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眼前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葱郁森林,湿潮阴寒的冷气从林子中散出,朝卿泉一袭面而来,他回忆起父亲失踪前的话——在这浩瀚的宇宙,一定有很多个平行世界,它们起点不同,终点有异,却互相交错纵横,相遇在某一节点。而茶,就是引导茶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精灵。

也是由此,卿泉一才相信,失踪的父亲一定在某个世界里,静静地注视着他。就像以前炒茶的时候,他看着褐色的铁锅烫红了父亲的双手,慢慢枯萎的茶叶在父亲的指尖舞动,直至死去,进入另一个平行世界,等待那一杯不同的水,使它得以呼吸,涅槃重生。

说起父亲卿泽远,单是拣世人所知的,就能填满词条百科。细化而谈,甭说是卿泉一这种知根知底的人,就是随便在街上拉个,也不论是黄口小儿还是耄耋老汉,都随了你,找个茶馆点上一壶毛尖,陪你聊上一整夜。那是卿泉一永远仰望且永远无法超越的存在——茶道中真正的顶尖高人,世界茶王,连续十年亚洲茗战胜利者!

他也是顶尖的商界寡头舵手!以他创造的“卿茶世家”品牌为例,本土这儿就有17个制茶工坊和近百家实体连锁店。欧洲、美洲、非洲,也都有“卿茶世家”的字号。在国内茶叶品牌杀入前三,这还是包括了大玉川茶庄、翁隆盛茶号、汪正大茶庄等这样早在清朝就鼎盛的老字号。

父亲是茶道中的灵魂人物,也是卿泉一崇拜的偶像。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两年前突然不辞而别,彻底消失了……警察找了一年,卿泉一也发动各界力量找了一年。整整两年时间,线索全无。可就在一个星期前,卿泉一在整理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旧物时,突然从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泛黄的书册。书里有夹层,纸上是父亲的批注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具体的名字卿泉一认不出,可他从父亲手札里发现了一些线索——以图画方式呈现出来的千年古茶树、墨玉色的蝴蝶,还有笔架一样的山脉和含糊的路线图。其中画本中那只墨玉色的蝴蝶让他印象深刻,每一片的翅膀都有巴掌大小,翅膀上盘错着鬼脸一样的纹样,又好像京剧里曹操的花脸,黑色与银光的暗蓝色茸毛爬满了全身,阴险而鬼魅的冲着他微笑。

就是依据这些线索,卿泉一找到了这里——云南景迈山深处。

这里是茶神帕哎冷诞生的地方,由于地域和海拔的原因,非常适宜古茶树生长,且常年与外界隔绝。据称,这里是所有存世的古茶树发源地,关于“茶”的最久远的历史,都在这里形成。就连后世流传的所有关于“茶神”的故事及寓言,也都是由此而来。

承载着历史,时间的洪流冲刷清洗,却从未将此地变化分毫。大自然都对此处心存敬畏,更何况是渺小的人类。这里是茶神帕哎冷掌管之地,也是世界茶人公认的圣地,它完全不受外界侵扰,茶树郁郁葱葱,将茶香散进空气中,仿佛脱淤泥的莲。卿泉一独自走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周围都是翠绿色的植物,郁郁葱葱,空气中满含潮湿的青草气味。这是城市中没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的味道。

也许是由于海拔高的关系,这一路走来的几天让卿泉一有些轻微的高原反应,但这并不能影响他急于寻找心中答案的决心。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没有人烟,而他也忘了上次看到人是几天前的事。于是他任由身后早已被废弃的梯田离他越来越远,他想,或许远离了人群聚落,就离他想要的答案越来越近。眼前铺陈开了一条暗草从深的老路,应该很长时间没有人走过了。看那绵长铺陈远处被一圈圈如雪洁白的云朵环绕的青色雪山,山顶终年积雪,此时与白云混为一处,更是说不出的雄伟,如洗的蓝天压低山顶,仿佛站在那里一伸手就能触到头,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撒落在山体上,留下块块金黄的光斑,恍惚中竟如同被佛祖开过光的仙人,淡然、慈悲、令凡人不敢妄自近前。

