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一条线,开端、终端都不可知。本是一条通天地的线,可偏将自己束住,一定围成圆。围成圆了仍不罢手,还要在圆里加上锁。明明是无穷尽的直线,最后却成了越来越小的圆……但供春不同!他非圆,他是一条从古通今的线,也只有他才能掌握茶神大道!
“圆润端正、整齐自然,黑中泛着红晕,想必是五十年以上的老茶吧。妙哉,妙哉!”男子道了两声‘妙哉’,将茶饼放回木盒,静静地注视着正坐对面的老人。老人微微一笑,没有开口,将茶饼从木盒中取出,又从旁取过一把茶刀。
“素有‘好刀好茶’一说,刀是茶刀,茶是茶饼,说的是一把好的茶刀才能从茶饼中分出好的茶。卿兄,你说这话对吗?”
男子淡笑:“古人所云自有古人道理!人有经络,断则不成人,茶亦然。古人所言好刀好茶,说的是同一块茶饼,高人持刀分茶,是好茶;庸人持刀分茶,则成了庸茶。不知我说的可对?”
“不愧是中国茶王,见解果然透彻,实在让人佩服。”老人缓慢拍掌,低沉缓慢的话语中满是赞许。
男子拱手:“老哥过奖了,只是茶道中一门小道而已。”
两人相互谦言,坐落小茶馆中论茶。周围没有观众,看起来像是两个妄自尊大之徒的戏言。实则不然,两位都是茶人界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男子约莫四十,麻衫布鞋,戴着一串商代粗工艺的方形墨玉手串,气息沉稳,许是墨玉醒神的功效,配上安稳沉静的眸,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老人正好相反,近七十却透着朝气,言笑中爽朗随意,只是藏不住满面皱纹与浑浊的眼。
男子姓卿名泽远,中国茶王,也是卿泉一的父亲。老人名相原里奈,日本茶人。这两人早就相识,也算是茶道好友,虽不常见面,但都仰慕各自茶道上的造诣。故而总会私下里约个地点品茶论道,都是秘密进行。其两次品茶论道,由“温壶”比到“飞水”,再比到古代洗茶技艺,尤其是卿泽远一手“七窍玲珑”让相原里奈深深折服。但相原里奈总是喜欢挑战不可能,尤其是卿泽远几个月前送了他一本茶经后,他终于解读出中国茶道的奥秘!
噢!说起茶经,它可不是印着条形码,在新华书店、外文书店、三联书店柜架上的那些畅销的胭脂俗粉。只是时间推移,原本茶经的创作者已不为人知,只留陆羽编撰的《茶经》,而它的前身,早已随着历史冲刷化为尘埃。实则,壶王供春编撰的《茶经》才是最为经典的一部,只是这本书从未面世,也就没有太多人知晓。如今过了太久,供春的《茶经》已经是孤本残本,可它却是依存最老旧的古本,编而成撰、记录的也是真正的茶道妙秘。相原里奈如获至宝,三日三夜不眠不食,终有所悟。就像是徐克影片中的东方不败得到了葵花宝典,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可以取代卿泽远的茶王,此次邀请是来验证茶技。
可能与世人比试的沏茶、炒茶有出入,但就茶技好像功夫一样,虽未必与拳脚相斗一致,但通过搭手类比不一,从一根竹、一块饼也可见高低。茶人也见一般,一块茶饼,足以分高下!
“卿兄的本领在下已经见识过了,尤其是您那手‘七窍玲珑’堪称绝响,在下自愧不如。”相原里奈拱手,笑盈盈地看着卿泽远。
“老哥过奖了,您日本茶艺传承的二十一道工序早已臻至大成,这点我是远不及您呐。”卿泽远连连摆手。
相原里奈嘴角微微一提,倒是理所应当受了他的奉承,垂目再抬间更是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得意。这还真不是他不懂谦恭,只是那茶道二十一道工序听起来简单,看起来也不过是些漂亮的花架子,实则其中细微手法都暗含玄机,一举一动之间更是隐藏乾坤。更何况,日本茶道历史悠久,自十六世纪末传承至今,其中几起几落,几更几改,延续到今天,只是单单是一招“凤凰重修炼”就暗含了多少玄机,更不必提其他更为深奥的“朱壶纳乌龙”与“烫盏杯轮转”了。
只是这些他本没有必要与卿泽远提起,随即轻轻颔首,将话题引回原处,“说回茶刀,好刀才有好茶,说的是持刀人的技艺。”
“的确,同一块茶饼,高人庸人所分,自有不同。所以……老哥今天叫我来,是要比试分茶了?”卿泽远看了一眼案上的茶刀回道。
“不不不,从来就没有什么比试,只是探讨,且我认为刀乃外物,再高也终有局限,仍是小道。不拘于外物,才是真正的大道。”
“不吝赐教。”
“比如这块茶饼,不同人持刀会分出不同的茶。可无论怎么分,刀非人。分的再细再好,也终究落了下乘。但如果不用茶刀,用手分的话……”说着,相原里奈用右手指尖点入盒中茶饼,指尖如刀,天马行空般频点着盒中茶饼。左右闪挪,忽高忽低,指尖与茶叶间摩擦,传着细微的窸窣。一分钟不到,指尖与茶饼分离……
“献丑了。”将木盒放到案上,相原里奈眸中带色。短短一分钟不到,相原里奈以指为刀,将茶饼全部分开。茶叶根根见层,叶叶见齐,却是比刀分得还要精细!
