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小明想要给佳惠姐姐报仇,这是排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礼拜一,母亲盯着他上学,说男孩子得粗养,一点小伤,不碍着去学校。他待在家里无聊,就背着书包进了教室。老师、同学倒是关心他,在同学的心里,他敢打抱不平,俨然是英雄。他的伤不重,身体素质好,没几天,伤口结痂掉了,头发楂儿也长长了。他出奇地乖,没逃一节课。这段时间他几乎没与母亲对着干,她让他做什么,他都听。
每天上学前,他都会去小面馆,明着是帮母亲搭个手,暗地里想见到秦佳惠。不过这几天她都没来打面,在路上也没遇到。他也去医院门口等,也没有等到。怏怏不快之中,看见穿着白球鞋的钢哥从街上经过。他有了新目标,远远尾随。
钢哥的身边永远跟着一批小青年,个个臂粗腰壮,手里提着棍棒,在街上耀武扬威。有时小兄弟被外面来的混混打,钢哥会替小兄弟打回来。那些小混混见着钢哥拔腿便跑。窦小明跟着钢哥,心乱如麻,没任何主意,渐渐生出一些想法,但马上抹掉。要报复这个臭流氓,没那么容易。钢哥高高在上,洋气十足地用火钳烫着鬈鬈头,走路吹着口哨,嘴里叼着山城牌香烟,鼻孔朝天看,眼里哪瞧得上他这种小崽儿。
他心里窝气,直到在江边看死尸这一天来临。那天傍晚,母亲回家较平日早。
她的床底有两个宝贝:一个是家里的那个帆布箱子,里面装着什么,他不知道,因为她上了锁,每次悄悄打开,不让他看到;另一个是木盆,说是父亲做的。父亲离开三年了,他很想念父亲,有时就把木盆从床底拖出来,在里面蹦跳。母亲见了,会生气,说是你爸爸做的,不要弄坏了。
家里洗澡,或是大扫除时,用这个木盆。家里洗澡,因为水和煤金贵,所以只是烧一盆滚烫的开水,再放冷水,这样水位在木盆底一根手指那么高的地方。
母亲说这样洗澡,已很奢侈了,好多人家孩子多,只能洗冷水澡,或直接到江边去解决问题。我们家你是独根葱,妈妈挣钱少,但经济条件算好的,一礼拜有一次热水澡可洗。平常擦个澡就行了。每次母亲都会感慨,去七星岗上面扬州人开的澡堂子花一角钱洗个淋浴。她说父亲带她去过,那是他们结婚那天,作为一个特殊日子,两个人进澡堂子。男女分开。女的一边,是分格,每格上端挂着一个水箱,水用完了,就得加钱。男人有澡堂子,就是大水池,都在里面泡澡,身上的老垢泡后,一搓就掉,再冲一下,人便清清爽爽。
母亲讲这些时,眼睛放着光,跟说吃红烧肉一样。生了他后,父母从未去公共澡堂洗澡,父亲走了,那母亲更是不会花一角钱去那里。街上的澡堂子当然对母亲是一种特殊的记忆。
母亲不去澡堂子。那在家里,母亲怎么洗澡他不知道,通常她把他赶出门。他洗澡,喜欢坐在盆里,双脚放在盆外,洗完身体,双脚进入,洗脚。木盆每年都会打一次清油。那气味不是太好闻,但母亲不管,木盆被她照顾得好。
两个人吃过晚饭后,母亲烧热水,准备给他洗澡用。这时,好几个男孩子从房前奔跑而过,边跑边叫:“快去江边看水打棒!”
窦小明马上往门口走去,母亲伸手抓他,没抓着。他像射出的子弹一样,听到身后母亲的骂声,心里一阵兴奋。那些男孩跑在前面,他跑在后面,没几分钟,他跑过他们,奔下山坡,心想要是水打棒是钢哥,就好了!
