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律的故事:规则背后的博弈
- 张程
- 3126字
- 2021-09-10 17:28:14
一
西汉文帝年间,薄太后与汉文帝宠爱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武,天下皆知。
两位皇子慢慢变得有些飘飘然了。一次,太子与梁王同乘一辆车入朝,到了皇宫外的司马门也没有下车,要长驱直入。按照制度,除了皇帝以外,其他人没有特许是不能在皇宫内乘车的。但是,大家一看车上坐着的一个是太子,一个是梁王,谁也不敢多事,眼看着车驾就要进入皇宫了!
突然,有一个官员冲上前来,张臂挡在车驾的前面。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张释之。
张释之,河南南阳人,汉文帝时期出仕为郎官,逐步升迁,当时担任公车令,是管理朝廷车辆、承担部分接待工作的中级官员。见太子与梁王违制,他主动飞奔上前,阻止他们进宫。太子车驾紧急刹车,惹得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武很不高兴,喝问张释之:“你是何人?胆敢阻拦我们的车辆?”张释之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是公车令,两位殿下不能进去!不仅不能进宫,且犯了在皇宫门外不下车的不敬之罪。臣要奏报皇帝,惩罚两位殿下。”
太子和梁王生气了,心想:小小的公车令,竟然不让我们入宫,还要惩罚我们!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硬要闯进宫去。张释之就张开双臂,用身体挡在太子车驾的前面,拼死不让车驾入宫。一方是非进不可,另一方不仅不让、而且还要治罪,双方僵持在司马门门口,成了轰动皇宫内外的特大号外!
薄太后很快知道了这件事。自己的爱孙和儿子的大臣,在家门口怄气,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还了得!老人家把汉文帝叫过来,斥责说:“现在事情闹成了一个笑话,你这皇帝怎么当的?”汉文帝是一个头脑清醒的皇帝。他摘下冠冕,陪罪说:“怪我教导儿子不严。”也就是说,汉文帝承认此事的根源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违反了朝廷规章制度,乘车擅入宫门。公车令张释之可能在工作方式方法上有所不当,但占了理。最后还是薄太后派使臣带着太后赦免太子、梁王罪过的诏书赶到司马门门口,宣读了诏书。有了特许,张释之按制让步,太子、梁王这才进入宫中,僵局得以破解。
这件事情充分展现了张释之不畏权贵、执法如山的品质,坚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公平公正是一个理想的口号,在实践当中会遭遇很多障碍险阻。检验一个执法者是否公正执法,不是看他的口号喊得如何响亮,而是要看他面对艰难险阻时,能否冒着风险,甚至不顾个人安危,严格按照规章制度来办事。张释之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完全可以看着太子和梁王驾车长驱直入皇宫,反正太后和皇帝都宠爱这两个年轻人,事后也不会追究底下的官员不制止车辆入宫的责任。但是张释之没有坐视不管,而是依法办事,迎难而上,挫了太子和梁王骄横的势头。而汉文帝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从这件事看出了张释之刚直的性格和公正的执法,非但没有为难张释之,还很快提拔他做了中大夫,之后又拜张释之为廷尉。廷尉是九卿之一,是西汉主管司法的最高长官。
不久后,汉文帝出巡经过长安城北的中渭桥。御驾行进过程中,突然有一人从桥下横冲而出,御驾的马匹受了惊。汉文帝大怒,命令武士逮捕惊扰御驾之人,交付廷尉审理。
张释之审讯惊驾之人。那人说道:“我是长安乡下人,听到了皇帝出巡、禁止行人通行的清道命令,就躲在桥下。过了好久,我以为皇上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就从桥下走了出来,结果一下子看见了皇帝的车队,吓得马上逃走。”他这一跑,反而惊动了御驾马匹。审理之后,张释之判决此人触犯了清道禁令,应处以罚金。他据此奏报了汉文帝。