卿泉一原地站定,抬头遥遥望着那座雪山,心中竟平白生出几分敬畏。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周遭的精气,双手合一,向着神山的方向虔诚许愿,希望自己这次能够找寻到父亲的下落,哪怕仅仅是一些新的线索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突然间,远处的树林中一群群飞鸟似乎受到了什么的惊吓,乱成了一片,各种鸟叫声混在一处,合着翅膀拍打的声音,四散飞开,有的直朝他这边冲了过来。

卿泉一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些鸟儿为什么突然群起惊飞,可就在他纳闷的时候,晴天白日下忽然炸起一声闷雷,还以为要下雨了,毕竟在这云南深山老林中,天气也完全随了性子,晴雨总是不定。可是头顶天空依旧湛蓝,根本没有飘雨的意思,而惊雷余声尚未落尽,不远处那围绕着雪山的云层猛然间似被什么从中刺穿,洁白胜锦的云海中顿时卷起惊涛骇浪,翻滚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外汹涌而去,一时间白雾铺天,形如洪水过境,好不震撼。

卿泉一顿时愣住了,大自然好像瞬间变了性子,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才叫他惊诧。

那冲破云层的无形怪物似是调转方向重新钻进云中,翻卷着身体搅动风云,只在片刻间便一跃而起,如同出水换气的鲸鱼一般再度重重砸下云层,卷起惊涛骇浪的同时直朝着卿泉一所在的方向呼啸而来。

一时间只听远处劲风怒吼,轰鸣震耳,周围所有植物皆折腰伏低,枝叶发出的低沉摩擦声是惊恐的嘶鸣,配合着一种从未听过的仿佛金属搅拌的声音隐约穿行世间,带起一股无法形容的震颤,宛如什么巨大的爬行动物的鳞片在扭动着身子快速前行,直搅得人心肝发颤。

可是,卿泉一却什么都看不见。

此时的他站在原地,瞪大双目惊恐的望着眼前,却只见小路远山,和一片不知被什么吓坏的植物。周遭的空气在这时忽然冷了下来,激得卿泉一猛地瑟缩,也在这时,远处的地面突然暗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巨物遮住了阳光,留下一片巨大隐约的阴影。

风声渐响,卿泉一看到旁侧植物摇摆的频率更加频繁,而地上的阴影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袭来,他心下一惊,已然明白那看不见的怪物是朝着他来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卿泉一双手挡住头前,随即他感到头顶一阵寒气浩荡掠过,瞬间将他掀翻在地,而不过一个弹指间,那模糊的阴影便越过他,直朝远处去了。

卿泉一惊魂未定,却也好奇朝那阴影腾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阴影瞬时冲向远处雪山上的几只没来得及逃跑的黑野山羊,不及眨眼,就在那阴影方才触及几只黑山羊的边缘,那几只黑山羊便于现实中凭空消失,只留未来得及散开的血雾散在空中,就连一声绝望的嘶鸣都不曾发出,而那阴影也在此时刹时不见,自此再无影踪。

卿泉一还未回魂,直直望着眼前一如方才平静安然的小路,只听到自己如同雷鼓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站在原地稳了稳身形,片刻后,他举目望向四周——

矮山环绕,空气潮湿,头顶蓝天白云,宁谧幽远。

他有些恍惚,甚至觉得刚才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场莫须有的幻觉,可是他分明闻到逸散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有右臂上那火辣辣的煞痛感,那分明是被那不知是何种生物的鳞片剐蹭的伤口,淋漓渗着鲜血。