卿泽远不动声色,他的视线停留在手中的盒子上,他手中依旧拿着装有茶饼的木盒,没有打开也没有放下,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盒面,没有规律、毫无明显迹象,只是哒哒哒声速不一地响着,就好似用细长的手指在木盒上弹奏着旋律。沉吟少许后,卿泽远说道:“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老哥能以手化刀,这份本领确是神乎其技,卿某佩服!”
相原里奈故作神秘:“卿兄再看!”
相原里奈风轻云淡地一挥衣袖,就好像花间挥舞的蝴蝶,他的小指在空中划过一线,期间碰触到了他的木盒。一触即回,就好像从未动过一样。但那木盒却是动了,它的边缘在轻轻地颤抖,连带着里面的茶叶也跟着轻微抖动,就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每一根茶叶都在进行不规则的律动,但很快又停止。
人静止,茶叶也静止,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可就在下一瞬,木盒里上层叠起的茶叶陡然凹了下去,竟是形成了一个“茶”字!
卿泽远整个人都愣住了,许久后长叹口气。他喉咙轻微动了动,才挤出一句:“先生高明!”说完后卿泽远重新审视相原里奈,他的眼神凝重又惊奇:“距上次品茶也就月余时间,先生您的茶技竟突飞猛进至此……您,您是怎么做到的?”
相原里奈一摆手,大笑说道:“造化使然。”说着相原里奈似笑非笑地看着卿泽远,接着说:“卿兄您就是我的造化!”
卿泽远有些尴尬,“老哥说笑了,我哪里有造化您的本事!”
相原里奈深深地看了眼卿泽远,随后从身边拿出古本茶经,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兴奋,“它就是卿兄您赠予我的造化啊!”
卿泽远一时震惊。
相原里奈抬眼看他一眼,声音缓下来,“此次邀请卿兄,一来是想向你中国茶王讨教一下茶技,二来便是要感谢卿兄送我的古本茶经,顺便再讨教道法。”
“不知老哥说这番话……嗨,古本茶经虽然稀奇,但也只是讲些茶道起源、发展,顺便衍生了一些茶道技艺罢了。”卿泽远看了眼相原里奈桌上散开的茶饼,面露苦相,“况且老哥已经融会贯通了,哪里还需要探讨。”
相原里奈将茶经放到桌上,随后眼神一变,极其认真地盯着卿泽远的目光,反问道:“卿兄没有发现?”
卿泽远一愣,下意识地回问道:“发现什么?”
相原里奈沉默少许后嘴角扬起,“古本茶经的精髓不在于通篇讲述的茶的起源、发展、技艺,这些都只是小道。”
卿泽远似乎被吸引了,连忙追问:“何为大道?”
“茶神大道!”相原里奈嘴角扬得更高,无形中带了几分得意,“中国自古有道,道中之术,夺天地气运。供春修茶入道,自后成不死茶神大业!”
“老哥不觉得此事……有些不合常理吗?”卿泽远语气间尽是怀疑,而相原里奈却是哈哈大笑,他看着卿泽远紧皱的眉头,嘴角微微扬起的笑意里得意更胜。
稍许后,相原里奈开口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如一条线,开端、终端都不可知。本是一条通天地的线,可偏将自己束住,一定围成圆,围成圆了仍不罢手,还要在圆里加上锁。”他说着不由摇了摇头,沧桑的目光中遗漏老人的智慧,似是感慨一般,“明明是无穷尽的直线,最后却成了越来越小的圆……但供春不同!他并非圆,他是一条从古通今的线,也只有他才能掌握茶神大道!”
