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中心街的人都知道,这儿的石阶在整个重庆,并不比较场口十八梯逊色。十八梯连接上半城下半城,有七街六巷,以前是重庆人必去的繁华之地。在那儿看风景打望,有花市、鸟市、茶馆文化;那儿也是重庆屠宰场,也批发火锅原料,辣椒、花椒和毛肚、血旺;当然,旧时黑帮也在那儿出没,那儿显山显水。相比之下,在中心街黑帮就隐得多,不公开招惹人。中心街有七大段,每一段有二十四级石阶,相隔五级大平步,很宽敞,两侧要么是住家,要么是小店铺,街顶头就是马路,离医院不远。这儿是当地人的一个小舞台,每出戏都在这儿上演,观众也是演员,人人都是导演,一出戏接一出戏,过得活色生香,自成一个小世界。母亲的“老妈小面馆”在中心街最下面,还要走一百来米,有一块平地。平地下面是三条岔路,连接不同的巷子。
小面馆在平地上,门口摆了一口大灶,放着一口大锅,正翻滚着煮面水。还有口小灶,灶上,铁锅叠着一格格蒸笼,里面是白发糕,冒着热气。室内有五六张桌子,门外有几张小木桌,里外都有客人在吃面。门前一桌四个人在专心地打长条纸牌。母亲穿了一件灰底衬衣,黑布鞋,体态匀称的身材,精干利索,围着围腰在煮小面。小面作料有辣椒、花椒粉、蒜、葱、咸菜、酱油、盐、味精和醋,小面是带碱的湿面,洗净的空心菜切成小段。
窦小明走进面馆。今天是礼拜日,他一般会赖在床上,哪有这么早起床的,甚至到面馆来,她的儿子何时这么乖了?
母亲惊异地看着窦小明,他脑袋后面的纱布不见了。这孩子!不过伤口处还贴着创可贴和胶布,像“井”字一样牢牢保护着。她稍宽了心,说:“太阳从西边升起,火炮居然来视察老妈小面馆。”
窦小明不理母亲的讽刺,说:“你不是夸我打的作料好吃吗?我帮你吧!”他将各式调料放在碗里,不时抬头看医院那边的石阶。
没有,都没有佳惠姐姐的身影。
哪能他坐在这儿,她就经过?笑话。
窦小明专心了,给母亲打下手,跑前跑后的,洗了一大堆碗。母亲抬头看外面,神情很专注,他也跟着看过去。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出现在石阶上,穿了一件短袖蓝花衬衣,下边是一条蓝裙,带扣的黑布鞋,头发披在肩后,别了一枚白花卡子。她一步一步下石阶,风吹乱她的头发,甚至遮住眼睛,她也不用手拂开,心事重重地走着。一双眼睛清澈含水,那脸庞有些苍白,那身姿高挑动人,胸丰腰窄。街上的人、吃小面的人、坐在门前桌旁打长条纸牌的人,纷纷抬眼看。她在人们的目光中走来,美得不可方物。不对,那就是佳惠姐姐,没有穿护士服、戴口罩的佳惠姐姐!她对直走到小面馆门口,递上一个带把的大搪瓷缸,说:“崔孃孃,三两小面,放辣点,带走。”
母亲也在看着秦佳惠,听到她说话,才回过神来,朝她点点头。秦佳惠朝桌边的窦小明点点头。他比母亲动作快,拿过搪瓷缸,往里放调料,多放了一大勺辣椒油。
母亲轻声叫了起来:“太多了。”她凑近他的耳朵:“这油辣子很贵,多一勺多五分钱。”母亲往锅里下面下青叶菜,没一会儿,挑了面。
母亲担心自己的话被听见,对秦佳惠露出笑脸:“我们开张没多久,常来。”
秦佳惠递钱给母亲,母亲不收,说:“谢谢你在医院照顾火炮。”秦佳惠放下钱就走。
门前那桌打长条纸牌的四个男女,眼睛还是盯着秦佳惠的身影,轻声议论起来:
“混血妹儿就是生得乖!”“时间过得太快了!”