在原地缓了好一阵,卿泉一终于缓下心情,他抬头望向那被白云环绕的雪山,却是更加确定要继续寻找答案的决心。只因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隐约感到,一切现象自有定数,莫不是刚才虔诚的许愿瞬间显现了灵性,给他指引。暗示他肯定有什么藏在这廖无人烟的地方。于是卿泉一沿途又找了两天,终于在大山深处找到一片已经半荒废的村落,也就在这里,他遇到了那个怪人——塔尼邬喇。

卿泉一从荒村中仅剩的人口中得知,塔尼邬喇是唯一进入森林深处还活着出来的人,而他也是身负“不祥”诅咒的人。相传塔尼邬喇曾是古族巫师的后裔,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以死去动物的尸体为食,每天深夜在山林里穿行施法,寻找一种叫红图的动物骨头(古代大象的骨头,刻有图腾的文字),做为巫术的祭器,他把所有死去的亡灵背到大山里为他们超度。他是部族里“送鬼的人”。村里所有的人都恐惧他,避之而不及,他们说与他接近便会厄运缠身,霉运连连……

那些传言神乎其神,卿泉一虽不相信,但心里总有不安。可事实摆在眼前,要进入景迈山腹地的深处,只有通过塔尼邬喇引路。顺理成章的,塔尼邬喇成了卿泉一的向导。卿泉一成为了他嘴里的有缘人。他说卿泉一能够找到他们的村子,完全是受到了他之前的祈祷,一般人是不会被他选中的。如果硬是要他带路,也是要出大价钱的。卿泉一听了不以为然的笑了。

一路上,卿泉一从塔尼邬喇蹩脚的汉语中了断断续续了解到,在他之前,曾有三队人马进入过禁区,一队是誓要拍一部本土版“女巫布莱尔”,完成旷世传奇的、百年不衰的、丰碑里程的,甚至要成为升华人格的、引领世界的网大剧组;一队是文革时期本着“将革命深入大好河山每一块净土”精神的一帮支边滇西的红卫兵小将;另一队则是寻宝来的不知是冈村几次郎的日本军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来寻找什么宝藏的。他带着全副武装的鬼子部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后山……结果,这些人就再也没能出来。据传闻,后来日军参谋官还在侵华的图纸上标注了‘禁地’两字,可见这里有多邪性。

说完,塔尼邬喇扭头对卿泉一诡异一笑,说:“鸟儿从这里路过都是要绕道的,我身受诅咒,有邪灵护佑,伟大的茶神是爱我的!我和他老人家有约定,所以他不会让我死在这里的,但是小伙子你就不一定了,你们汉人都没有信仰,缺少对于神灵的敬畏,心里面也都不够纯净,满脑子都是钱,所以你来这儿很危险!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要不然你就再给我加点儿钱吧,把罪恶多多的放在我的脊背上,这样我才能冒险继续与你同路。”

卿泉一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世界上到处都是怪谈,而塔尼邬喇不过是想借此多问他要些引路费。直到他们进入森林深处,一块用陈旧红油漆画着狰狞骷髅头的残破木牌将他们拦住,卿泉一隐约认得上面写着的日文“タブー”意为“禁区”。

“不能再往前走了。”塔尼邬喇突然开口,嘶哑的声音犹如帛裂,他黯淡森然的眼睛笔直看进卿泉一眼里,用蹩脚的汉语说道:“朋友,前面是恶魔的领地,进去会死的!”

一群乌鸦不知从哪突然惊起,扑棱棱地席卷过一片黑色的乌云,一阵阵参差不齐的诡异嘶鸣遮盖了塔尼邬喇口中的话,只剩最后一句“进去了也许真的就出不来了!出不来了!”卿泉一打了个冷颤,抬头朝“禁区”里望去,却只见树叶层层叠落的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沉吟片刻,卿泉一下定决心——这里是寻找父亲最后的希望,就算前面猛虎盘踞,恶龙霸地,他也一定要去闯一闯。