到达江边时,那儿已聚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了一大块地。浮在礁石边的尸体像一条又长又胖的丝瓜,随水波一荡一荡的,并不是钢哥。走近一看,是一个光身子的女婴,身上拖着一段脐带,白红白红的,四肢缩成一块,很怪异。窦小明心里难过:这么小点点就死了。
一串快乐的笑声传来,脆脆的,有点像银铃,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多人围过去。窦小明顺着笑声看,原来山坡上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下身是一条男人的七分裤,上身没穿衣服,脏兮兮、黑乎乎的,像一层贴身衣。不过她的脸干净,小小的个子,扁扁的乳房,大大的屁股,一头短发剪得乱糟糟,看着下面大笑,边笑边说:
“你们看我的闺女,几天不见,她就长大了,又白又胖。”
那女人是黑姑,窦小明认识她,打他生下来,这黑姑便在江边游荡了。母亲说,这女人是美人胎,爱错男人了,脑子不正常,经常在江边打望,每天至少去一次轮渡口,想遇到抛弃她的人。好多男人打她的主意,睡她。她怀上孩子,生下来,就送人,或扔进江里。公安觉得问题大,但又不能抓她。传闻曾抓她去监牢,她每天弄事,被犯人联名告发:有神经病的人不该关在这儿,应去疯人院。但送到疯人院,医生、护士认为她是一个大麻烦——没多久就怀孕。结果绕了一圈,她还是回到这江边来,成了这儿的一道风景。黑姑偶尔身体不黑乎乎,甚至也会披一件衣服,可她不乞讨,别人给她馊了的饭菜,她不要,也不捡垃圾,她说她喝江水,喝江水就饱了。
“疯婆娘,那是你的娃儿?”“跟哪个野汉生的?快说!”“脏成这样,像猪,太臭了。”围观的人对黑姑说。
“让一哈,让一哈!”一个穿白制服的公安对人群叫道,还有两个公安跟在他的身后。
人群闪开一条路,黑姑笑着走过来,说:“来,来,我给你们带路!”
公安不理她,她不管,走在前面。他们走到死婴搁浅的江边。黑姑蹲下身子,看着他们拍照、记录,之后用一个塑料袋将婴儿装入,哪怕他们投来怪异的眼光,她也没说话。
两个公安往坡上走,其中一个公安对人们挥手说:“散了吧。”看热闹的人也就散了,回水滩水流平缓,是游泳的好地方。不过这季节,游泳的人几乎没有,水凉,身体底子弱的人会感冒。
黑姑没走,她坐在沙滩上,双腿伸入江水里,哼着谁都听不懂的小曲。
汽笛声响起,一艘拖轮往货轮趸船靠,停好后,舵手程四那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从驾驶窗伸出来,朝山坡上叫:“明天晚上,仓库见!”
黑姑答应:“哥,我会去的,到时你用大力气呀。”“烂人,闭嘴,下回让我碰到,看我不撕烂你。”程四说。“我要去,哥不要生气。”黑姑认真地说。“还要搭讪,臭婆娘。”
坡上有个晒得黑黑的青年回答他:“弟娃,不要搭理她。我晓得了!”
那是程四的亲哥哥程三,也是国字脸。两兄弟相比之下,弟弟显得成熟,个子高出哥哥一头,一米八一,像是哥哥。重庆男人少有这个头。程四忠心跟着钢哥,脑瓜灵活,深得信任。在一号桥地区,程四与钢哥站在一起,气宇轩昂,呼风唤雨,深得混混们敬仰。
他们要聚集的那个仓库,就在江边礁石群后面。最近一段时间,那个仓库一到晚上,就动静大,有音乐,聚集了不少年轻人,有时闹腾得厉害,街上好多小孩子都去。窦小明没去,因为母亲不让他晚上出门。
但是明天他得想办法去看看。
第二天窦小明上学,觉得这一天太难打发了,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算术。算术老师发作业本,特别表扬了窦小明,说他进步不小,作业全对。
全对?他惊奇,班上同学向他投来怪异的眼光,以前他算术全班倒着数,最多第五名。
放学回家,窦小明飞快地做完作业,找出床底下的铁环。骑了好久,在石板路上玩,他的技术可溜上好多步石阶,绝对不会掉环,玩得额头全是汗。街上的小毛叫他去江边,他装乖,没去,听到母亲叫他回家,马上回了。
晚上母亲炒了土豆丝、青椒丝。他和母亲抢着吃。这土豆丝不加酱油,就不好吃,母亲保守,加得少。他嫌不够,悄悄加在饭里,拌了拌,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完了。
搁了碗筷,趁母亲不注意,他窜出门。
他顺着江岸往水运修理厂仓库走。对岸的房屋变得模糊,这一段江岸有好多礁石,有的是深灰色鹅卵石,有的一人高,有的两人高,有的很大,需要几个孩子环抱。向左五百米开外,是运载货物的缆车。
那儿有几个工人,扛货船上的麻袋,往缆车板上放。铃声响了,缆车朝上爬去。