“供春确为中国的茶神!很多茶人只知道他是紫砂壶的鼻祖,却不知道他在修茶上的造诣!”卿泽远认同地点头,后又尴尬一笑:“老哥的见解真是透彻,没想到古本茶经里还有这么高深的理论,我真有点惭愧。至于修得不死茶神大道,获得不死之身的道法,我实在是不能确定啊!”
相原里奈似乎起了兴致,又问:“假如此事为真,你觉得该如何论证?”
卿泽远摇头:“这种事谁又能说清呢?想要验证,恐怕只能当面找供春问个清楚了,可是供春已经死了几百年了,又哪里能够寻得到呢……”
相原里奈神秘一笑,“也不是不可能的,活的供春是见不到了,如果能够找供春的尸体挖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吗。”
卿泽远身子一颤,似明白了什么,连忙问:“您是说……供春墓?”
卿泽远难以置信地看着相原里奈,而相原里奈回望卿泽远嘴角却带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一刹,气氛陡然沉寂,只剩下将烧开的水呜呜地响着。似是缺些灵性,越是寂静的气氛,它闹得也就越欢腾。水蒸气从气孔里袅袅缭绕,壶盖哒哒地颤动,好像受了风沙的眼,用力地眨个不停。声音越发尖锐,壶盖颤动频率更加迅速,从《高山流水》谱到《十面埋伏》,急促感骤然加剧。暗流涌动,两人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嘶嘶——哒哒——”
随着一声开关吧嗒地脆响,壶内的水慢慢趋于平静。这时不知是谁先笑出一声,盘亘在两人之间细密如丝的尴尬便化解开去。
“供春之道冠绝天下,建的陵墓哪那么容易找到!”卿泽远低声轻笑。
相原里奈丝毫不以为然,似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卿泽源一眼,抬手为他将茶斟满,语气淡淡道:“那就要看造化了!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相原里奈正说话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左右男子。寸头,国字脸,相貌普通但身材异常敦实。手臂粗壮,掌有老茧,走路步履分寸不乱,昂首挺胸,有着明显的军人气儿。进门后三两步走到相原里奈旁,低声耳语了些什么又转头退去。
相原里奈眼中瞬间闪过喜色,看着卿泽远幽幽说道:“卿兄,我一会儿还有些事要处理,今天就不留你了。”说着他端起了手中的茶杯,低头轻抿一口。
卿泽远看到对方有意送客,脸上显得有些失落,踌躇片刻后缓缓起身:“那改日再向先生讨教茶经里面的门道吧。”随手站起身。
“卿兄谦辞。卿兄倘若请教,我必言无不尽,只是今天确实有其它事相扰……”相原里奈没起身只是拱手,“恕不远送。”
卿泽远抱拳还礼,随后走向门口。
在卿泽远已要出了大门时,身后传来相原里奈幽幽的声音。
“老夫深爱贵国文化,打算常此居住。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中文的名字。下次再来,你可以说找‘陈元庆’!”相原里奈眯着眼,望着门口已要离开的卿泽远。
卿泽远好奇地略一挑眉,“阳成天皇及光孝天皇的年号?”
相原里奈不置可否,语气沉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留余庆,陈元庆!”
目送卿泽远出门,陈元庆彻底控制不住面上的喜气。
“乾魁!”陈元庆喊了一声,那退伍军人再次出现。
“老板,三胖儿说得手了,正等您电话呢。”
陈元庆接过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老板,供春墓找到了。”三胖儿非常兴奋。
“能确定嘛?”
“能确定!有供春的阴碑,还有一些手札、竹简什么的,肯定是供春墓!”
“做得好!”陈元庆面带喜色,只不过喜色都埋在皱纹中。
“但这墓里没什么金银财宝啊,就一箱明器,还基本损坏了。”
“没关系!你快去看看棺材里面有人没!”
“我们之前看过了,棺材里面根本就没人。就只有一个壶,可能是供春壶吧!”
“不过……”那头再传来声音。
“不过什么?”陈元庆急切问。
“顺子开馆开得太猛了,一不小心把壶嘴处磕碎了一角。”
“什么!磕碎了!算了……你们先把东西运回来吧。”
“好!我现在下去叫他们。”
结束了通话,陈元庆喜色更浓。看着乾魁不解的样子,陈元庆破天荒地解释。
“茶道茶道,两字区分开一茶一道,茶指茶技,道指理念。这个中国的茶王在茶技上他输了,我以手指分茶,胜在技艺。而道上……他更输我十万八千里!这群庸人只懂喝茶玩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茶道。我学茶五十年,大半辈子都停在茶上,先前实在是短视,每天就知道喝茶,练习茶技却从来就不知道修茶这回事情……这也应该感谢卿泽远,要不是他的古本茶经,我也不能发现这一步,修茶能成仙啊!”