汉文帝怒道:“此人惊了我的马,幸亏御马驯良温和,假如是烈马,说不定就把我摔伤了。可是,廷尉为什么才判处他罚金呢?”张释之解释说:“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制定法律是让天子和百姓共同遵守的。法律规定,违反了清道禁令,只要交纳罚金就可以了。如果要加重处罚,就是公开违法,那么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了。如果是那样,陛下派人直接杀了惊驾之人就行了,还需要法官干什么?现在,既然陛下把人交给廷尉审理,就得依法审理。廷尉是天下司法的表率,如果都不遵守法律,那么天下司法者就会随意执法。老百姓岂不是更加手足无措?愿陛下明察。”
汉文帝思索后,不得不说:“廷尉的判处是正确的。”汉文帝再一次表现出了对法律的尊重,头脑还是清醒的。那么,他会继续支持张释之,接受张释之的严格执法吗?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涉及文帝的案子。有一个盗贼因偷窃高祖庙神座前的玉环而遭逮捕。汉文帝出离愤怒。高祖庙是祭祀汉文帝的父亲、汉高祖刘邦的神庙。中国古代讲究孝道,皇帝宣扬以孝治天下。古代法律对于侵犯坟墓、祭品等的犯罪行为往往加重处罚,对于侵犯皇室宗庙的犯罪行为更是顶格处罚。如今这个盗贼,竟然偷到皇帝父亲的庙里去了,真是胆大包天。这个案子又交给了廷尉治罪。
张释之按偷盗宗庙服饰器具之罪,判处盗贼死刑,奏报汉文帝。
汉文帝勃然大怒,骂张释之:“盗贼无法无天,竟偷盗先帝庙中的器物!朕交给廷尉审理的目的,是要将他灭族。而你却一味拘泥于法律条文,只判处他死刑。这不是我恭敬奉承宗庙的本意。”
汉文帝的这段话,很值得玩味。之前车驾直入司马门和百姓冲撞御驾两件案子,虽然都和皇家有关系,毕竟和汉文帝本人关系不大,没有对他的心理造成太大触动。偷盗汉高祖刘邦神庙物品的案子,则直接刺痛了汉文帝的神经,伤害了他对父亲的感情。所以,汉文帝的反应远远大于前两个案子。他给盗贼预设了判决结果,那就是族诛!汉文帝把盗贼发给张释之审讯,其实是让张释之“领会圣心”,给自己的意思披上“合法”的外衣。可惜,张释之偏偏就没有领会汉文帝的意图,而是严格按照法律行事,判决盗贼死刑,余者不问。在之前的两件案子里,张释之这么做,汉文帝觉得他执法公正,现在就痛骂张释之“拘泥条文”、违背孝道原则了。
在高祖庙盗窃案中,皇帝的意图和张释之个人的意志从一开始就缠斗在了一起。这是古代每一个司法官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皇帝是帝国立法的最高来源,并且拥有现行法律的最终解释权。皇帝的意识何其强大?一般的司法官在皇帝的意志面前,无不战战兢兢,唯皇帝的旨意是瞻。
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身份社会”,身份决定人们的社会地位、利益分配和言行规范。而决定一个人身份的主要因素是与权力的远近。财富、知识等并不必然导致一个人身份的改变。比如,土财主再有钱也还是土财主,除非他用钱财交换一官半职;穷书生空有满腹诗书也还是穷书生,除非他能够科举及第。权力在古代社会占据重要角色。在影响司法公正的诸多因素中,权力的力量要大于财富、学问等因素,官员比商人更有可能干预司法。我们返回过去看古代的诸多判案,不难发现干涉司法、影响判决的往往有王公大臣、达官显贵的身影。而这些身影延长线的交集汇合成一个点,那就是——皇帝。官员也好,亲贵也好,他们之所以能够干预司法,根源在于分沾了皇权的光彩。反过来,如果皇帝撤回了对他们的信任,或者皇帝直接插手司法,王公亲贵就要靠边站了。
在高祖庙盗窃案中,汉文帝就直接干预司法,要强硬贯彻自己的意图。他对张释之依法办案非常不满。张释之怎么办呢,是妥协屈从,还是坚持己见呢?只见张释之脱了冠帽,叩头谢罪,然后说道:“陛下,依照法律,盗窃宗庙财物者死,不用株连家族。况且在罪名相同时,也要区别犯罪程度的轻重不同。如果现在偷盗宗庙器物的人就要处以灭族之罪,万一有愚蠢的人挖了长陵的一捧土,陛下又用什么刑罚惩处他呢?”的确,现在皇帝怒火中烧,把偷窃器物的人就族诛了,那以后有人犯了更严重的罪行,该如何处罚呢?
汉文帝在火头上,当场没有采纳张释之的意见,君臣不欢而散。汉文帝到后宫,和母亲薄太后谈起了这件事。母子交换了意见,汉文帝最终同意了张释之的判决。张释之顽强地抵抗住了皇帝的意志,没有滥加杀戮,取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利。当时,中尉周亚夫、梁国国相王恬开等人看到了张释之执法如山、处事公正,都和他结交为亲密朋友。张释之由此得到了天下人的称赞:“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