迈进“禁区”,卿泉一脚下的枯叶发出支离破碎的吱呀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身后的塔尼邬喇在这时突然跪了下去,“噗通”一声让卿泉一一惊,回头看时就见他双手直直伸向半空,浑身颤抖着,翻着白眼向面前空旷幽暗的森林一次次膜拜。他好像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口中还呜哩哇啦念念有词,似乎在和某种“恶鬼”用一种怪异的语言交流,样子诡异而恐怖。

待塔尼邬喇膜拜结束,卿泉一才跟在他身后进入“禁区”。

天色渐暗,树林中莫名腾起白雾,一片昏暗中,能见度不足三米。卿泉一犹感芒刺在背,紧紧跟在塔尼邬喇身后,他闻到掺杂在空气中的阵阵腥臭味,不远处,浓雾之后似有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继续往前,树林深处突然刮起一阵阴风,枝叶被吹得猎猎作响,可浓雾却未吹散分毫。卿泉一感到有什么划过了脸颊,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塔尼邬喇停住脚步,猛地跪下来朝着面前的一片越聚越浓的雾气磕头作揖。卿泉一也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这时他发现塔尼邬喇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浓雾深处,神情惊恐如同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卿泉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凝固的雾气慢慢聚集成了形状各异的人脸,表情痛苦,怪异地呻吟撕扯,身边的空气也在不经意之间冷了下去。

周围一片寂静,依稀间只听到塔尼邬喇口中传出听不懂的祈祷,包裹在他细碎而颤抖的声音中,无形中仿佛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钟罩,将卿泉一和他包裹在内,期望能以此来消减几分此时已经渗入两人骨髓的胆寒。可是卿泉一并不觉得安全,他不安得朝身边两侧张望,手心中出了一层虚汗,粘腻地贴着皮肤,使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隐匿的浓雾背后似有什么正缓慢地朝他们靠近,蜿蜒的身躯似是滑行过低矮的草丛,留下几不可查的沙沙声。它潜伏在暗处,贪婪而阴隼的目光盯着他们,如同紧盯着自己的猎物,待他们恐惧到极致,再一击而出将他们全部吞噬。浓雾就在这时被突然冲破开来,寒凉的雾气宛如西北的风沙一般卷过面颊,带起一阵刺痛。都来不及反应,卿泉一已经被这股横冲直撞的寒气掀到一旁,坐倒在地上。方才稳住身形,卿泉一抬眼却见远处似有什么不可见的庞然大物摇头摆尾而来,于无形中嘶吼震慑,所过之处碎石碾草,唯留一阵鳞片刮蹭的刺耳声响。

卿泉一瞬间吓呆了,猛然间想起自己刚到这里时遇到的情形,怕是此地真有什么神物镇守,而他与塔尼邬喇擅闯此地,已然惹得神明不悦,以此威慑警告。然而还不等卿泉一回神,随着那看不见的巨物疾速逼近,由远及近的草地上瞬时结起一层凝霜,煞白的一片迅速漫延开来。卿泉一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尖叫不出,忙手脚并用朝后退缩,而塔尼邬喇却在此时惊愣原地,突然浑身一阵痉挛,随即手脚并用爬起身踉跄着朝来路的方向狂奔逃走。

卿泉一来不及反应,紧闭双眼屏气僵在原地,等待着死神将他拖走,可等了片刻,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尖叫,如蚊吟一般。卿泉一被这尖叫唤回神思,愣了一瞬,他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转身就跑,然而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完全看不到路。他在一片浓雾中横冲直撞,直到他不知第几次重回到那棵狰狞参差的怪树下,他喘着粗气跪倒在满是烂叶子的树根旁,恐惧而绝望的望着身侧那张牙舞爪的怪树,他想到塔尼邬喇的话——你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又独自赶了一段夜路后,眼前的一切都被渡上一层灰暗,卿泉一现在所处的地方,比刚才好不了多少,这里荒草丛生,白骨横陈,未腐烂的血肉粘连着骨头摇摇欲坠,诡异而恐怖的黑色斑纹在尸体上盛开成妖冶的图腾,所有的尸体都大张着嘴,眼眶内空空荡荡,只剩两个黑暗的大洞……