窦小明想偷偷跳上那缆车,想了想,还是往礁石堆走去。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少见的红毛衣倚靠着鹅卵石,朝他看。他从没见过她,心里觉得奇怪。女人拂了拂头发,拉了拉衣服,对他招手。
他停下,女人往后退到两个大礁石之间。忽然,她“哎呀”一声,跌在地上。他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女人一把拉着他的手。
“你呀,我不装摔了,你就不会来。”
她说话的样子,像跟他很熟一样。她站了起来,脱掉身上的红毛衣,肥硕的乳房露在外面,但腰下面还是有衣服,她抓着他的手,放在饱满的乳房上,拉着他的手臂在上面移动。他害怕,手指颤抖,心急剧跳动。突然,她双手抱着他,身体往后一仰,顺势靠在一块岩石上,他倒在她的身上,裤子被顶得难受。
如此近,她比看上去年龄大一些,一张脸不陌生,还用朱砂涂了红嘴唇。她的头发浓黑,眼睛好大好亮。她露出牙齿笑,一下子抱着他,滚到边上的沙滩上,跃到他的身上。
窦小明一下子清醒了,竭力推开身上的女人。年轻女人站起来,嘴里咕哝:“嫩鸡公,不好耍!”她扯掉自己的裤子,露出整个下半身来,她的手插入两腿间,眼睛往上一挑。“我自己做。”她翻过身去,屁股对着他,那地方暴露无遗。
他吓得用手遮着眼睛。
女人浪声浪气地叫起来,马上进入高潮,她的手指深陷在两腿间。他忍不住偷看过去。她张开嘴唇,眼睛闭着一副陶醉的样子,整个身体扭曲如蛇一样摆动。他一下子感觉下面冲出一股液体,吓坏了,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坡上跑。
这个疯婆娘!他跑出一段,脚步放慢。那个女人居然也跟了上来。他走几步,她跟几步。快到坡上了,他回过头,发现跟着自己的女人模样突然变成黑姑,她跟着远处那个人哼唱那首歌,什么事也没有地走过。怎么会是黑姑?就是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件旧红毛衣穿上,嘴唇红红的,他就不认识了?这个女人胸太大,不会是黑姑。都说黑姑脑子有问题,问题出在她身体那个地方不正常。街上的男人说,江边的婊子,比家里婆娘那方面的能力强,和江边泊船的水手干,5角钱都同意,站着蹲着什么样的姿势都干。他们说的是黑姑?她找不到水手,就找他这愣青小毛头?她可没提钱的事,只是想把他压在身下。
好奇怪的晚上!是不是自己想到会有事发生,精神紧张,吓出幻觉了?他回头,黑暗之中,那个红毛衣女人还在,眼睛发亮,像只狐狸瞅着他。
他加快脚步,往江岸上有灯光聚集的地方走,那地方应该就是水运修理厂仓库。
昨天程四说仓库,之前还对钢哥说“接货”?没记错吧,他敲脑袋,是在第一次去秦佳惠家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没走多久,就到达目的地了,一座庞大的旧仓库亮着灯光,年久未修,木板与铁板加上砖墙盖的。面前有条水泥大道,沿着山坡而下,一直通到水里。这儿属于水运修理厂。以前远远看到,这个晚上,窦小明是第一次来。
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好几个小孩子凑近板墙间的缝隙,像一只只大爬壁虎贴着。窦小明也凑过去,找到一个缝隙瞧。这大仓库,屋顶极高,除了柱子,显得空旷,左边堆了一些干油漆桶和很重的水泥块,右边堆了好多集装木箱,有张桌子和几个简易椅子,有好多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乱糟糟一片。有的人在喝啤酒,有的人在吃花生米和红薯条,有的人在玩棋和打牌。一盏白炽光灯照着一个空地,成了一个中心区。一个穿格子衫衣的青年拍拍手:“好了,我们来一遍。注意跟着音乐。”
他们纷纷站到中心区,这青年和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年轻姑娘站在前面,身后站着十个青年男女,做了一个双手抬起朝后的造型,仿佛那儿有毛主席的画像。边上坐着一个穿绿军衣的青年,拉着手风琴伴奏。
《北京的金山上》过门一响,他们动了,挥动着手臂,转动着身体,踩着音乐的节奏舞蹈。
门口出现钢哥,上身是花衬衣,下身是一件红色喇叭裤,套了一件黑色薄毛衣,戴了顶帽子,整个人精神十足。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小跟班。
那领舞的姑娘看到钢哥,眼睛不经意地一闪烁,跳得更起劲了。领舞的男的,对身边的姑娘很在意,跳完一遍后,手一招,有人跑上来,递上一支用毛巾裹着的冰糕,大概是怕解冻了。他接过来,解开毛巾,扔给对方,殷勤地递给领舞的姑娘:“芳芳,辛苦了!市里会演,我们水运修理厂得争取得奖!”