“这秦佳惠很少出来,当护士呀,我搬来中心街好几年,才第二回碰到她。”
坐在门口桌子边吃面的胖妈,眼睛眯着,她在中心街开杂货酱油铺子,每天早上开店前都到这儿来吃小面。她用手帕擦嘴,放下筷子,对身边一个年轻姑娘说:“我记得就在这条街上,我眼睁睁看到惠子一家人分开,日本妈妈在前面走,爸爸和女儿在后面追。宾爷当时说:瓜强扭着的,会破;瓜自然长出的,隔不破,牢得很。老秦不容易!算是把女儿养大成人了!”
年轻姑娘惊奇地听着,问:“啥时的事?”“快二十年了吧?”“20世纪50年代末发生的事?”
“是的。我记得宾爷说的话。我是大老粗,听不明白,即使这事久得埋进了心里,都长成一棵树了,也懂不了。”胖妈皱着眉头说。
“说久也很久了,一个小女孩长大,当了护士,结了婚,难以置信。”打长条纸牌的男人感叹道。
“不过,那一切就像昨天呀!老秦是一条汉子!”胖妈说,端起碗来,把里面剩下的一点作料汤喝完,“吃面就是要吃汤,这是会吃面的人。今天胸口压着不舒服,算了,隔哈不吃中午饭了,窦妈妈,你的面好吃惨了,再来一碗嘛。”
母亲嘴里答应,心思却在儿子的身上。
窦小明盯着秦佳惠的背影看。老秦,就是中心街摆鞋摊的秦伯伯,同一个秦,同一个脸模子,肯定是佳惠姐姐的爸爸。母亲肯定知道,但不知那天在医院拦着不让打人的护士就是秦佳惠。如果告诉母亲,她会唠叨:“火炮,你看秦佳惠多有出息,方方面面都是人尖尖,哪像你,这么不争气,跟妈对着干,哼,养儿防老,我养你啥也图不了。”
“火炮!走啥子神?”母亲叫他。
母亲这声叫,反倒提醒了窦小明,他追了出去。
秦佳惠端着盛面的搪瓷缸,走在石阶上如履平地。窦小明悄无声息地跟在她后面。上午阴沉沉的天,湿气好重,脸上像蒙着一层雾。这条小街在主街边上,没有路人。
秦佳惠向上走了一小坡石阶,猛地一回头,看到窦小明,也没吃惊,反倒平静地说:“小不点,别跟了。”“我走得很轻,佳惠姐姐,你居然听到了,怎么晓得是我?”
她露出一丝笑容,换了一只手端搪瓷缸:“唉,你怎么把外层纱布弄掉了?”
“哎呀,掉了就掉了,佳惠姐姐,反正我不痛了。”他的手摸上去确实已结痂了,边上头发已生出小楂儿,刺刺的。
她摇摇头,看了看他:“记住,伤好了再上学,不然撞了会有麻烦。”
窦小明点点头,然后说:“今天是礼拜天。”
“今天是礼拜天,轮到我上夜班。”从她的声音听出来,她情绪低落。
他摘了路边一枝蓝色野花,两步并作一步,上石阶,与她并行,递给她:“佳惠姐姐,你盯住这朵花,你笑,花也会笑。”
秦佳惠接过花来看,仅仅两秒,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真的呢。”
“我妈妈说,人笑的话,天公都不敢下雨。”
秦佳惠一愣,看他:“你有一颗善良美丽的心!”窦小明听了这话,很意外,心里很开心。
秦佳惠把花朵随手插在头发上,他看到她的手臂上有青块,整个脸都凝固了,伸手想去摸,她却轻轻让开。
“痛吗?”他问。“不要紧的。”秦佳惠小心地端着搪瓷缸,害怕面汤溢出。她的眼睛扫到他的手,干干净净。他发现她在看他的手,两个人停下步子,目光移到对方的眼睛,脸色舒缓,由衷地高兴。前面还有一段石阶,她转身对他说:“回吧。”
窦小明点点头,往石阶下走。
石阶底端,是一个街道工厂灰扑扑的院墙,墙上写着“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一只蜻蜓对直飞来。他本能地侧过脸,那透明的翅膀掠过鼻尖,痒痒的,如一道光影,迅速向上,越过墙,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小眼睛怪异地盯着他,像是在说“快走快走”。他呆在那儿,猛地转身往石阶上跑去。
石阶顶端的石板路上立着几幢小平房,往右拐入一条宽巷子,拐上几级石阶,有墙围起来的小院子,属于船舶公司宿舍,一共三家砖式平房和一幢五层楼,靠楼房进门处摆着好几盆茉莉花和小葱蒜苗。窦小明只是凭着感觉走,他的头贴在宿舍小院墙边,往里探看。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惨叫声响起。
一只黑猫在一层右边窗台跳下来,受了惊吓,在院里东窜西奔。好多人头从自家房里伸出来,楼上和院子里的人,看一层右边第一户。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生气的声音:“出去这么久,还插朵野花!在外面打望野男人,是不是?”话音未落,响起一记耳光。“面腻不得,腻了,难吃死了!明明晓得老子不吃这种面!”
