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踏上山顶的一刻,丁光成才发现,被西北风撕扯过的冬天的狼阴山,就剩下一片荒凉了。他将目光从黄蒙蒙的山野里收回,又看向歪脖子强二和马尔萨的脸,想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这个冬日的失落与忧伤来。但他自己的忧伤,很快又加剧了。他发现,此刻强二的神态似乎比之前更得意,他搞不清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总之,就让他受不了。
多少年了,丁光成的内心世界都一如既往地强势,像张拉成满月的弓,在村里,他无法容忍别人的情感或行为与自己背道而驰。当然,此刻他内心负重的并不仅仅是这些,还有河西边一家人的期待。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蹲下,将双手捂在冻得发紫的脸上,忍住没哭。强二瞥一眼,没心没肺地笑笑,调侃说,怎么,是想你小妈呢,还是想你刚丢掉的官位子?
丁光成一下就急了,没好气地说,放屁!你看这山,除了凄凉和惨淡,还有个啥?
强二轻蔑地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以为山上的麻黄跟荒草似的一抓一把呀!那样的话还能值钱吗?再说了,凡事注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学着点吧!副村长大人!
他们所关心的麻黄是一种中药材,系多年生草科植物,用于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等症候。一般情况下,它适应沙漠干旱地带生长,其品质也在数九天最好。由于近些年过分采收,纯天然的麻黄已近乎绝迹,唯独这凶险的狼阴山上有零星的存活。但是,若非穷急了,没人愿涉险进入这山高坡陡,气候异常的狼阴山,不具备险地生存经验者更应该退避三舍。
丁光成有点迷茫,带泪的眼睛翻了翻,没再说话,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歪脖子强二突然硬气,自然与这山有关。没进山前,强二就像根刺,总扎在他的眼皮子上,但这家伙勤快,会搞钱,所以村长很喜欢他。丁光成认为,强二保持这样的高度,就为了觊觎他副村长的位置,给他压力,逼他一朝出错好取而代之。可是等他灵光一闪突然想通了,要在选举时把这位子抛给强二时,强二却推辞说,我没文化,放倒的扁担不知是一字,这官啊,就是全村的男人轮着当,它也轮不上我。丁光成说,事情哪那么绝对,轮上轮不上还得看谁推荐了,说你行你就行,听我的。
任凭丁光成磨破嘴皮子,强二始终脖子一歪,跟个茄把子似的,就是不接招。当然,丁光成也并非大人大量、高风亮节。他深知穷家难当,在这个全县数得上的穷村子,就算想搞搞腐败,那也是老鼠尾巴上砸一棒槌,没多少血水。你老歪不是一直在跃跃欲试吗?行!我就让你来尝尝被捆住手脚受穷的滋味,尝尝寒冬腊月没钱生火的滋味。我就不信,三年副村长当下来,你婆姨还那么白白胖胖,你儿子还那么虎头虎脑,你,还那么腿杆子有劲。
虽说强二没去步丁光成的后尘,但向他提出了合伙到狼阴山采麻黄挣钱的主意。这主意简直一下就出到了丁光成的心坎上,他还有啥说的,这就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丁光成激动得双唇直打战,甚至连拥抱强二的心都有了。