乾魁一惊,忙问:“您说的是修道者长生不死?”
陈元庆应道:“是茶道!供春修成茶神大道后长生不死,这才是修茶的最高境界。可笑的是被世人引以为神的卿泽远,研究了这么多年连古本茶经都没能领会,所以我才花费重金派人去找供春墓!现在找到了,也进一步验证了我的猜测……”
“供春没死?”乾魁心中猛惊。
相原里奈直起身子,并不着急回答,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散出些许着魔般的痴迷,他忽然哼笑一声,复又垂眸望着茶案静了几秒,方才开口:“供春的眼界非常人能比,他对于世间万物的把握,对于茶道的看法,绝不是常人能及。我就想,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参透阴阳造化万物点化之法呢!听说他所造的壶根本不是仅仅用来蒸煮茶叶那么简单,而是道法自然点破天机的钥匙。也是打开另一个神秘的结界的大门。于是我走访了许多大师,有历史学的、哲学的、宗教学的,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乾魁一脸诧异,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日本人在说什么。
相原里奈却不在乎他是不是听明白,只自言自语般说下去,“他们的见解固然精妙,可感觉上还好似差了些什么。于是我就想,供春能有如此造诣,绝不可能是人生短短数十年能积攒的。那么……如果他活了不止一生呢?或者说,他一直就没死呢!”
乾魁惊得横肉乱颤,看陈元庆的眼神惊讶,久久不能平息。但是转念一想,修炼不死之身的人都是一些帝王,或者获得很大成功的人士,这些人或是拥有超人的能力之后才想到自身的不死,或者是拥有富甲天下的财富和傲人的权力才留恋人生,这些和自己这样的保镖有什么关系?
陈元庆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最初我也这样想,但学习了中国文化我发现这一切并非不可行!早些年秦始皇就追求长生不老,道家师祖张真人也活了几百岁,这些一定是有些因缘可寻。”
“起先只是猜测,可供春墓里的确没有供春的真身,地宫又完好无损,这说明没人去过供春墓。棺里没人,那供春到底哪去了呢?”
乾魁摇头表示不懂,陈元庆目光更坚定:“所以我觉得,供春肯定没死。他通过给自己建了一个假墓地给后人一个交代,而他棺里的供春壶,也很可能就是他长生不死的秘密!只要拿到供春壶,我就可以修得茶神大道,参破天机,成就不死之身!”
陈元庆再饮口茶,看着卿泽远离开的方向,淡淡嘲笑道:“还真以为自己窥破了茶道的奥秘?所谓的中国茶王不过如此,就好像他们的科技、军事、政治、现在还有文化和技艺的传承都不可能和我们大和民族相比,哈哈……”陈元庆一边大笑一边走向内室。
就在陈元庆走向内室时,卿泽远就在陈元庆茶艺馆外的街坊里站着。他拿着手机,似乎在等待些什么。也就在这时,卿泽远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署名为“韩哲”发来的短信。卿泽远看了眼信中内容后,嘴角慢慢扬起,他深深看了眼陈元庆的茶艺馆一眼后转身离开。
2006年的北京,到处都是一幅大干快上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由是次年就要举办奥运会,所以当时不仅仅是北京,可能全中国都是这样。西城区新街口的路口,人头攒动,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成一曲嘈杂的交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前家家户户办年货的盛景,饶是中国人做什么都喜欢凑个热闹,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愿意去,这也算是一大特色。
卿泽远正在起士林蛋糕店订蛋糕,看着玻璃柜中各种花式精致蛋糕,想到了过几天就要过17岁生日的儿子卿泉一。或许只有在过生日时人们才会感慨时光匆匆,原本没怎么在意,一个昨天还在牙牙学语的小男孩转眼已经成了快成年的大小伙子。如其他普通父亲一般,此时卿泽远的情绪有点复杂,有高兴,也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怅然若失。
他要在儿子卿泉一过生日时送他一个特别的礼物。卿泽远想,那可能是会改变卿泉一一生的礼物。卿泽远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选定了一个店里最大的生日蛋糕,叫店员帮他填写订单,把自己的地址留下。
日起,日落。
几天匆匆而过,不知是不是随着心境改变,就连天气也应了人心。
乾魁眉头紧皱,难掩心头焦虑地望向窗外,只见入夜的天色泛起晕黄,铺天盖地的黄土卷着沙尘犹如千万兵马过境一般从天边仅存的一线光亮中席卷而来,如同海啸一般搅起风浪,秉着天神灭顶的杀心直冲这座城市。
这样恶劣的天气让乾魁更加不安,他不停地在厅中踱步,宽厚的脚掌踩在有些年岁的红木地板上吱咚作响,他一边走着一边数次想向陈元庆开口,可看到陈元庆端坐在榻榻米上不急不躁地翻动古本茶经时,又不敢搅扰,只能继续闷声走着。
