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嘉湖
1
当我在键盘上敲出“年嘉湖”,水波就会
在屏幕上漾动。濡湿的灰尘也随之消遁,
尚未远逝的年华亦不再堆积,它们结伴漫游,
只带动轻风。我会准时出现在五月的堤岸,
与香樟和垂柳站成一排,以便立此存照。
不远处的逆光中,还有从不言语的月桥,
当作阳光的面,它的孤傲会分泌出石头的蜜。
一对情侣刚刚经过那里,他们在桥头有过的缠绵,
如同没有刻下的浮雕。让人想起看不见月亮的夜晚,
湖水从桥下经过,无声地涌动,总是怕惊扰什么。
坦露不能代替荒芜,遮蔽和等待也不能。
如同一个专注于眺望的人,笔挺地站在那里,
谁能看到他内心的荷塘,始终占据湖的一角?
放眼望去,绿被铺满,荷叶上水珠摇荡如星辰闪烁。
每晚步行至此,我总喜欢在一旁的排椅上多坐一会。
木质的排椅,历经风雨的点化后变得灰黑,柔韧,
想必人心也会如此。光影幽蓝,唯有夜虫的鸣叫,
与之呼应。那唧唧声或单调微弱,或激昂高亢,
在湖水轻拍堤岸的节奏里,荡着未知的秋千。
2
荷塘过去一点是一个叫“爱情圣地”的小岛,
要经过一扇门、一条石径,还有一座小桥,
三面环水的尽头有一条石凳,在树荫下习惯于等待。
早到或迟来的爱情,能在这里听到湖的心跳,
还有不知名的鸟鸣,声调的婉转里有湖水的清冽。
荷塘的左手边通向另一个小岛,有沼杉夹道相迎。
这让我想起冬天,掉光叶子的沼杉只剩下枝干,
“多像倒立的鱼刺”,时光从未改变贪吃的本性。
再往前走有一座三孔桥,中间的孔比两边的大,
快艇经常穿过那里。岛尖上有一座亭子,
偶尔会碰到拉二胡的老人和唱湘剧的大娘,
他们坐着或者站着的神情里有年轻过的岁月,
那是另一个湖,在不一样的风云下激荡过,
即使是现在,他们也不想让它平息下来。
桥的这头,一群练瑜伽的姑娘有备而来,
她们着白色练功服,在桥的阶梯上分立两排,
曲线本就玲珑,她们是各种形态的湖水,
起伏不定,大多怀揣着恣意流淌的愿望,
经横跨湖面的风雨长桥,穿梭而来的游人纷纷侧目,
不再年轻的仿佛看到再度年轻的自己,
正当年轻的仿佛看到可以更好的自己。
我只看到美,除了年轻需要像波纹一样扩散,
还可以凝聚,让美还原成饱满欲滴的样子。
3
“这只是一个人工湖”,但美并没有失去它的弹性。
那些坐游船玩耍的人陆续靠岸,在途中,
他们曾遭遇到事先设计好的暗流,但有惊无险。
湖岸边停满各种游船,米老鼠,唐老鸭,鹅,小丑
……立在船头招徕游客,因阳光和风雨的侵蚀,
它们身上的色彩变得恍惚,被波浪推搡,
像一颗颗烤瓷假牙,在磕碰或咀嚼着什么。
与波浪相对应的是天上的鱼鳞云,几只水鸟在飞翔。
忽高忽低,忽近忽远,模仿它们的是几架无人机,
“嗡嗡嗡”,站在亲水平台上遥控的人也在摇控噪音。
无人机打着滚,在空中翻转,坠落,又突然上升,
泡沫塑料构成它们的骨架,不至于沉入湖底。
七月的黄昏浮在湖面上,一抹红色的亮光,
像淌血的刀伤,当它快要愈合,
树上的蝉鸣又起,密集如另一片湖,
在微风中晃动得愈加厉害,只是看不见波纹。
暮色四合,湖岸石墩上的铁链似在蝉鸣声中勒紧,
像人们脑中的绳子。你并没有因此瘦下去。
你如此清醒,细数着人的脚步,很多想法也随之而来。
4
是凌波的仙子。那水中央,偶有激起的响动,
恍若鱼之跳跃,不再寄望于高蹈之举。
若沿着你的东岸行走,一路会有柳丝拂面,
一尊美人鱼的石雕在湖边静立,它低首含眉,
表情哀伤,透过沉思仿佛可眺望远海的岛礁。
但它不得不将自己一半交给湖水,一半交给烈日。
只有专注于内心的路人,才让各自的死水有了微澜。
他们行走,烈士陵墓逸出的英魂不知是否跟在身后。
透过树的浓荫,黑瓦白墙的檐顶零星显露,
“杨福音艺术馆”与新开不久的“食膳包子铺”毗邻。
当饥饿游往更深的水域,艺术也是,简笔画中的鱼,
在空白中以水墨的方式隐匿。我曾在某个雨夜来到这里,
我不是一尾鱼,但怀着双重的饥饿感在孤独中潜游。
或许我只是一个内心充满战乱的人,失败多于胜利,
每当冬天还没到来的时候,我怀里的秋天已然萧瑟。
5