丁光成激动是发自内心的,首先,他俩的组合,本就属世间的绝配。谁又能够想到,两个半辈子水火不容的家伙会结为生死搭档,一起在这个冰雪封门的冬天消失。况且,作为搭档,歪脖子强二是最合格的,他是这些年进山次数最多的人,也一度被视做狼阴山的幽灵,为了生计,他已把山里的沟沟壑壑都踏遍了,眼下,他不但像只游走的狐狸,在荒原中有敏锐的方向感,而且还是人们公认的拴在石头上也饿不死的能人,有了这张活地图,我和马尔萨的淘金之路就顺畅多了。
二
黄昏前,马尔萨突然闹肚子。他闹肚子,是那碗夹生玉米渣子惹下的祸。那是他妈的杰作,他妈苦日子过惯了,认为吃玉米渣子拌咸盐是男人的本色。尽管那东西黄灿灿,硬巴巴,难看难吃,但它耐实、顶饱,就像炕头上的黄脸婆姨,体贴、温存、管用。但错就错在他妈不该犯糊涂,将那碗拌好了咸盐的玉米渣子拿荤油炒了。等马尔萨在封冻的河床上走了一半时,便感到喉咙冒烟,口渴得不行。眼前,那些奇形怪状的冰凌,在瞬间看上去,都那么晶莹剔透,格外透着漂亮,他没忍住,就慌忙吃了一些。没想到,冰凌与荤油在肚子里狭路相逢后很快就殃及了肠胃,一上岸,肚子便开始隐隐作痛,但他一直强忍着没敢出声,他怕两个大人借此让他打道回府。现在,他终于踏入了狼阴山,扛过了第一步,心里的劲一松,这肚子就死命地拧着疼。他怪叫一声,便像只被抄了老窝的兔子,从刚搭好的地窨子猫腰冲了出去。
一口气窜出好几百米,马尔萨在一片空地上蹲下,又一口气将腹中作怪的污物泻了出来。肚子是舒服了,但脑袋却迷糊了,他感到眼前的山丘,不论高低还是颜色都一个样。他揉了揉惊恐的眼睛,再用力甩甩头,仍无法理清自己刚才是来自于哪个方向。但夕阳与晚霞他认识,也知道那血红血红的天际此刻为西。他注视着西边,那可是眼下唯一能识别的方向。看着看着,刚才那片红云已悄然暗淡下来,像火焰即将燃尽时冒出的烟雾。这对他来讲仍是最后的希望,如果连那一丝烟雾也飘散殆尽的话,天便黑了,他知道夜幕降临将意味着什么。他想,刚才出来时身体的左侧冲着晚霞,那现在转过去不就是相反的方向吗?于是,他调整后一阵疾走,同时也歪着脑袋,死盯着西边的天际,好像不盯紧了,夜便会立刻砸下来。忽然,他脚下一绊,就像被人捏了一把脚脖子,并让他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嘴啃泥。
这次,马尔萨摔得不轻,连布条子裤带也摔断了。由于疼痛和气愤,他再也顾不得晚霞了。一骨碌翻起来,边接裤带边找寻着哪怕是与这次摔倒有一丝牵连的东西,就算是半截沙蒿柴,冬青根什么的,他觉得也应该上去踩几脚。
最终,马尔萨搜寻的目光,定格在一块厚厚的棱角分明的木头上。他探步近前,用脚跺了跺,那东西好似在咣当咣当地摇晃。他将袖子往上一撸,抠紧木器的拐角处,拼足了全身力气往起一抬,吱的一声响过,眼前,立马现出一个长方形的坑,定睛看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下,是一副四壁斑驳的老旧棺材。
尽管这一切来得突然,却吓不倒马尔萨,他十岁时就敢在老渠弯子的坟地上放羊并呼呼入睡。不就是死人骨头吗?人死后不都会变成这样吗?他蔑视一眼那棺材,又猛然一激灵,心想,棺材,不是汉民用的吗?那里面应该还有陪葬品吧?他一阵傻笑之后,才一翻身跳下去,那些干骨头立马被踩得啪啪作响。但棺材里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摸了摸,最终一无所获。
他有些不甘心,就顺手将那颗骷髅头扔出棺外,然后翻出来,将棺盖照原样盖好,又将骷髅头端放在上面,想拿它做个记号,以便明天寻找,同时也起个警示作用,他坚信,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旷野里,除了他,绝不会再有人敢触摸这些东西。等一切布置妥当,他调转身再去看刚才布满红云的地方却什么也找不到了。
三