“咚咚……唰唰……”乾魁的脚步声与陈元庆翻书声音一高一低、一亮一沉地在屋里响着,两人情绪也有明显反差,一个慌乱,一个沉着。可有时外表总是存着虚假,看似不急,但恰好揭示了真正的焦虑。
陈元庆已经七十了,古稀到耄耋也只是弹指间的事儿。供春一事让陈元庆找到了续命的出路,他容不得闪失。可现在已是傍晚,再有一个小时就是与派去盗墓的三胖儿失联的第三天了。陈元庆知道出事了,所以他焦虑也是情理当中,但性格使然,他早已安排好了后路。今天晚上十二点前如果三胖儿还没出现,他就会立刻开车离开北京。至于跑路的地点,他谁也没有告诉,说得再确切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老板,我给三胖儿打个电话吧。都三天了,肯定是出事儿了!盗取供春墓的事情一旦被人抓到就麻烦了!”乾魁终于沉不住气,陈元庆的反应决绝又果断:“不行!”
思索片刻,陈元庆喃喃开口:“三胖儿不是做事没有分寸的人,他跟了我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这么久都没有联系,很可能是出事了。既然出事了,那就更不能打了!说不定那头,正等我电话呢!”
陈元庆又看了看表,表针指向十一点半。再等半个小时,陈元庆就会立刻带乾魁跑路。空气好像变得凝重了,陈元庆不再开口,时间流逝,乾魁焦虑得坐立不安,好像被蒸煮的半生不熟的螃蟹,脸红到了脖颈,扒着地面乱爬。
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
“铛铛铛……铛铛……”
陈元庆眉目挑起,乾魁露出喜色,快走两步到门前:“三胖儿回来了!”
大门打开,迎来的不是三胖儿,而是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是乾魁先生家嘛?”队长对照了一下手里的信息,一边开口一边打量着茶馆内的环境,一脸的警觉。
茶馆不大,也并非对外的茶馆,它完全就是陈元庆在中国的落脚处。一共两层,一楼是茶室,二楼是起居。陈元庆还坐在那日与卿泽远斗茗的地方,只不过面上再没彼时的神采。
“你们有什么事情?”乾魁戒备地盯着三人。
“三天前福建有座明朝古墓塌陷了,我们接到举报发现了一个盗墓团伙,死了四个。通过调查我们找到了一个关键线索。”
队长话音一顿,问道:“请问哪一位是乾魁先生?”
队长说完,乾魁看向陈元庆,陈元庆沉默片刻后点头。
“我是乾魁,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帮上三位警官?”乾魁迎上队长的目光。
“原来你就是乾魁,队长,直接带走吧。带回去审一审,死了那么多的人我就不信他不说!”三人中较年轻的一名警察开口,看他稚嫩的面孔,想必是警校刚毕业的菜鸟。
队长皱眉,瞪了菜鸟一眼后,再对乾魁开口:“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部手机,手机里面没有联系人,但却有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通讯记录。经查证,号码就是你,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与此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请随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说着,警察掏出手铐。乾魁眼中闪过寒芒,太阳穴鼓起,眼角余光扫向陈元庆询问意见。钱魁的动作并没有逃出警察的眼睛,都是练家子,双方一过眼就知道对方的深浅。
陈元庆抬手,“慢着!”说着,他伸手摸向怀里。
三个警察一慌,立刻掏出手枪大喊:“不许动!”
乾魁眼中闪过厉色,袖口滑出一把军刺,暗藏于手心,似随时准备动手。
陈元庆慢慢地将手从怀里伸出,扬了扬手中的护照。
“我叫相原里奈,乾魁是我的助理。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陈元庆将证件递给警察队长,队长看了后立刻面色难看。
“日本人?”年轻警察看了眼证件后惊呼一声。
陈元庆笑盈盈地说道:“我是中日友好交流促进会的副会长,此次我是担任促进中日文化交流大使身份来的,你们这样没有证据的随便抓人,我想跟你们的主管领导质询一下情况。我助理钱先生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我身边,想必和警官们说的凶杀案没有关系……”
年轻警官神色为难,小声在队长耳旁说:“队长,日本人啊……一旦没弄好,上面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啊。”
警察队长神色闪动,稍许后眼神一定说:您所在的是民间组织,没有蓝本。所谓蓝本就是各国的驻外大使在华正式代表本国的高官,他们享受一定的外交豁免权。一般的司法部门是没有权利拘留,逮捕他们。必须通过外交部和相关部门的批准。
警察队长一下子拷住乾魁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要问询的是他!”