卿泉一吓得一声惊呼,瑟缩挣扎着从地上翻起来就跑,但许是惊恐过度,他眼前似乎产生了幻象。网大剧组的那些已经腐烂的僵尸站在一颗颗老茶树旁向他微笑,他看清尸骸旁散落的DV摄影机和花床单在半空中飞舞。红卫兵朗诵语录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广阔河山、大有作为、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让革命的花朵开满祖国的每一个角落……”此时这里已经成为了人间炼狱无比的诡异和荒唐。卿泉一的意识里只有跑了,不断地向前跑,他告诉自己最快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要拼尽全力逃离眼前这一切……最后,脑海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响成一片,紧接着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后他重重跌下悬崖。当他身体最后落地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胸前骨头碎裂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疼痛传遍了全身,他想,他应该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恍惚中,卿泉一似是听见父亲的声音,从深沉而悠远的地方传来——

“同一片茶叶,经由不同的茶人,蜕变而成不同的生命。不是我们改变了茶,是茶在利用我们延续生命,传递灵魂。”

“时间并不存在,它不过是我们对空间循环移动、物体的重力所产生的错觉;我们每一次主观或者客观的选择,都将令所处的空间分裂出更多的世界。它们依次排列,彼此平行,容纳着人们形色各异的生存状态。苦难或者快乐;生或者死;起点或者终点,都像一片片外表相似内在不同的茶叶,我们品味不同的茶,就如同跨入不同的世界。时间,被用作标记平行世界的刻度,它像尺子一样真实,又像空气一样虚无。”

卿泉一闭眼苦笑,他或许就要死了,一切确实终将虚无!那么……父亲啊,你的终点在哪里?你的那一杯水在哪里?我如何才能到达你生活的世界?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你?在你的意识里感悟到你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但是这一切在冰冷的梦境中无人回答。

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来,卿泉一皱了皱眉低咳一声,睁开眼睛。

视线渐渐清晰,卿泉一发现天色已然大亮,此时已是第二天中午,而他自己正趴在山脚下,雪花从天而降,如同樱花的花瓣,缓缓落在他身上。定神远望,在他面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海,一只黑色的蝴蝶正缓缓从中飞起,慢慢落在他的额头上。

一阵冷冽芳香自鼻孔直入五脏六腑,将卿泉一击醒,他强撑着站起来,望着眼前的黑蝴蝶,心底不禁低呼一声“黑赤蝶!”

只见那黑蝴蝶,手掌般大小的双翅扇动空气,翩然起舞。它浑身漆黑,触角却是晶莹的蓝色,双翅边缘为黑色,中间镶嵌红色的花纹,双翅飞展时如同一张带着诡异笑意的人脸,鲜红的颜色描绘夸张的五官,无形中骇人。下翅延展出的部分如同一双人手大小,狰狞而恐怖。

这种黑色蝴蝶卿泉一并未见过,但对它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它是黑赤蝶,无数的探险家笔记、古代经书里面引以为傲的神物,传说它是茶神帕哎冷的宠儿,也是茶神的使者,它能承接人的灵魂,带着灵魂穿越时空看到种种神迹!当然,卿泉一是不信的。

但他还是感到震惊,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临走前在父亲的手札里见过的速写,黑赤蝶赫然地勾画在纸上,让他印象深刻。所以可知父亲或许曾经到过这里,他也应该看到了这些怪异的蝴蝶并把它们记录了下来。黑赤蝶煽动翅膀飞走了,卿泉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头向四周望去。

