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老头用威严的目光,让大家在屏息中,开始静听明灿那悲凉婉转的歌声:
“世上的职业多又多哟,
各人的营生不一样啊,
我们偏去闯大海,
坐的是一条破木船,
吃的是一口祭鬼饭哟。”
歌里的故事一发展,人们就沉重得垂下了头,听着这首歌,都禁不住叹息起来,都觉得这首歌,不是为了取乐编出来的,而是唱出了自己的苦难。
与其说明灿是在唱歌,还不如说他像是正抱着一块破木板,在浩渺的大海里漂流,就像在与惊涛骇浪搏斗的船夫那样,颤抖着身子,用悲凉愤郁的调子在唱:
“......
四十个伙伴沉大海,
就我一人独漂流,
把着一块破船板,
漂流大海望无边。
碧蓝的水哟,蒙蒙的雾,
怎知那途程儿千儿万里哟,
狂风呼啸波浪起,
惊涛怒吼震长空,
不知东西南北是何方,
也不知大江在何处流...”
安静了一阵的房间里,听到这儿又闹哄起来。
“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忍心把人推进海里去呀?
“那算什么人?简直就是畜生不如啊...”
......
挤在炕角上的姑娘们,听到无情的商船老板,把人推入了大海,就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唉,多可怜啊!”梨树家大娘咂着舌头叹着。
人们又说又叹,这可把会宁老头给惹火了。
“消停点,好不容易拉了支歌,你们又捣起乱来啦!”
明灿今天晚上,为什么唱起这首从来没有唱过的,令人感到哀痛悲怆的西道谣呢?
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
刚才他媳妇唱的是阿里郎,按理说,他应当唱一只欢快的歌才对。
但是,不知怎的,人们在这令人窒息的不安的夜晚,倾听这首叙述船夫遭难的歌,觉得十分自然,同时也感到悲伤和凄凉。
明灿高声唱着,好像要唱个通宵似的。
但他一唱完船夫死里逃生时,就突然坐下去不唱了。
要是往常,这一会工夫,女人们该端起盘碟一起奔忙,苦菊也该在灶里升火压面了。
可是现在,无法再张罗这些事,因为不论是谁家,都已经断了口粮。
男人在外边受苦回来,现在也吃不起一碗粗粮面。
人们坐着唉声叹气,十月女感到不好受,悄悄站起身来。
“小心别受风寒,天还冷着哩。”
苦菊一边给十月女蒙头巾,一边低声说。
明灿媳妇第一次怀孕,因为营养不良,她的身腰不怎么显眼,不过也快临月了。
十月女脸一红,笑了笑,不声不响地打开灶屋门,默默的走了出去。
坐在炕上妇女们,也都一个个的跟着走出去。
人们一走,灶房就显得空空荡荡,而上屋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一片蒙蒙的烟雾。
苦菊又恨起这个穷日子,大家到这儿来,本是想痛痛快快玩一场。
可是现在,乡亲们都空着肚子,闷闷不乐的回去了。
苦菊感到十分负疚,她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
愧疚得望着沉默笼罩着的上屋,苦菊心想,哪怕是泡菜汤也好,也得拿出来招待招待他们。
于是,她了一瓢热水到窖里去,揭开缸盖,用菜刀挖起几棵冻得硬邦邦的老芥菜。
当苦菊端来漂着冰块的泡菜汤出来时,男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嘿,好凉的泡菜汤,大爷,你先喝一碗。”性格爽朗的达三,把汤碗朝会宁老头面前一推,。
这时,明灿把怀一敞,放了一炮:
“到底,这成啥世道啦?玩了半天,也吃不到一碗面...那些可恶鬼子...”
“嘿,你这是何苦呢?”
达三端着碗,瞅着咋昨呼呼的明灿
说:“你说,这哪像个过日子呀,落到这个地步,还要忍,连话都不敢说?”
明灿被这个夜晚的沉重的空气,压得受不住了,不禁激动起来。
“行啦,不要咋呼啦,”达三把菜汤碗,向身边拉了拉后,用胳膊护着,正色说。
明灿碰了一鼻子的灰,有点下不来台,他瞅着达三把一红,搔了搔后脑勺。
大家看他这模样,不禁又哄笑起来,。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笑的,不过大家这样笑笑,心情觉得轻松些。
然后,有人开始咔哧咔哧的啃着芥菜,有人呼噜呼噜的喝汤,有人卷起早烟一边抽,一边唠嗑儿。
他们的话,自然是从有关这个变得越来越坏的世道,与各种风闻谈起。
刚才拉歌的时候还不怎么活跃,这会儿一唠嗑起来,大家都来了劲儿,争着说话。
“蒸笼峰那头,没一个是猫在家里的,从去年秋天,他们差不多都跑到镇上去闹,听说他们的劲头可大哩!”
达三将这两三天里,当着人们说了多次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唉,他们那样闹来闹去,打算什么呀?那么干,难道不眈误庄稼活吗?”
会宁老头这么疑疑惑惑地一说,俊范就翻了翻眼珠,粗声粗气的顶他:
“干什么?他们干的是革命”
“混小子,你懂个屁!跑到这儿来瞎插什么杠子?你寻思着,革命这玩意儿是,是谁都能干的吗?”
会宁老头一句话,就把俊范顶到南墙上,回过头来问达三:
“蒸笼峰那面,去年的年成怎么样?”
“那还能好得了?不论哪儿,庄稼人还不是一样受苦!”
允涉原先光抽烟不说话,这会儿达三把话引出来了,他才开口说
“不论是哪儿,我们老百姓的日子都是不好过,这几年他们那儿一直是被逼着种大豆,种了一大片,结果豆子卖不上价钱,还一个劲儿的长税,这还不说,地主逼得更紧,连那点从乱草里榼打出来的粮食,也要对半儿劈,逼来逼去,去年秋天把庄稼人给逼反啦,我这次去倒套子,打听过这事,听说他们不光是要粮食...”
允涉说到这儿,停了一会儿,瞅了瞅左右,压低嗓门说:
“我可听说,赶走日本鬼子,打倒地主老财分土地,农民翻身做主人,可是他们提出的大目标啊!”
“大爷,你听听,你啥都不知道还训人,这一带,现在就是咱这个村,还是静悄悄的。”
俊范刚才挨了一杠子,心里不服,还了一句,神气的瞅着周围。
“分土地,翻身,做主人...”
会宁老头喃喃自语,他认为这个村里的长者,除了崔富老就得算他了,不管什么事,他都应该尽到长者的责任。
现在崔富老危在旦夕,世道又这么荒乱,这使他越发忧心。
“那么说来,庄稼人要造反吗?”
老头子被辛辣的旱烟,熏得眯缝着眼睛,严肃的问。
“是啊,正因为这样,各村的老乡都起来斗争了,我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二道沟、大柳树沟、小柳树沟、松丘和上庄的老乡都闹起来了,我们却站在那儿磨蹭着看热闹。
别的地方,像草垛儿那么大的小子们,都疑心我们是密探,手里提着木棒跟上来,一个劲地盘问呢。”
这回,是俊范的哥哥俊弼,插上来说了这番话。
这么一来,允涉被打断了话头,靠坐在后墙上,呆呆的瞅着天棚。
“咱这样蹲在山沟里不动,说不定也难逃大祸,”达三叹了口气。
“那你说说,咱这样的庄稼汉,能闹成翻身做主人的大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