陈元庆面上一寒,冷声道:“这位警官,你这么做……恐怕我要寻求大使馆帮助了,我劝你考虑你的行为导致的后果……”
警察队长与陈元庆目光相对,没有丝毫避让。稍许后警察队长对身边年轻警官说道:“我不管您是哪国友人,代表着什么身份,只要在这儿犯法,我们都有权利把他带走!即使是你日本人,相原里奈先生。”
警察离开,陈元庆面色阴沉地坐到椅子上。三胖儿前脚出事儿,警察后脚上门,乾魁也被抓走了。这一切好像没那么简单。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正在迷雾的背后操纵一切。陈元庆心想,三胖儿自小就跟着他混,知根知底。不可能有仇家。逻辑上不通,动机上也说不过去。而如果是他的仇家……他常年在日本,来往中国也只是翻倒些古茶古茶具,表面上也并未与谁有过冲突。那,到底是谁呢?陈元庆不停地搓着脸,脸上的皱纹好似又多了几道。
此时指针指到十二点整,门外准时传来了三长一短的鸣笛声。这是陈元庆早先联系好的车。他虽然为了一些不可知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陈元庆快速收拾行装,把一些关键的能指向他线索的东西全部清理后便立刻动身。临走时陈元庆扫过茶案,案上还留着当日他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痕迹。别致的木盒,精巧的茶刀,以指化刀、根根层见的普洱老茶……视线一点一点上移,最终停在了卿泽远那日摆弄的木盒上。木盒没有打开,安静地落在一隅,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但恰恰就是此时,陈元庆就觉得哪里有点不对。说不上什么名堂,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牵引着他去将木盒打开,随后他整个人就僵住了——卿泽远木盒里的茶饼已经散开,就像在嘲笑他,嘲笑他用指头分茶的功夫,嘲笑他意气风发说的话。最让陈元庆感到羞辱的是,木盒里茶叶分层形成的图案,一个“道”字。
“道……茶……原来我才是停留在茶的人。”陈元庆只觉得唇角苦涩,辉煌了大半生,最后却落到如此下场。叹息已没了气息,陈元庆头发更加白了。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人,佝偻的身体转身时背影更显萧瑟。
陈元庆慢慢地打开了屋门,此时,窗外送来了一阵狂风。木盒旁的古本茶经唰唰地翻着页,直吹到残缺的尾页时停住。陈元庆又走回了屋子再看去时,身子猛地一颤。尾页上是一些千奇百怪的图案,黑红与白红的阴阳法轮图,倒像是某邪教的标志。陈元庆之前曾看过,上面记载了古代格萨尔王带领莲花法师和大力金刚神诛杀魔教中摩梭法轮教派的历史,但不完整,陈元庆只是粗地一瞥便略过了。
当时研究供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供春那几页。如今再次看到,陈元庆反而坐下来开始阅读起来。上面讲述的倒也简单,是说格萨尔王茯神莲花法师和大力金刚神铲除各种妖魔邪教的历史,当时格萨尔王费了大功夫将西藏的邪教尽数剿灭,但却有一教残余。那教派名为摩梭法轮教,历史不详,据说传承太久,已无迹可寻。此教提倡永生,以鬼黑茶为灵界修炼不死之身,手法极其阴险残忍,但是深得摩梭教教徒之心,在魔国的魔教中潜心修得神与摩梭法轮两极道。
这种修茶之道陈元庆从未听过,虽说书中并未撰写详细的修茶方法,只是涉猎的一下知识点,但他却也知晓这种茶修与供春提到的修茶之道完全相反,是完全不被主张实行的。可仅仅是这只言片语,却也让濒临绝望的陈元庆重新燃起了希望。他不禁将写了摩梭法轮的段落仔细又看了几遍,心底更是激动,想他活到现在,已经是大半截身子埋入黄土之下,倘若再耽误下去,这一生也就走到尽头,而他偏偏不想就此放弃。他一直想要永生,可现实与梦想总是相差一步,最终都未实现,他不是不怒不怨的。而现在正好让他看到这摩梭法轮,虽说与供春的修茶之术是为殊途,水火不容,属于邪教,但到底结果一致,也算殊途同归。他陈元庆一心求生,真被逼到绝路,也就不问善恶了。倘若修行邪道真能让他梦想实现,求得不死之身又有什么不可呢?