天地间微弱的光线与逼人的黑幕在激烈地抗争,白昼与夜晚的交替也在这抗争中逐步完成,时间,为马尔萨布了张生死攸关的网,让他到网里去感受迷惘、无助和垂死挣扎。刚刚还披着彩霞的群山,仿佛被人一扬手泼了层浓墨,黑色的山峦,起起伏伏,像浪涛一样将他淹没其中。寒风,紧跟着凛冽地呼啸,呜呜呜,由弱到强,一时间,风卷起的沙尘与石子也在他周围肆意翻飞。黑暗中,他感觉到狼阴山的群狼正集体复活,并龇咧着钢牙,一鼓作气地向他扑来。
气温在急速下降,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马尔萨的体温。为了不被冻成肉桩子,他采用傻姐夫推磨的招数,就地转圈,每转一圈,便停下喊三声救命。他想,丁光成和强二再怎么死心眼,总归还得出来撒尿吧,尽管自己迷失方向找不到地窨子,但离地窨子最多也过不了三百步。只要他们出门,就一定能听到呼救声。如果他们因长途跋涉,累了,睡着了,或周围山里确实没有别人,那我马尔萨的小命也就交代在这儿了。不行!尽管生死有命,但我必须活着,不然,我苦命的老妈咋办,往后有谁来赡养。想到老妈,马尔萨的呼救声立马就变成了号啕声和谩骂声。骂丁光成将他带入绝地害了他性命,骂歪脖子强二冷漠无情见死不救。哭着骂着,他声音的分贝伴随着体力的不支逐渐地弱了下去,变成了喋喋不休的絮叨,但仍在继续,临近绝望的时刻,他只记得一条,放弃,就是对母亲不负责任。
大自然是充满神奇的,厚重的土壤也能自行调节温度。听说蒙古人做的酸奶放在地窖深处,大夏天都不会变质。这阵子,别看外面狂风大作寒气袭人,地窨子里却很暖和,尤其丁光成和歪脖子强二都累散了架,身子一钻进狗皮褥子羊皮被,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但是丁光成不能像强二那样安然入睡,因为冲出去的马尔萨还没有回来。他点了一支烟,似睡非睡,带抽不抽。一支烟燃尽后,他心里有些焦躁,便用膝盖顶了一下强二。强二翻了下身,嘟囔说,睡觉不睡觉,乱顶啥呀?我又不是尔萨他妈。丁光成说,别由嘴胡扯,那娃还没回来呢!
强二不耐烦地说,行了!那么大个人,他还能丢了呀?娃没出过门,肯定见什么都新鲜,在外面玩着呢!睡吧睡吧!等玩够了,他自然会进来。呆子,没见过世面!
强二的骂骂咧咧,与他发出的鼾声再次衔接。然而,丁光成却对山里的气候变化一无所知,加之他确实也困了,就跟着小睡了一会儿。等他从梦中惊醒时,便猛地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心里才腾的一下。他发现,地窨子里依旧是他们两个。
这次他没用膝盖去顶,而是一蹦子跃起,狠狠地在歪脖子强二后腰上跺了几脚。强二气急败坏地翻起身,怒不可遏地喊叫,干啥!干啥呀?想谋财害命啊咋的?
你个二货,尔萨呢!尔萨在哪里?
强二瞪了瞪马尔萨的铺盖卷,也立马心里一沉。于是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对丁光成说,出去找!
一出地窨子,丁光成才知道什么是生死绝地。在剧烈的狂风中,他单薄的身子连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强二斥道,就你这损包样,还在村子里吆五喝六的,你凭啥啊!丁光成没敢吱声,他不是不想,而是狼阴山索命的环境折了他的锐气。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很轻,似乎怕不小心惊了强二爷的尊驾。他说二哥,咱现在怎么办?强二说,行!既然知道叫二哥就听我的,你不是有火柴吗?记住,千万别乱跑,把咱白天积攒的柴火抱过来就地放火,而且在我们回来前火不许灭。丁光成像个听话的孩子,毕恭毕敬地允诺,放心吧!
