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女苦菊,证实了自己的脸蛋和身段,确实如村里人说的那样,竟然比东家的小姐长得漂亮以后,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急忙把瓢浸到水里去舀水。
为了不让自己的脸,再照映在水面上,她接连不断地舀了几瓢,这样,水里就只有一些黑白斑点在晃动了。
苦菊不敢不再朝水里张望,因为杨树林那边的沙滩上,传来了牛叫声和小伙子们喧哗的打闹声。
这个声音,大概是收工回家的长工和老乡们在洗澡吧。
对面山坡上,只有少数几个老头儿和壮年人,扛着农具往回走。
在江边,小伙子们又开始摔交了,他们不住地拍手,拼命喊“加油呀!”“绊腿呀!”
苦菊心想,得赶快打水回去,不然碰上那帮小伙子,可就没意思了!
不知怎么搞的,近来村里的小伙子们心眼儿,都变得很坏,不论在井边还是胡同里,只要一碰上她,就故意七搭八搭,令人讨厌的跟她开玩笑。
“嘿,越长越俊啦!”
“苦菊,听说你要出嫁啦?”
他们尽说这种没脸皮的话,有些闹得凶的坏小子,还扯她的辫子,抢过洗衣棒就跑。
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在没有长辈的地方,碰到这些混蛋小伙子,而在所有的小伙子当中,她又最怕允涉。
允涉是上庄一个鳏夫的儿子,他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给黄家当长工。
有一年,他爹为了摆脱长工生活,跑到山里去开荒田,叫山林看守发现了,抓起来蹲了三个月的监狱,直接被弄得半死不活。
出狱后,为了治病,欠下黄喜道家一身的债,结果病也没治好,去年死去了。
当时,扛夫们抬着棺材,唱着悲伤的哀歌朝前走:
嘿哟嘿喲,
雾绕远山,
邻村鸡鸣;
黑哟嘿哟,
阳谷潮雾,
缭绕月峰。
苦菊看见哭得眼泡浮肿的允涉,穿着一身孝,跟在后头。
想到允涉现在也变得跟自己一样没爹没娘,苦菊就觉得他非常可怜,差点要落下泪来。
不到一个月,允涉也到黄家当了长工。
他爹治病时欠的债,打了几个滚,据说,就是当三年长工,可能也还不清。
允涉本来就老成孝顺,一直受到村里人的称赞,他不像别的小伙子,动不动就挑逗大姑娘。
自从办了丧事以后,他的行为举止变得更加稳重,在同辈的小伙子中俨然是个大人了。
允涉在地主家的大院里,一看到顺女搬重东西,劈柴禾,就一声不吭地把活抢过来干。
可是如此一来,苦菊反倒怕他这个样子,允涉那种跟别人不同的举动,让苦菊感到为难和害臊。
近来他俩单独碰在一起时,顺女发现允涉的神情也有点侷促不安。
允涉很会摔交,在这方面,老早就有了点名气。
去年端阳节他进城比赛,还得了一匹大布的奖品,轰动了全村。
那时如果干得好,满可以得一头大黄牛的。
可是,他是头一次上那样的大场面,没有经验,当裁判的又喝了人家几碗黄酒,就昧着良心在把绳上搞了鬼,结果叫会宁的摔交手得了状元,抢走了黄牛。
“看今年端阳吧,保险没错,大黄牛准是允涉的,”村里人就象谈论自家的事那样,议论纷纷。
可是真不顺心,允涉的父亲蹲监狱回来,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么一来,端阳节进城摔交的事,也就成了泡影。
不过,从去年端阳节起,村里就掀起了一阵摔交热,年轻小伙子一凑到江边就摔交。
一摔交自然少不了允涉,苦菊就象是既怕鬼,又想看鬼的小孩那样,竭力装出一副不朝江边看的样子,但又忍不住连连回头张望,一面望一面拼命舀水。
江边上,聚集着那么些她所害怕的小伙子,其中说不定还有最可怕的允涉。
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稀稀落落的、白净光滑的赤杨树和把树林遮得黑沉沉的,夏天繁茂的树叶在轻轻地摇曳。
有一只鸟飞来,落在泉边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上,悄悄俯望着苦菊。
苦菊偷偷谛听着江边的喧闹声,急忙顶起水罐转身往回走,她刚走上下坡路的时候,林中就响起了一片脚步声。
苦菊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竭力想使自己镇静下来,加快了脚步。
大概是小伙子们一走出树林,就发现了苦菊,大家三步并两步地追上来,跟着她嚷道:
“大辫子,真漂亮,一走三摇晃。”
“允涉在这儿呐!”
背后一响起这样的喊叫声,苦菊就拼命地向前跑。
她跑得汗淋淋的,衣裳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脊背和胸脯上,但她根本顾不到这些,好不容易跑进了黄家后院,回头朝胡同那面一看。
只见那帮促狭的小伙子,就像干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哼着小调朝村口走来。
阿里阿里郎,斯里斯里郎,
阿拉里哟,阿里郎,阿拉里喲,
你看那大姑娘,眼睛多漂亮…
“该死的!叫山神爷把你们这些坏蛋叼去才好!”苦菊心里这样嘟囔着,情绪总是安定不下来。
即便在忙着在客屋,摆晚饭桌的时候,苦菊脸也是滚烫滚烫的。
这时太太突然说:
城里说不定有客人来,叫她快把堂屋和客屋的灯罩擦干净,还要添火油。
苦菊赶紧摆完了饭桌,就坐到洋灰廊沿上擦起灯罩来。
用两只胳膊,苦菊使劲夹紧不住跳动的心窝,把擦得锃亮锃亮的玻璃灯罩贴在脸上,因为脸在发烧,不一会儿,冰凉的灯罩就被烘热了。
现在,她终于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害怕允涉了。
哎,真臊死人了,往后怎么有脸见人呢?
她这样想着,甚至为未来的日子发起愁来。
这样神魂不定地想着心思,苦菊忽然把头抬了起来,因为她感到有一道狠毒的目光在盯视着她。
可不,从内室走到客屋里来的太太,一手拿着蒲扇,一手轻轻地提着夏布长裙,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怎么啦?
叫做的事不是都做了吗?
是不是饭煮夹生了?
苦菊霎时感到心里一阵发凉,低下了头。
“死丫头!干吗把头低下去呀?给我抬起来,你这个小偷!
“啊?”
“哼!伪装得倒挺好,你当我不知道哇?怪不得小姐说化妆品老是短少,原来是你这个臭丫头偷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