眼前是此起彼伏的巍峨大山,山间吐露着云雾,让人看不清其中面貌,眺目远望,依旧可以看到大山轮廓——山头两边低去,中间直冲云端,分明像那古时候放置毛笔的瓷质笔摆。山间的古树是墨绿的,叫不上名字,叶子一簇簇挤在枝头,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可令人奇怪的是,那苍翠的巍山上竟然飘着似柳絮般的小雪,雪花儿如蒲公英般轻柔地飘舞,又在云雾间穿梭而过,轻薄如同纱幔,织起一层美轮美奂的景象。

霎时间,天边送来一缕清风,拂过脸旁好像在耳边低诉。清风微凉,山那头的蒲公英雪花儿,在天空飘过。星星点点的雪花儿,三三两两吻着脸颊。微凉却清透澄亮,幽怨又如丝轻柔。卿泉一走在好似花瓣儿铺成的小路上,两旁却看不到半颗花树。左右想来,倒可能是山那头开满了花儿,在微风中,从那头舞到了这头。

卿泉一所在的土丘内圆外方如砚台,远处的大山一高两低如笔架。中间的高山上素白的瀑布倾泄而下,好似须眉老翁的万尺胡须,大山之下的是两撇清澈潋滟的湖泊,湖水湛蓝,一眼能看全湖内景物。沉鱼嬉闹,落雁低飞。两潭湖水以C字形相互叠加,湖泊上方笼罩着淡淡轻烟云雾,萦绕半空,随风飘摇。

阳光与云雾交融,星星点点洒下,在湖面上褶褶生辉。那云雾,那柔光,那清流相互交错,构成一幅天地灵山水墨图!眼前的这一切看似人间、胜仙界,只言片语难言明。一块深赫色的怪石横立在前,规整的立方体,外表的石皮呈浓艳的酒红色。石质呈琥珀的透明,像一杯汤色纯净的普洱茶。石纹沟壑盘错,层层见奇。

卿泉一现在可以肯定父亲之前来过这里,笔架山脉、黑色蝴蝶等等一切和父亲画得一模一样,但有一物是卿泉一没见过的——

那是怪石后生长着一片奇异花儿,灰蓝色丰润的花瓣将粉色花蕊藏在里面,像两只玉色佛手捧着花蕊,几十根长长的花蕊从中心倾泻而出,至顶端又稍稍翘起,竟如它斜举出的粉嫩微张的唇。

望着那从未见过的花儿,卿泉一茫然间竟有些恍惚,忽然一股暗香毫无征兆的钻入了他的鼻息,顺着鼻腔直接钻入他的腹腔,悠然缥缈的味道,却是从未闻到过,轻柔的宛如一只轻巧柔嫩的玉手,软绵绵的抚上他的心脏,只伸出一根手指轻巧的一点,便让他心跳如雷,整个人登时愣住。他脑中霎时闪过一道白光,耳边纷杂缭乱的声音震彻耳膜,眼前突然一黑,亮起片片看不清楚的人影光斑,妖娆扭曲着朝他飘过来……

卿泉一一惊,往后一缩,可就在这时,眼前的人影忽然汇聚,少了方才的扭曲狰狞,渐渐形成一个女子的剪影,朝他靠近,而他心中竟也腾起一股古怪的亲近感,让他鬼使神差的朝那女子的剪影缓缓伸出了手,做迎接之姿。

就在这时鼻息间的异香忽然浓烈了几分,却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也带走了卿泉一脑中的幻想,下一秒,卿泉一眼前景色恢复——他望着眼前的奇异花儿,只感到心头那如丝缠绕的怪异悸动,那种怅然若失的古怪情绪让他竟觉得他想让这蓝色的花儿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卿泉一摩挲着一簇,心中自语:“就好似《诗经》中走出的女子,在水一方衣袂飘飘。裁一缕清风剪几片闲云,用那清澈的蓝色美眸注视我,用温润的朱唇诉说着属于她的故事,我叫她蓝玉颜……”

