]之！不肖孤曰：敬哉！既合刻，则名何从？先大夫曰：可哉，命之名《仲景全书》。既刻已，复得宋版《伤寒论》焉。予曩[11]固知成注非全文，及得是书，不啻[12]拱璧[13]。转卷间，而后知成之荒[14]也。因复并刻之，所以承先大夫之志欤！又故纸中检得《伤寒类证》三卷，所以檃括[15]仲景之书，去其烦而归之简，聚其散而彙[16]一，其于病证脉方若标[17]月，指之明且尽，仲景之法于是灿然[18]无遗矣。乃并附于后。予因是哀夫世之人向而不得尽命而死也。夫仲景殚心思于轩岐，辨证候于丝髪，著为百十二方，以全民命，斯何其仁且爱而跻[19]一世于仁寿[20]之域也！乃今之业医者，舍本逐末，超者曰东垣，局者曰丹溪已矣，而最称高识者，则《玉机微义》是宗，若《素问》、若《灵枢》、若《玄珠秘语》，则嗒焉[21]茫乎而不知旨归，而语之以张仲景、刘河间，几不能知其人与世代，犹靦然[22]曰：吾能已病足矣，奚[23]高远之是务[24]！且如今之读轩歧书者，必加诮[25]曰：是夫也，徒读父书耳[26]，不知兵变已！夫不知变者世诚有之，以其变之难通而遂弃之者，是犹食而咽也，去食以求养生者哉，必且不然矣！则今日是书之刻，乌[27]知不为肉食者大嗤[28]乎！说者谓陆宣公达而以奏疏医天下，穷而聚方书以医万民，吾子固悠然有世思哉！予曰：不，不，是先大夫之志也。先大夫固尝以奏疏医父子之伦，医朋党之渐[29]，医东南之民瘼[30]，以直言敢谏医谄谀者之膏肓，故踬[31]之日多，达之日少。而是书之刻也，其先大夫宣公之志与！今先大夫殁垂四年而书成，先大夫处江湖退忧之心[32]盖与居庿[33]堂进忧之心同一无穷矣！客曰：子实为之，而以为先公之志，殆所谓善则称亲与？不肖孤曰：不，不，是先大夫之志也。

万历己亥[34]三月谷旦海虞清常道人赵开美[35]序。

【校注】

[1]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刻《仲景全书》序”前有题记两则：

《伤寒论》世无善本。余所藏治平官刊大字景写本而外，惟此赵清常本耳。亡友宗室伯兮祭酒曾悬重金购此本，不可得，仅得日本安政丙辰覆刻本（今蜀中又有刻本，亦从日本本出）。今夏从厂贾魏子敏得此本，完好无缺，惜伯兮不及见矣。坊记。时戊申中秋日戊辰。

北宋人官刻经注皆大字，单疏皆小字，所以别尊卑也。治平官本《伤寒论》乃大字，经也。《千金方》《外台秘要》皆小字，疏也。林亿诸人深于医矣，南宋已后，乌足知此？矩菴又记。

[2]乙未：公元1595年。

[3]臧获：奴婢。

[4]海虞：今江苏常熟。

[5]大造：大恩。造，给予生命，多用于感恩。

[6]鱼亥：“鲁鱼亥豕”的简称。指文字传钞因形体相近而产生的讹误。

[7]构：读若“购”。

[8]舛（chuǎn）错：错乱。

[9]盍：何不。

[10]识（zhì）：记住。

[11]曩（nǎnɡ）：先前。

[12]不啻（chì）：不只。

[13]拱璧：比喻十分珍贵。

[14]荒：疏漏。

[15]檃括：概括。

[16]彙：分类聚合。

[17]标：北斗七星的第五至第七星。

[18]灿然：清楚明白的样子。

[19]跻（jǐ）：使登上。

[20]仁寿：长寿之美称。

[21]嗒（tà）焉：不放在心上；极冷漠的样子。

[22]（tián）然：惭愧的样子。

[23]奚：何。

[24]高远之是务：务高远；追求高远。

[25]诮（qiào）：嘲讽；讥笑。

[26]徒读父书：谓如赵括只读其父之兵书。

[27]乌：何。

[28]嗤（chī）：讥笑。

[29]渐：习染；影响。

[30]瘼（mò）：病；毛病。

[31]踬（zhì）：不顺利。

[32]处江湖退忧之心：用《岳阳楼记》典：“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

[33]庿：庙。

[34]万历己亥：公元1599年。

[35]赵开美（1563-1624年），又名琦美，字玄度，一字如白，号清常道人，江苏常熟人，万历中以父荫授刑部郎中，官太仆丞。同里钱谦益（1582-1664年）《刑部郎中赵君墓表》（见《牧斋初学集》）云：“君讳琦美，字玄度，……天性颖发，博闻强记，落笔数千言。……诸凡天官、兵法、谶纬、算历以至水利之书，火攻之谱，神仙药物之事，丛杂荟蕞，见者头目眩晕，君独能谙记而悉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