心思下定,陈元庆便沿着刚才看到的地方往下探寻,却见《茶经》最后关于摩梭法轮的记载,只有自格萨尔王讨伐后,原先摩梭法轮教剩下的教徒便潜逃回了他们的起源地,也就是今天的喜马拉雅山西部和尼泊尔交界处。
“滴滴……”陈元庆被外面三长一短的鸣笛声的催促打断,他思索片刻,突然拿起古本茶经跑出门外。
“老板,您没事儿把?如果你再不出来,我们两个都打算冲进去了救你了!”两个保镖关切地问道。
陈元庆阴沉着脸,没有回答。保镖启动了车子“咱去哪儿?”
陈元庆看着手中古本茶经尾页,沉声说道:“西藏。”
吉普车发动,方向是西藏通往尼泊尔方向的无人区……
几天后卿泽远家里。
阳光透过阳台的大落地窗照进屋里,细微的风浮动着窗帘,投在地板上一片暖洋洋的光斑。客厅里的陈设很简单,黑胡桃木为主要颜色,沉静中带着几分古色古香,显现出屋主人的内敛深沉,可这样的颜色偏重,倒也让人揣测屋主人深重的心思。
一副非常精致的茶具摆放在茶几正中,不远处的餐桌上摆着几道冷盘,正中搁着几天前在起士林定制的蛋糕盒。今天是卿泽远的儿子卿泉一的生日。没到饭点儿,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到厨房传出细碎的声响,卿泽远一改茶王的风采,系着围裙在厨房案台,手里正耍着花刀备菜,他旁边的案台上摆满了食材和工具,乍一看他这架势很像星级酒店的主厨。半大的小伙子卿泉一晃悠进厨房,径直开了冰箱拿了一瓶饮料就准备出去。可还没等他迈步,就被卿泽远叫住了。
“泉儿,知道这是什么吗?”卿泽远指着案上的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向身旁的卿泉一问道。卿泉一简单瞥了一眼,嘴里蹦出两个字:“福鳄。爸这是观赏鱼,能吃吗?”
卿泽远微微一笑,拿起一根很长的竹筷子插入鱼嘴,手掌发力,一拍一收间,筷子就好像长矛一样狠狠插入大鱼心脏。大鱼猛烈翻腾几下后就不动了。这时卿泽远又看向卿泉一,问道:“现在呢?”
卿泉一有些不解:“还是福鳄啊。”
卿泽远依旧微笑,拿起日本产京瓷品牌的陶瓷刀,指间弹动控制着刀刃下三分处,以尖端褪鱼鳞,随后变换井字花刀手式,又将鱼肉切开、喂上淀粉,沉声道:“北美7种雀鳝鱼中最大的一种,福鳄,别称鳄雀鳝,所以你说的没错。”
京瓷品牌的陶瓷刀具是世界上最为锋利的刀具,专门用作制作刺身所用。大鱼瞬间在卿泽远的手下变成了一块光滑的猪里脊,“没错但又错了。他是福鳄,很凶狠!很骄傲!它是所有热带鱼的天敌,但在我眼中就是鱼,现在是一盘菜。”说话时,卿泽远将大鱼入锅。油早已沸腾,入了锅的鱼好像豪猪一样立刻炸开了刺。卿泽远迅速捞出入盘,“现在呢?”
卿泉一一笑,“炸鱼!这下对了吧!”
卿泽远将大鱼肚子一刀剌开,肚子里鲜嫩的小鱼小虾流入餐盘。卿泽远将大鱼扔掉,于小鱼上浇上汁色,又暗笑着开口:“这道菜的俗名叫篼灌鲜大小两人鱼,表面上是在烹调大鱼,实际真正的精华是大鱼肚子里的那道小鱼和小虾米,所以你又说错了。”
“哈哈哈……”一阵笑声从客厅传来,卿泉一抬头一看发现是柯九思。
卿泉一有些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柯九思慢条斯理地说:“哥们儿,笑是人的一种平和心态的内心表现。同时,也是体内安多芬分泌物增高时的一种正常状态反应。”
卿泉一一愣:“什么意思?”
