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相忘江湖,等同生死

《大宗师》是《庄子》内篇第六篇。“宗”有宗奉、尊崇的意思。“大宗师”即宗奉大道以为师。本篇主要讨论“天人合一”“死生如一”等观念。

《大宗师》在讲说道理时,也仍然借助寓言。例如这个,大家都耳熟能详: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大宗师》)

◎涸(hé):干涸。呴(xǔ):嘘气。濡:润湿。◎誉:赞誉。非:责难。化其道:与道俱化。化,混同。

泉水干涸了,鱼儿都困在陆地上。它们此刻的行为挺让人感动:相互呼着湿气,用唾沫润湿着对方。然而庄子说:与其这样友爱,还不如纵游于江湖之中,谁也不理谁更好呢。同样道理,人们与其赞誉帝尧、抨击夏桀,还不如忘却两者的是非,与道俱化才是!——有个“相濡以沫”的成语,便是由此而来。

类似的意思,在后文中还有体现。那是《大宗师》第六段,写孔子跟子贡对话。子贡问老师如何求“道”,孔子说:鱼儿生活在水中,人则生长于道中。鱼生于水,只要掘地成池,就能养活它;人生于道,只要无为,便能安适自足。所以,“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文摘三)——“道”就是人的江湖啊!

疾病和死亡的话题在《大宗师》里占去不少篇幅。——子祀、子舆、子犁、子来是四位悟道之人,聚在一起谈天,说谁能把“无”当脑袋,把“生”当脊梁,把“死”当尾巴骨,懂得死生存亡贯通一气的道理,咱们就跟他交朋友。四人说着“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成了好朋友。

不久子舆生了怪病,背驼腰弯、五脏的穴位朝天,面颊藏在肚脐底下,肩膀耸过头顶,弯曲的脊骨像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之气紊乱,可他一点也不在乎,心闲气定,若无其事,还对前来探视的子祀自嘲说:看造物者多伟大,把我变成这副德性!

子祀问他:你讨厌这副样子吗?子舆答道:不,有啥可讨厌的?适应它就是了。假使造物者把我的左胳膊变成鸡,我就让它啼鸣报晓;把我的右胳膊变成弹子,我就用它弹射斑鸠烤着吃;把我的尾巴骨变成车轮,把我的心神变成骏马,我刚好驾着它遨游天下,难道还要另换车马不成?况且人获得生命,是应时;失去生命,是顺命。只要安于时命、顺其自然,大悲大喜都不会伤到你。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自己解开倒悬的绳索啊!那些不能自我解脱的人,就只好受外物牵绊了!人不能胜天,古人早就知道了,我又干吗讨厌造物者的赐予啊?(文摘三)

这个子舆,真是“看得开”啊!可是还有比他心更宽的呢。

子来生了病,捯着气儿,眼看不行了,妻子儿女围在床边哭哭啼啼。子犁前来探视,对他的妻儿说:去,走开!不要惊扰他的生死变化!子犁自己则靠着门扇跟子来聊天,说:造物者真是太伟大了,不知接下来要把你变成什么,又要带你去哪儿?是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儿呢,还是变成虫子的腿儿?

子来答道:儿子在父母跟前,东西南北,听命就是了。对人来说,大自然也跟父母无异。他命我死我不听从,我就是违逆啊,错在我,不在他。子来接下来的话,涵盖了庄子心目中的人生意义: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大宗师》)

◎大块:大自然。载:承载,赋予。佚(yì):通“逸”,安逸。息:休息,安息。◎大冶:技艺超群的冶炼工匠。◎镆铘(mòyé):古代宝剑名。◎犯:通“范”,秉承。◎造化者:造物主。◎恶(wū):哪,何。

这段话是说:大自然把人形赋予我,用生来使我劳碌,用老来使我安逸,用死来使我长眠。所以善待我的生和善待我的死是同一道理。如今有个手艺高超的工匠铸造铜器,如果铜汁从炉中溅起说:我一定要铸成镆铘宝剑!工匠肯定认为这是不祥之铜!如今人一旦秉承了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也肯定认为这是个不祥之人。(无论物还是人,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何必把自己看得太重?)如今把整个天地看作一座大熔炉,造物者就是高超的工匠,把我们铸成啥就是啥,又有哪里去不得呢?

这就是庄子的人生观:人生的各个阶段,生、死、劳、逸,自然之道早已安排妥当;人们又何必好逸恶劳、乐生厌死,厚此薄彼呢?

对于生死的话题,后面还有子桑户和孟孙才的故事。子桑户死了,他的朋友孟子反和子琴张对着遗体弹琴唱歌,这让重视丧葬之礼的子贡十分不解。孔子解释说:他们是“游方之外者也”,我们是“游方之内者也”,道不同不相为谋啊。——这里的“方”,应即礼法世界。此外孔子还说了“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那番话。

至于孟孙才,他的母亲过世了,他“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颜回不理解,去问孔子。孔子说,“孟孙氏特觉”(孟孙才是唯一觉醒的),我们这些人倒是糊涂虫。不知眼下正在聊天的你我,是醒着呢,还是在睡梦中?

庄子的生死观,便是在一个个寓言中,被描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