终于,卿泉一还是决定要将蓝玉颜带回去。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卿泉一终于爬上了悬崖。此时浓雾已经散了,他又见到那满地的残骸。可他没想到,原先逃跑的塔尼邬喇此时却回来了,而他也变成了一具冰冷恐怖的尸体——他全身赤裸的跪倒在地,浑身布满黑色扭曲的花纹,如同方才进入林子之前见到的尸体一般。那黑色的纹路将他整个包裹,靠近脖颈的地方仿佛还在生长,挣扎着似乎正在吸食他的血液。他还保持着膜拜的姿势,脖子却被180度拧向身后,面容狰狞而恐怖,他双手悬在空中反折成一个诡异的姿势,仿佛在祈求神灵的宽恕,又像在用自己的身体当标识指着哪里。

卿泉一壮着胆子走近塔尼邬喇身边,看清已经遍布他全身的黑色纹路,猛然间惊得后退一步,只因他发现那纹路和他方才见到的诡异黑赤蝶身上的斑纹一模一样。

黑色的轮廓上,一张血腥而狰狞的人形笑脸呈现,尾部伸出的部分如同一双人手。这怪异的纹路盘踞在皮肤之下,如同千万只黑赤蝶被封印在皮肤下一样,还是活着的,它们呼扇翅膀,触角抖动,缓慢地攀爬。

卿泉一甚至听到它们吸食血肉的细微声响。

缓下一口气,卿泉一后退了两步,忽然停住,猛然间他好像想起什么。

早前他就见过这黑色的纹路,在他父亲身上!对!就是这种可怕的斑纹!

情绪牵动回忆,父亲失踪前的形象在卿泉一脑海中重现,那是他失踪的前一年,脑子已经不怎么清楚的父亲卿泽远总是一再跟他聊起庄子梦蝶的故事,当时的卿泉一并不明白父亲的想法,可是现在想起忽然觉得那些重复的话语里深藏着细碎的线索。

当时卿泽远双手颤抖着就好像得了帕金森症的病人,眼睛虽然浑浊但是眸子中却洋溢着兴奋,他说:“庄子曾经做过一个梦,他在梦中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在花海中飞舞欢笑,香气四溢在他的身边好像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梦醒后的庄子自问道,是我梦到了美丽的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到了一个叫庄子的我?”

当时的卿泉一听得有点不耐烦了他说:“爸,庄子梦蝶嘛!我知道的,就是一个典故。”

卿泽远的表情却是无比严肃:“那个不是传说,是科学!泉儿,你是否发现某天遇到的事情、场景你好像似曾相识。就像是在梦里面见过?”

卿泉一想了想,“有过!很多人都有过,应该是没睡好觉,或者大脑记忆产生幻觉了吧?”

卿泽远扬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缓缓道:“那不是幻觉,那是你在过去、未来、每个维度的空间里和另一个你自己的思维的碰撞。那是平行空间的意识连接现象。时间其实是不存在的,从量子物理学的角度解释它是因为在宇宙中不同物质的重力产生所谓的时间,随着空间中重力的拉升,不同维度中的你会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他们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所以我们所有人是以每一个生活片段为单位活着的,所谓活在当下。就好像拍摄电影一样,每一幕的画面早就已经拍摄好了……”

“什么叫做平行空间?”

“简单来说,宇宙是一个整体,没有时间,只有空间的存在。由于不同物质的特殊的重力现象,使得宇宙的某些部分的空间扭曲变形,这种条件下时间才相对产生。但是在这个时间产生的过程中,所有的空间都是同时存在并且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人类生活在自认为的线性时间里生老病死,但其实他们经历的所有的时间点,包括看得到的过去(包括无数过去的分支)和看不到的未来(包括无数未来的分支)都是以整体形式存在的。它们在这个宇宙中被同时分裂成无数的空间平行存在着。这就是平行空间的初始。因此我发现那些所谓的宗教、哲学和科学理论竟然围绕着这个现象意想不到地走到了一起,他们因此得出了共同的结论是——死亡其实并不存在,当宇宙空间中某些重力逐渐消失的时候,扭曲变形的空间最终会回归本体,到那时一切终将又回归于宇宙源起的状态。循环往复,无始无终!这在科学上叫做‘零’;在道教上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在哲学上叫做意识与表象的世界;在宗教上叫做‘万生万像万法皆空!一切皆为虚幻。’”