右前方不远处的游乐场经常传来孩子们的尖叫,
他们把期待已久的惊恐交给海盗船和过山车,
快乐像是受到挤压,变了形。我跟着失声喊出,
时间并没有停下它逝水般的身形,而是在你的身体里
不断地转圈。我是不是应该把我的焦虑给你,
可我只有冷却下来的灰烬,任风的手指抚弄。
每天傍晚,我会夹在散步的人群中绕着你走上一圈,
偶尔会看到快要坠落的太阳,光线从高楼的顶端
斜射下来,烫金的水面像是得到上天的加冕。
对于身处异乡的我,这感到慰藉的一瞬总是挥之不去。
6
可我只是个仰望者,一直在等待奇迹的出现,
但不是为了得到什么,除非看到也是得到的一种。
众多的缺陷已让我安心于命运的捉弄,
偶有起伏,也只是让我的湖更好地回到地面。
像你一样,在无须等待的雨季让自己变得充沛,
我来或不来,又有什么要紧。来,不会惊动什么,
就连离开,也会悄无声息。时光,记忆,倒影,
当实体抽离,一切的过往都如同虚幻。
你的水波也从未牵动过我的衣袖,挽留是多余的,
你知道我还会再来,没有遗落就谈不上找寻。
我的遗落只跟一条叫邵水的河有关,连同那里的村庄。
那里的人我已不记得他们小时候的样子,他们却记得我。
当有一天我回到那里,邵水河一开口就叫出我的乳名,
它那失而复得的欣喜让我满脸羞愧。我遗落了什么,
又是什么将我遗落,谁又在执意地将我找寻。
7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寻自己。那可能和未知,
该有着怎样的水面。那水面之下又有着怎样的深意。
年嘉湖也在找寻,它的东面就是跃进湖,一堤之隔,
却注定不能相见。我熟悉它们之间的陌生,如同熟悉
那些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我们有着类似的湖水,
日复一日地晃荡,这足以说明找寻的盲目不如等待。
我还在等待什么,奇迹真的会在上空出现吗,
那“烫金的冠冕”又将如何假借上天之手。
等待也是盲目的,有一种降临从来都不会降临。
年嘉湖摊开自己,只为接纳日月星辰的眷顾。
我摊开双手,是为了接纳失望和由来已久的孤独,
除了自己,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遗落。
8
那些原本属于我的诗篇,我不会私自占有。
未完成的,仍在孕育之中,也终将和盘托出。
当我再次在键盘上敲出“年嘉湖”,这些文字
会在秋天的午后闪现出粼粼波光,而汹涌
在那不被人知的地方。倘若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
尽管能留下的并不多,但别问我将带走什么。
即使我能带走的,总有一天也将回流到这里,
那驻足湖畔的身形会再现从前的欢欣和落寞。
9
但并不意味着你我不被时间带走。固守是如此艰难,
像你张开的双臂,用一个并不规则的椭圆形将自己抱紧,
我也将双臂张开,但我的怀抱太小,
面对这个无法拥抱的世界,我只是一个被接纳者,
让自己跟你一样,成为一个湖,一个不能再小的湖。
以一条河的轨迹回到一个湖,这是我的宿命。
若干年后我将痴迷于此,在湖边垂钓不用担心罚款,
在夏天选择自由泳,靠在任意一棵香樟树下静坐到天明……
甚至和时间共谋,隐姓埋名地苟活,
或者,等一首陈年的诗歌来将日渐苍老的我认领。
每天清晨,我将在我的湖里看到自己的原形。
2017年9月8日完稿于长沙年嘉湖畔
梦天岚
1970年生于湖南邵东。诗歌、小说、散文、评论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中国诗歌》《天涯》《山花》《散文》等期刊,出版有长诗《神秘园》,短诗集《羞于说出》《那镇》,散文集《遗失的河滩》,中短篇小说集《单边楼》,散文诗集《冷开水》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和各种选本。现居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