“我重新给你下碗面。”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轻轻说。“下个锤子,心情全被你这个烂人破坏了!”像是杯子砸碎在地上的声音,一个搪瓷缸从窗里被扔出来,哐当一声响,眼看面和辣椒将流淌在小院空地上,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居然飞跃向前,接着了,里面的筷子插得好好的。
男孩握着筷子,干脆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边吃边说:“好吃!老妈小面太好吃了!”
一股特有的辣椒、花椒、咸菜、小葱混合的香味在院子里散开,让人馋得流口水。吱嘎一声,门开了,紧接着一个男人穿着一双白球鞋,吹着口哨,从楼道走到院子里。他的嘴里吹着口哨,小曲有节奏、有气势,好听好耳熟。但窦小明想不起这曲子来自何处。
这男人身材高大,五官生得周正。头发用火钳烫过,吹得高高的,上了发胶那种,穿着黑色短袖衬衣,下身是一件工装裤。他的左手抓着一件军上衣,搭在左肩上,右手插在裤袋里。
窦小明赶紧蹲在墙边,黑猫跑到他的边上,也学样,望着里面。
吃面的男孩敬畏地望着那男人说:“钢哥,这缸缸和筷子,我会还给你的。”
钢哥对这个孩子做了一个赞许的手势。
那些偷窥的人,马上把头缩回自家房里去了。原来这个人就是佳惠姐姐的男人。窦小明没想到,她结婚了,男人居然是一号桥鼎鼎大名操社会的混混头子杨钢邦,外号“钢哥”!
钢哥目不斜视地从窦小明身旁往外走,嘴里吹着口哨,下石阶。石阶下是巷子口,四个小青年早就守在那儿,他们一见钢哥走出,忙谄媚地点头哈腰,递烟的递烟,打火的打火。程四对钢哥低语:“钢哥,收到电报,那批货已在路上,到时接货,再通知。地点嘛,我选在嘉陵江上,安全一些。”
钢哥吸了一口烟,满意地点点头。
窦小明站起身来,不敢到巷子口。他认识程四,程四长得很粗壮,一张国字脸,住在学校背后那条小街,父母都是一根扁担两根绳子的“棒棒”,在江边接活,靠体力挣钱,有时也去建筑工地挑沙子;廖六中等身材,头发长长的,戴个烂边草帽,经常在街上遇到。王小五的脸没有笑容,斜挎一个军用书包,站在程四的身后;袁七瘦瘦的,手里拿着一个棍子,他就住在下街上。
那个男孩很快将一缸小面狼吞虎咽了一半。佳惠姐姐在回家路上与自己多说了几句话,误了一点儿时间,面变腻了,软了点,穷讲究的钢哥就抽了她耳光、砸了东西。这个吃大粪的歪人!砍脑袋的臭蛋!火葬场的瘟丧!窦小明心里骂着,脸气得红红的,很想去安慰她,但是他不敢打扰她。
你臭皮蛋钢哥,你不是人,这个仇我记下了。他在心里骂着,握紧拳头。
他的肚子饿得直叫唤,母亲昨晚说给他专门做了绿豆稀饭,是回小面馆还是回家?回面馆,母亲会下面给他吃。算了,回家吧,那儿有绿豆稀饭,没有母亲盯着他的一双眼睛,更重要的是有佳惠姐姐的照片,他在心里对她说:“佳惠姐姐,你等着,我会给你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