四
风仍在肆虐,歪脖子强二举火把绕地窨子转了一圈,仍没找到了马尔萨去时留下的任何印迹。但强二很聪明,他想,地窨子门是向北开的,从人的行为习惯判断,绝不会出了北门再往南走。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向北追去。他相信,如果马尔萨也长脑子,那他一定离这儿不远,并且还活着。如果他乱了方寸,一味地奔跑,那谁也救不了他。至于今晚上出现的状况,强二并没感到意外或震惊。这是他还不曾出发前就处心积虑写好的剧本,只是演员变了。本来,在他的剧本里,此次进山的只有他和丁光成两个,那么,这秃驴迟早都躲不过这样的惩罚,而且还不止一次。他的秃头不是装满了智慧吗?怎么没想想我为什么要与他合伙?尤其这腊月天,荒芜的狼阴山就是世间罕见的绝地,能找到麻黄吗?说到底,就因为这些年他依仗权势已将我欺压够了,我就要他到山里来还债,加倍地还。狼阴山是强爷的一亩三分地,在这里,你秃驴迷失方向,你走丢,都得有强爷来救,你的小命自然就攥在强爷的手里。放心,强爷不让你死,只让你脱一层皮回去。
尔萨子——你在哪里——听见了回话——
马尔萨确实听见了,从旷野中闪出火光的那刻起,他知道自己有救了。火光一跳一跳的,像台心脏起搏器,让他近乎无望、逐渐走向冰凉的心再次热了起来。他艰难地挪着步子,迎着火光前行。但经过长时间不停地折腾,他只有一息尚存。呼喊声越来越近了,他却无力回应,但他听出那不是丁光成,而是强二。继而,他的心又被撕扯了一下。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平生最不看好的人,竟是在危难中拯救他的人。马尔萨苦笑了一下,感到了极度的惭愧,他扪心自问,若这次能活着回去,你马尔萨以后还会看低别人吗?
马尔萨咬紧牙关在风中挺立着,他不敢倒下,一旦倒下,在这无月的暗夜,即便强二从身旁走过,估计也看不见。当强二那急匆匆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并张开臂膀向他扑来时,他是万分感激的。由于这份感动,又使他十万分真诚地喊了声二爸。他平时也会将二爸这称呼用于强二身上,但却没此刻叫得心口合一。
马尔萨是被强二用肩膀扛回来的。因为他在投入强二的怀抱时已经不省人事。丁光成迎了上去,尔萨、尔萨,不停地呼唤着,强二说,别喊了,他听不见!丁光成哇的一声就哭了,尔萨哎,尔萨,呜——
别号丧了!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活人都他妈让你给哭死了。
丁光成的号啕戛然而止,怯怯地说,他,没死啊?
你才死了呢!
强二摆出了老大的姿态,全然没把丁光成放在眼里。虎落平阳的丁光成像头被驯服的骆驼,他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
丁光成赔笑说,那放火堆旁烤烤吧?
烤个锤子!你想让他死啊?快拿块冰来,不然他的腿脚可就废了。
马尔萨一直昏迷着,他仰躺在狗皮褥子上,上半身压了好几层羊皮被。下半身被扒光了,小腿和脚露在外面。强二歪着脖子,一手握着冰块,在马尔萨的小腿和脚上不停地摩擦,另一只手在刚摩过的地方搓揉着。丁光成的嘴煽动了好几次都是欲言又止,最终,他可能觉得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便质问说,你这是干啥?还嫌他冻得不够惨吗?
强二的脖子不方便,因此常给人爱答不理的傲慢神情。他现在很忙,没时间给人讲医学常识。但是丁光成急了,他说,歪脖子,不要给你个梯子就想上天,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这娃可没招你。
啪!强二将冰块扔在了地上,转过身说,行!你来,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可有一条你听好了,以后这娃的腿脚保不住跟我没关系。
丁光成一下就作了难,但他那张嘴还想为自己找台阶,他说,可你也不能拿冰擦呀!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你懂什么!这叫以冻治冻,学着点吧!别成天就知道整人吃偏食。
丁光成见风使舵,边作揖边说,好好好!你懂、你懂,我把嘴闭上行了吧,你赶紧弄。
强二说,你让我弄我就弄,你是谁,还是丁副村长吗?
丁光成说,你到底想怎样?