芳芳接过冰糕,吃起来。“吴队长,我可是从小就练跳舞的,我们绝对得奖!”她边说边朝门口看,钢哥也在看她。
吴队长也看到了,皱眉说:“奏《啊,朋友,再见!》吧!”
手风琴奏起南斯拉夫电影《桥》插曲过门。钢哥听到这充满激情、节奏强的曲子,激动地打了一个榧子。他从身上摸出一根笛子,吹起来,朝芳芳走过去。
几个小青年唱起来: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啊,游击队呀,快带我走吧,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吴队长和芳芳对跳,自由发挥,双手在胸前,像握着枪。吴队长正眼也没瞧钢哥一眼。钢哥把笛子扔给小兄弟,跳了起来,配合芳芳,芳芳一脸惊奇。吴队长一下子愣住了,双手抓了抓自己的裤子,仅仅隔了几秒,又继续跳,他跳得很抓人,步子、节奏都好极了,一看就是科班出身。
钢哥的动作虽然不专业,但跳得热烈而有乐感,仿佛音乐跟着他动,他瞄准,他射击,跳起来旋转,身上燃烧着一团火,本来看吴队长的眼球,统统移到钢哥的身上。钢哥与芳芳一点也不像第一次搭档,不管是左右移步,向前或是退后,如同练过一般协调,没出一个错,引来一片叫好声,他们发出尖叫,吹着口哨。
三人舞蹈中,吴队长明显成了一个多余者,他勉强跳了两分钟,终于爆发了,生气地对拉手风琴的家伙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没了音乐,大仓库一下子安静了,吴队长指着钢哥骂道:“龟儿子搅屎棒,我好歹是宣传队队长。”
钢哥笑了,霸道地说:“什么狗屁队长?!在这儿,是个人都得听我钢哥的。我今天来,是你挤着我的几个兄弟,他们要参加这会演,你握着屁点儿权力不让。告诉你,不仅他们,还有我,都得参加。”
“听你的?你拿江水当镜子照过吗?你看你,穿喇叭裤,街上人怎么说,只有二流子才穿。”吴队长说。
周边的人盯着吴队长,轰的一下笑起来,钢哥的几个手下发出怪叫,像看球赛。
“连走船的人都晓得,这是国外的新潮流!老子专门请裁缝订制的,老子走在你们这种人的前面。你龟儿子是乡巴佬进城,笑死城里人!”
吴队长挽着衣袖冲过来,一脚踢倒一把木凳子,整个人怒火冲天。
钢哥后退几步,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程四扶起那把木凳子,放好。钢哥突然举手,只听哐当一声响,面前结实的木凳子成了两半。全场静音,停顿几秒后,掌声和喝彩声响起。
吴队长的脸色苍白,他看了看面前的对手,自知不能抗争,要拖芳芳走。芳芳不走,说:“队长,让他们几个参加。”
他气得拿起小桌上一瓶五加皮酒,猛地喝了好大一口,放在钢哥的面前。
“有这么好的事?比酒!”钢哥说完,拿起瓶来连喝几大口,像喝白水。只见瓶子里的酒少了好多。钢哥把酒瓶放在桌上,看着吴队长。吴队长伸手拿瓶子,却被芳芳抢过来,她也像喝水一样,周围的人都看傻了。她把手伸给钢哥,两个人的手相握。
吴队长的脸因为酒和愤怒变得红红的,本以为自己酒量很大,可争个面子,没想到遇到比自己还厉害的角色,甚至芳芳的酒量突然也大得吓人,她偏向那个才认识的男人。钢哥双眼着迷地看着芳芳,她呢,仰脸看他,笑开了花。
“怎么样,吴队长?是不是正式邀请我们参加宣传队?”