卿泉一觉得父亲的话荒唐又可笑,略有些无奈的打断他,“好吧,爸。那么你能解释一下在没有时间的前提下你说的意识又是怎么产生的,没有时间就没有思考,对吧?”

卿泽远看着卿泉一,眼中闪过深邃的光,解释道:“谁说我们的意识和我们必须在一个时空了?意识是由我们身体产生的,一般人的意识来源于当下的肉身,和身体曾经感受到的经验。但是意识根本不只是这些。它其实存在于相对来说比我们的身体更多维的地方。有些人能感受到它,也能够看到它!这就是庄子梦蝶的道理!意识本身是非物质的,所以它不受空间的限制,但是最重要的是那只蝴蝶啊!”

卿泉一忆起从前,只觉胸口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清楚记得那时候黑赤蝶斑纹已经布满了父亲的胸前,黑赤蝶的纹路好像在他的皮肤里爬行,就好像惨死在眼前的塔尼邬喇一样。但很奇怪,父亲当时并没有表现的十分痛苦,且有些莫名的兴奋隐藏在他表面的情绪下。

“最重要的是那只蝶啊!最重要的是那只蝶啊!最重要的是那只蝶啊……”卿泽远自顾自地重复着那句话。可是,卿泉一想不明白,为什么黑赤蝶斑纹会在父亲身上?什么东西有使得父亲产生了那么多怪异的思想。他是真的疯了吗?平行空间、意识与物质、神秘宗教、他到底想要找寻什么呢?他抬头朝四周望了望,心中一个疑团突然增大,而隐藏其后的答案也呼之欲出。

父亲一定来过这里。

那么,现在父亲是不是还没有离开?

心中存疑,卿泉一赶忙在附近搜寻,可是当他又将树林逛过一遍,仔细检查过附近所有惨死的无名尸体后,他整个人被一股奇怪的情绪擒住,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庆幸是他没有在这找到父亲的尸体,而失望却是他依然没有找到父亲。

然而他也并非一无所获,因为依着现在他掌握的线索,他清楚的知道,即便父亲不在这里,他之前也肯定来过这,而他最后的消失,也跟这片诡异的土地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割舍的联系。

卿泉一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朝塔尼邬喇的尸体拜了一拜,转身想要离开,可不管他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这里……就在他快要放弃时,他看向塔尼邬喇的尸体,忽然觉得他手指的方向可能是在给他指路。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卿泉一朝着塔尼邬喇指着的方向走了出去。

当他迈出森林的一刻,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之后声音翻翻滚滚,宛如海潮席卷,大山崩塌一般。卿泉一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就见身后山体轰然塌陷,刚才走过的路在一阵恰似地震的摇晃下分崩离析,转眼再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移过来的土地和植物覆盖,就像会动的迷宫一般,自行改变着原本的风景地貌。与此同时,山中溪流倒流转向,潺潺的流水像是被什么吸走,成一线悬空的水流直上山顶源头,再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方向缓缓流下,俨然像《盗梦空间》电影中世界崩塌时一样震撼且匪夷所思……

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震惊的情形,卿泉一亲眼看着随着山体的移动重组,不过转眼的功夫,原先被密林覆盖的山体已经换了另一幅模样,新鲜的土壤埋葬了痕迹再次恢复平静,他眼前矗立的茶树林却已经变成了一片松树……

不过一瞬,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仿似什么都变了,而这一切,都被翻卷而过的新土埋葬,只为守住那些不能被世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