柯九思道:“简单地说,就是看你吃瘪我心里过瘾。”
“你还是我兄弟吗?!”卿泉一追着柯九思要打,柯九思连躲连跑,两人笑着打闹。
柯九思是卿泉一的发小,也是他的头号死党,老家福建,家里是白茶世家。他父亲与卿泉一的父亲卿泽远交情不浅,是以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从小就认识,但小时候的卿泉一可不太待见柯九思。为什么?只因这位将来指定继承他家白茶事业的柯九思少爷从小就是一身纨绔习气,人虽聪明,但从来不在正经地方动脑子,只琢磨钻研歪门邪道。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信条是“不劳而获是智慧,少劳而获是能力!人了社会发展的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懒惰和投机取巧的心里促成的。”所以幼年时本着一身正气的卿泉一不屑于他为伍,通常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还少不了在心里以反面典型将他编排两个来回,以从内心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变得像他一样。
但小孩子心性不定,有时候越是坚持就越是与现实背道而驰,直到后来卿泉一和柯九思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的时候,他才惊觉反思——他什么时候和柯九思就这么铁了?难道他的骨子里和这个坏小子是一种人吗?
卿泉一绞尽脑汁回忆了一天,才想起那好像是上初中时候一次群架,卿泉一有一段时间总是被一帮子混混堵在学校门口劫钱,他烦了,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单独跟他们约了架。他叫了几十人撑足了场面,可等对方的小混混带着几个满身纹着恶龙好像古惑仔中陈浩南和山鸡的样子的流氓出现后,十几个往日称兄道弟的“哥们儿”印证了一句话——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卿泉一一回头,十几个人似乎全都跑光了,只剩下了那个拿着扫帚宛如战神的柯九思。结果就是因为他不能审时度势的主动出击使得他们两个被揍得更惨。自此之后,柯九思就成为了卿泉一的头号死党,一直至今。
两人打闹时,拎着两个盒子的韩哲进门。
“韩叔来了”卿泉一礼貌的把男人让进了屋子里。
韩哲是卿泽远的副手,年轻时也是茶人,但由于天赋不够没多久就放弃了。后来一直跟在卿泽远身边学习,他甘愿为老师马首是瞻,跟他一起走访各地遍寻各种古茶,多年下来,在业内也是一位对老茶和老茶器颇有研究的专家。年过而立之年后他突然对经商产生了兴趣,也曾离开过卿泽远一段时间自己创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几年他做什么都不成,几乎赔的倾家荡产。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卿泽远又找了他回来帮自己,此后他便一直留在了卿泽远的身边,帮他打理“卿茶世家”的产业,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深得卿泽远信任。自打卿泉一记事起,就一直看着韩哲在父亲身边转悠,这么多年过去,他对韩哲的感情也经过时间沉淀变得深厚,对他也是十分亲近。卿泉一记忆里,年轻时的韩哲话不多,且永远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儒雅的形象像极了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举手投足间让每个人都会觉得很舒服,却又在不经意间带着某种难言的疏离感,经常是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有分有寸礼数周到。
此时的韩哲早已年过不惑,两鬓已然泛白,身上平添了几分中年男人的特有成熟魅力,却不及卿泽远的底蕴深厚大象于内。他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双鹰眸藏于镜片之后,面容淡然,嘴角紧抿多出几分威严,身着考究的衬衫和西裤,显得精神而稳重。
卿泉一和柯九思一愣,停下打闹的动作“韩叔您这是从哪里来啊!怎么感觉风尘仆仆的”卿泉一看到韩哲手里拿着两个深色的木盒子。
韩哲朝他们略略点头,径直往厨房走。
卿泽远看到韩哲后脱掉围裙,走到韩哲身边。他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是两瓶还带着泥土的老酒罐子。底款竟是明朝嘉靖年制。而第二个盒子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子阴冷的邪气。当卿泽远打开它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片刻后,卿泽远的身体开始不可控地颤动起来,他眼中射出灼热到可以燃烧的目光,好像屋里温度都升高了很多。紧接着,卿泽远开始低声笑,他笑了很长的时间,表情诡异,五官由于激动拧在了一起。身体也不自觉的跟着颤抖,他的笑声里也透着隐隐的寒气,嘴里呢喃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蛊马阿捏赤,拉沓一涵,不死……成神,哈哈不死……成神啊!哈哈,我终于找到他了……”
卿泉一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的神态,以前的慈爱和泰山崩于前而不语的威严似乎全部没有了。“这是怎么的了?”他心里嘀咕着。身体也不由的随着父亲的笑声看向盒子,里面只是摆放着一尊看不出什么来路的黑色紫砂壶。他的第一反应是“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