强二说,不想怎样,这娃我救定了,但是怎么个救法,还得咱二人商量。
丁光成无奈,眼下这光景,除了要他的老婆他不能给,其他的都不在话下。他说,有什么要求你提吧,别太过分。
强二说,不过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承认,跟尔萨的寡妈有一腿我就动手医治,如果你想这娃的腿脚残废尽可以不说。
丁光成一听,顿时泪如泉涌。他与歪脖子强二绝对是两种不同的男人。强二外表谦恭,但有着强大的内心。而他,却外强中干,异常脆弱。他的泪水是酸楚的,他觉得自己受了苦却得不到众人理解太冤了。他说,是尔萨他爹临终前托我们照顾他的婆姨娃娃,我和村长都答应了,不信你回去可以问村长。尔萨爹是个老实人,能吃苦又喜欢帮人,他活着的时候,让多少特困户、低保户的地里有了收成?他的病,恐怕除过你,谁都知道是苦出来了,他去了,我们照顾他的家人是应该的。
强二边为马尔萨按摩边听着,但他在不住地摇头。丁光成擦把脸上的泪,用诚挚的目光盯着强二的脸,说,你不信?强二停住手,将马尔萨的腿脚掖进被子里,盖好,又在衣襟上擦擦手,说,尔萨爹是好人我承认,但你的所作所为我就是不信,因为听着就跟编故事一样。再说了,他爹是好人你就照顾他们,那我也是好人你为啥不照顾照顾我呢?还给我小鞋穿。
丁光成说,你是不是好人,咱先不争论,可你毕竟还活着嘛。
听了这话,强二的脖子差点气直了,他指着丁光成大骂,秃驴!你知道你为啥头上不长毛吗?告诉你吧,那是上苍给你打的耳签,是记号,因为你天生就是个坏损。哈哈,真新鲜,真够意思,人断气了你才知道心疼,活着的再盼他断气,这什么逻辑呀?你等我也断了气,再照顾我儿子并捎带着照顾我婆姨呀?说!
丁光成点了根烟,狠抽了两口,说,你多少没觉得我们一直在照顾你吗?
强二似乎没听清,反问,你说什么?
丁光成叹口气,说,看来啊!我们是该说道说道了,你听着,要说我们没照顾你,二哥,你可是真没良心啊!想想看,这些年你干了多少损人利己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远了不说,就说今年八月十五吧!你一家人到东湖滩汉民的承包地里捋了一整夜的稻穗子,你以为你很聪明,认为汉民过八月十五没人看滩,可我们不过啊!你还能用蒙汗药把全村人都蒙翻在炕上呀?
歪脖子强二舔了舔嘴唇,往过挪了挪身子,又心虚地看一眼仍在昏睡中的马尔萨,压低声音问,你们,都知道啦?
丁光成说,别人不知道,至少我知道。你带着一家人趁着月色往东滩上走,被看羊的尔萨看见了,他因为好奇,就跟着你们,他目睹了一切。第二天,他先告诉了我,我还叮嘱他,这事儿很大,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娃听了,至今仍烂在肚子里。
强二有些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马尔萨的额头和前胸说,没事了,看脸色也红润多了。
丁光成说,今天多亏有你,你救了尔萨,也等于救了我,其实我知道,你捋稻穗决不只一次,也不仅仅是光捋稻穗,偷偷摸摸的事儿你一样都没少做,这点,你瞒过世人却瞒不了苍天。
一盏油灯下,歪脖子强二的脸不断地变幻着颜色,他眼含着热泪说,兄弟呀!这些事我都干了,今天我全认,就为这,我时常觉得愧对他们,夜里老做噩梦。说到这儿,强二顿了顿,将话题一转,说,你不忘尔萨爹的临终托付我很敬佩,说明你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和尔萨妈之间有问题,今天咱就像小时候撒尿和泥,都将自己的东西晾出来,怎样?
丁光成一脸的委屈,他说,算了,既然你认定了,我再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清白也好,肮脏也罢,就这样吧。
强二翻起身,在丁光成的肩头拍了拍说,就算别的不提,但这些年你处处打压我,可都是真的,这不冤枉你吧?