钢哥问他,带来的几个手下也盯着他,其他人也盯着他,他们都在意钢哥,没一个帮他这个队长说话的。这口气咽不下,也只能咽。吴队长注视他俩半晌,钢哥此刻这么说,只是再次扫他面子而已,他没办法,只得点了下头。
那伙人高兴地大笑。吴队长嘴里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秦佳惠在门外恰好看到这一切。她进来时,吴队长正好出去,两人擦肩而过。她往里面走,梳着一条过肩的辫子,穿着绿色薄毛衣和黑裙,显出高挑的身材优美的曲线,配上姣好的脸庞,立即引起众人注目。钢哥也朝她看,不由自主地放开了芳芳的手。
程三走上前,满脸是笑:“嫂子怎么有雅兴来?!”
秦佳惠微微点了下头。眼前的状态,应抽身走掉,但自己的脚却固执地往里走。她本不想来,钢哥傍晚出门前,问了她,要不要晚上一起去看排练?她没点头。从那天吃面他动手打了她,每天他都在对她道歉,献殷勤。走前,他没吃饭,而是把她压在床上,和她做那事,他激情澎湃,对她也很体贴周到,两个人一起到了高潮。他出门后,她整理床,看到桌上他做的饭菜,她原谅了他。她觉得应看他排练,便来了,不巧,遇到这情况,怎么办?
秦佳惠的目光从钢哥身上移到芳芳身上,对方也在打量她。两个女人隔空注视着,空气压抑,似乎都踩着地雷。秦佳惠的喉咙很干,心怦怦加快跳动,她慢慢朝前走,像是要走近芳芳。一束灯光打下来,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突然停下脚步。小桌上搁着一瓶还剩底的白酒,她伸手拿起来,一仰头,哗啦啦全喝掉了,伸手抹去嘴唇上的酒滴。众人惊呆了,她似乎没注意,反而落落大方地说:
“这酒真好喝!大家晚上好,我给你们唱一曲,凑热闹。”她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好看极了。
“好啊,嫂子。”程三知趣地拍手。有人递给她一个话筒。
秦佳惠手握话筒往木板临时搭的台子走去,话筒的线拖在地上,她小心地迈过。站好了,她对着众人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唱的歌:“是妈妈教我的一首歌。从前有一个穿红鞋的小女孩,母亲穷,没办法养她,就把她送给洋人传教士,请他把女儿带到国外去。每回母亲看到穿红鞋子的女孩,都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以为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没想到女孩没能去国外,而是生病死了。”
“《红鞋子》?”拉风琴的青年说,“幼儿园的《红鞋子》?嫂子,我听过。我给你伴奏。”
秦佳惠朝他点点头,看了一眼钢哥。钢哥没有任何表情,这让她有些紧张,胸脯一起一伏。
手风琴响起过门,她专心听着,主曲响起,她用日语唱道:赤い靴 はいてた 女の子 異人さんに つれられて
——いっちゃった
よこはまの はとばから ふねにのって 異人さんに つれられて いっちゃった
(小女孩,穿红鞋,洋人带走她,横滨码头,大轮船,洋人带走她——)
秦佳惠唱完最后一句时,眼睛红了,她忍着不流出。钢哥是这群人的中心人物,他带头鼓掌,芳芳也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秦佳惠垂下头来,鞠躬,又朝拉手风琴的人点头致谢。
钢哥霸道地拉着芳芳的手,来到秦佳惠跟前,高兴地对她说:“惠子,这歌天底下的人,只有你唱得好,今天你唱得比在家里还好,改天你可以教芳芳唱这首歌吗?”
