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巷纪事
1
像一条暴雨前,拱出地面的蚯蚓
它永远在地面蠕动
仿佛,永远有暴雨
即将来临
2
我不该说“永远”这个词
就像,我不该说“暴雨”这个词
那“即将”呢
它表示一种克制,还是预见?
当然,我觉得最不准确的
是第一个词,我为什么要说“像”
长春巷压根儿就是一条蚯蚓
从历史的泥土里钻出来
腹内全是土状黏液和腐败的菜叶
3
一条长得像长春巷的蚯蚓
隐藏在城市腹部
它爬啊,爬啊,想爬出来
却被蔡锷路和湘春路
联手挡住了去路
4
周围有五家医院:
湘雅一医院
湖南中医附二医院
长沙市立第一医院
省妇幼保健院
长沙市中心医院分院
来自四面八方的患者,携带各种疾病
就像
参加一场盛大晚宴准备的礼物
它们争奇斗艳——
癌症、艾滋、脑萎缩、帕金森、禽流感……
这些扭腰翘臀的名模
将医生的病历本变成竞技的T形舞台
衣着裸露,媚眼四射
引得体温计、血压计、血管支架、理疗机、化疗机、超声波、心电图、化验仪、痒气瓶、电动按摩椅、人工关节、高频电刀、白衣天使、偷窥者……
阵阵尖叫
当我埋头修改一篇稿子的时候
有时从字里行间
突然传来凄惨的恸哭,弄得我
于心不忍。推开键盘
良久才发觉,那不是稿子被肢解
发出的声音,而是对面医院的
停尸房里,又多了一具遗体
他们的亲人大放悲声
“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在一旁
搓着手。他剃着小平头
刚嚼过槟榔的牙齿有如黑客
早晨跟老婆吵过架,情绪未平
把垂危的生命放在这种人手上
正是通往临终的捷径
停尸房距离我办公室的直线距离
不到两百米,我得以时常
提醒自己:
我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人之一
5
附近有七家“温州按摩室”
温州当然属于中国,可这个词
并不代表什么,不能代表温州
更不能代表中国,它只是
这一类按摩室的名称——同样的门面
同样的灯光,同样的装饰
门口坐着同样的女人——透过玻璃
好像规矩工整、被人脱掉衣服的
塑料模特
她们的工作非常辛苦
每人背着两个充盈的白色袋子
和其他按摩设备,负责:
建筑工地的进度
脆弱婚姻的完整
童男子的青春期开发
纵欲者的能量释放,以及
各类玩家的技巧与心理好奇……
祖国啊,这依然是你的一片好山水
6
这里有两座教堂:
一座是建于1901年的天主堂
一座是比它小一岁的基督堂
它们既是兄弟,还是父子
在一大群破败建筑中
长着一副洋人样子,也因此
逃离“拆”的厄运
它们一个毗邻蔬菜市场
一个挽着温州按摩室的手
用蹩脚的汉语,一齐朗诵
孔子的名言:“食色,性也。”
上帝似乎后悔了对伊甸园
的整顿,不仅故意
把苹果扔到牛顿头上
还专门收集烂菜叶和被人啃过的肋骨
7
长春巷是一条外形简单、构造复杂的蚯蚓
居住在这里的人——
有丈夫有老婆有孩子
有走门串户的街坊
有老板有员工有下岗工人
有小摊贩有乞丐
有情人有二奶有小蜜有美女
有不明身份者
老板对老婆说:吃饭!睡觉!
对情人说:吃个饭,睡个觉。
对二奶说:吃饭吧,睡觉吧。
对美女说:吃吃饭,睡睡觉。
对小蜜说:吃饭饭,睡觉觉。
对孩子说:快吃饭!快睡觉!
对员工说:吃什么饭!睡什么觉!
8
文明单位矗立在历史的入口
它怀着对孩子的深情
对老人的敬意,对教育的热爱
对实业的诚挚,对利润的痴迷
对级别的尊重,对创新的渴盼
占地六亩的财富大亨
低调地倾听着街谈巷议
忍受汽车尾气的抚摸
与纸屑、浓痰、狗粪、潴水的亲昵
它自成格局,与世无争
享受先天的荣光和既定的秩序
这是一副早已摆好的棋盘
胜负已定,却永远下不完
你走其中任何一颗子
都不影响大局。有时
一对过路的老人,坐在棋盘两边
互不卖账想分个输赢
他们发现每一步都无效
挪动的棋子会走回来
就像推到山顶的石头
又滚回山脚,或者因用力过猛
打开的一扇门,又重新关上
并发出“砰”的一声
9
电动门像恐龙的嘴,不断开合
吞吐着零星的食物
它不愁吃不饱,车队、人流和物流
是家常便饭。暴饮暴食
使它除了这张嘴
整个身躯就是一只强大的胃
10
灵魂在幽暗中变色,仿佛
溜出墙角的苔藓。晾晒衣服的阳台
遮掩着晃动的眼影与窃笑
电话铃播下隐秘的种子,哈哈
今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五分钟前匆匆外出的高跟鞋后面
跟着一枚便便大腹
昨天隔了七分钟
前天是十分钟……时光书
以诡异笔调,写下暧昧的一节
我们时而在汉字密集地带失踪
时而浮出水面,在舌头与嘴唇的区域
像细菌般被广为传播
有人红着脸半夜回来
有人黑着脸清晨出去
有女人逐个房屋寻找男人
有男人逐个角落躲避女人
有匿名信回来,不小心
碰上自己的名字
有邀请函出去,却碰不着
自己想找的人
11
你曾纵身跳进口水的深渊
搜索我的踪迹
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笑容
挂在虚空
你拿回来,洗干净
却到处找不到那张适合的脸
12
我曾被众人的目光死死压住
就像五行山下的孙悟空
嘲讽是金
同情是木
捉弄是水
处罚是火
沉默是土
我无比珍视那沉默之土
给我以喘息之机
我从此出发,游走于不言的天地
在洞庭找到眉额
在黄山找到鼻梁
在太鲁阁找到下颌
在纳木错找到双眸
在蓬莱找到耳廓
在玉珠峰找到面颊……
我终于看到自己完整的脸——
被你捧在掌心
你存储于掌纹的那张笑容
冉冉升起。啊,我的日出
长春巷不落的太阳!
13
我常想,太阳是不是暴雨的镜像
它们其实是同一种天气
就像阴晴和圆缺
是同一种时间。爱情总得翻越
分离的山岭,总得渡过
误会与误差的河流,总得
跋涉无边无际的原野——
一棵挺拔的树
一根刚发芽的草
一条分岔的枝桠
一只孤单飞行的鸟
一群奔波迁徙的蚂蚁
它们是原野的一部分,也是整个原野
14
像一条暴雨前,拱出地面的蚯蚓
它永远在地面蠕动
仿佛,永远有暴雨
即将来临……
注:《长春巷纪事》是长诗《原野》第十章,亦能独立成篇。
吴昕孺
本名吴新宇,1967年生于长沙,1985年开始创作,1989年毕业于湖南师大政治系,出版长诗《原野》、诗集《穿着雨衣的拐角》,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长篇小说《千年之痒》,长篇非虚构作品《他在改变教育》、《文坛边上》等十余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现为湖南教育报刊集团编审、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