“我最喜欢唱歌了,钢哥!”芳芳带着撒娇的口吻说。
秦佳惠看着钢哥一脸高兴样,内心翻开了锅。芳芳发现秦佳惠看过来时,故意目光忽视她,而妩媚地朝钢哥一笑,故意挑衅她。秦佳惠什么也没说,顺从地向钢哥点点头,他哪是要她教人唱歌,而是要她明白那人的存在而已。
钢哥似乎很满意,松开芳芳的手,他拉着秦佳惠头往边上一侧,两个人走到人少的地方。他脱下黑毛衣,塞给她,指着毛衣,她看到右边一只袖子线掉了。
“惠子,这儿都是我们练舞的人!”“你不是要我来吗?”“你今天上班累了,回家等我。”
“我回家也没事。”她平常不这样,几乎从不跟着他。有她跟着,他会特别高兴,这个晚上要她走,是因为芳芳。那个女人眼睛一直火辣辣地跟着钢哥,不时直勾勾地盯着她,这让她生气,她不想离开。
钢哥笑了笑,附在她耳边,笑着说:“惠子,听话,回家吧,给我补毛衣的袖子,明天我要穿。”
“我想看排练。”秦佳惠说。芳芳不断地看她这个方向,她很想扔掉毛衣。
钢哥拍了拍秦佳惠的肩膀,从裤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含在嘴里。
芳芳几步上前,启开打火机,给他点上。这时钢哥吸了一口,把烟递给芳芳,她吸了一口,把香烟递还钢哥。两个人协调的样,像是认识多年。芳芳嘴角轻蔑地一笑,这刺痛了秦佳惠。
钢哥专注地抽着烟,遇到秦佳惠的目光时,他脸上的笑意没有了。秦佳惠马上变得惶恐不安。
他转身朝右走,芳芳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往堆得高高的木料里端走。
台子上跳上去一个青年,拿着一本油印的诗册,大声说:“我是二厂的万一扬,现在我朗诵一首《河流》。‘我们活在河流的边缘,每个夜晚都有一把伤心的故事,撒进江里,一个故事也没发芽……而我爱你湿润的嘴唇,你丰满的乳房,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
秦佳惠听着诗歌,看着钢哥和芳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脑子一片空白。她抱着黑毛衣,心里充满委屈。昏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半在阴影里。有人拿着酒瓶经过,撞着她,那人向她道歉,她回过神来,这才朝门口走去。
仓库外几个小孩子往缝隙里看热闹。窦小明这才发现邻居大毛一家三个孩子都在,胆大的,进到里面,捡到烟屁股,不引人注意地退出来,放在嘴边接着抽。烟头递到窦小明的手中,他吸了一口,烟屁股马上烧着手,他赶紧扔了。大毛将亮着火星的烟踩灭,当宝似的捡起来,放在一个铁盒里。存多了烟屁股,就可以卷一根像模像样的纸烟。一个男孩眼馋,一把将大毛的铁盒抢去,二毛马上对他挥出一拳头。另一个男孩扑上来,几个孩子扭打成一团。
窦小明的注意力在仓库里面,他朝边上走,找了一个缝隙更大的地方看。他很吃惊秦佳惠来,钢哥对她软打整,那个妖里妖气的芳芳,王大姐,坏女人,对她不客气,他差点要冲进去了。好多天没见秦佳惠,她的脸瘦了一圈。看着她伤心地走出仓库,他马上跟了过去。
从沙滩走上小街,秦佳惠都没发现身后有人。忽然她停下了,站在那儿,望着前面黑暗的街道发呆。他很想走上前去安慰她,但他的手碰着裤子湿了的地方,顿时不安起来。从来没有过的经验,他小时尿床,母亲会埋怨他,现在他不是尿床,却是跟两腿间的东西有关,那儿热得厉害,跟在礁石前被那女人压着时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因为他整个人心慌意乱,喉咙着火,嘴唇发烫,想吸吮另一个人的嘴唇。他不知该如何办。这么一恍惚,前面的秦佳惠没影了。
一只灰猫从他面前蹿过,往身后的沙滩跑去。有路人挑着担子,走得艰难。远处有灯光在闪烁,一亮一灭的,像是在打信号,那儿是轮船调度室,一座在朝天门石阶上像堡垒的房子。江上的船回应着,射出一束束光,接着喇叭响了,调度室的人在喊:“停二号,龟儿子二号,乱靠啥子麻花,不要打鬼灯,晃啥子,到唐家沱去晃!”
唐家沱是长江里有名的回水沱,江里淹死的人大都在那儿浮起来,被浪冲上岸。这个调度员心狠嘴毒,不过说话声音怎么听,都有点像钢哥。母亲说过,你恨一个人,这个人在你心里就扎下根来,像和他一起生活,这不好。这坏蛋钢哥在他心里,至于好与不好,他不管,刚才在旧仓库,这歹人当众欺负佳惠姐姐,之前在家里还打她。钢哥,你这招惹阎王的坏鸭蛋,背时砍脑壳的,不得好死!窦小明诅咒道。
就是这一刻,他心里有了主意,这想法冒出,弄得他的心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