丁光成说,在这一点上,我承认存有私心,总觉得你千万百计地贿赂村长、拉拢村民,是野心勃勃顺竿爬,想夺权。
哈哈!夺权,你代表党啊?再说了,我可没那么傻,挺着个脑袋往笼套里钻,害家人像你一样受穷。告诉你吧,我那是做了亏心事,不踏实,自己在劳改自己。算了兄弟,出去撒泡尿,睡吧!等一觉醒来你就会明白,这趟山,没白跑!
五
啊呀!下雪啦!下雪啦!
强二出去不大一会,就连喊带叫地跑进来。丁光成训斥说,看看,还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一把年纪了,有点正形行不?说完,他自己还是心虚地翻起身,像被一根刺扎了屁股,猛地冲出了地窨子。
强二摸摸马尔萨的额头,觉着有点烫,便连喊了几声,尔萨、尔萨,醒一醒!马尔萨仍没醒,不过,他哼了一声,嘴唇动了动,又睡去了。强二脸上露出了笑,他知道,马尔萨眼下的状况,至少有一半是累的,他念叨说,哎,总算能睡个放心觉喽!
丁光成提着裤子,蔫头蔫脑地钻进来,一阵长吁短叹。
强二说,睡吧!兄弟,没什么的,下就下吧!
丁光成说,你倒能放得下,千辛万苦地过来,还差点搭上尔萨一条命,就这么回去,怎甘心啊!由此可见,是我和尔萨命里没财,还连累了你。
你说得啥话啊?出了门,都是自家兄弟,啥命不命的?还连累,生了享福的命谁也不到这狼阴山来。放心,只要有命在,想进山机会多的是。再说了,咱把心里几十年的疙瘩解了,我看这比什么都强,值了。
强二的确有一颗大心脏,从他倒头便鼾声震耳就能看出来,刚才他可不只是嘴上硬。但是丁光成却死活睡不着,门外正下着大雪,飘飘洒洒的,仿佛每一片冰冷的雪花都落在了他滚烫的胸脯上。他们是来找麻黄的,那东西小,照这样的势头,等到天亮,狼阴山的每一块土地都会被白雪覆盖,一切希望必将被彻底埋葬。那样的话,就只剩两条路,要么丢人现眼打道回府,就此宣告失败,要么猫在这里,等冰消雪融其实还是失败。况且,年关将近,他的脑海中,顷刻又浮现了临行前一家人期待的眼神。丁光成死活想不通,为什么老歪们每次过来都是好天气,并且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斩获,而我就不行?他翻来覆去,越想越想不通,越想不通就越想,以至睡意全无,只好半坐在地窨子的拐角处一根接一根抽烟。
马尔萨一直是半睡半醒半迷糊。仿佛生与死,梦与现实都处于一念之间。他想在强二的鼾声中醒来,但最终没有成功。因为他舍不下他的梦,以及梦中的那副老旧棺材。他梦见了明媚的阳光,还有比阳光更耀眼的金元宝,就在那副棺材里。他跳下了去,果然找到了三个,他想,这也够了,咱不就三个人吗?别太贪。于是,他抓起元宝往回跑,但元宝的主人追上来了,就是那颗骷髅头,一直在紧追不放。他一头钻进地窨子并死死堵上了门,但听见了骷髅头的哭声,很悲切,颤颤的尾音拉得很长,还给我——还给我——
马尔萨终于在惊恐中醒了,他知道那是一场梦,可是昨天傍晚的那副棺材却是真的。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将这事告诉两个长辈,万一棺材里真有陪葬品,我也不能独吞啊!昨晚我刚刚死里逃生,难道还不该醒悟吗?咱虽然穷,但良心还没有丢,不义之财能取吗?取了,后世又怎么偿还?
马尔萨心里有点乱,他决定先出去撒个尿,等天亮再说。等他刚立起半个身子,脑袋便嗡的一下,他发现,地窨子东北角处,明显有个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幽幽的光。他刷地将被子蒙在了头上,很快,又认定是个幻觉,于是他再度从被窝里伸出头,眨了眨眼睛,那东西又闪了一下。这下他彻底瘫了,汗禁不住直往外冒。他立马联想到下午所见的那副棺材,那颗骷髅头,毫无疑问,它的主人肯定是来找我了,也就是说,这世上有鬼,而且是我先打扰了人家的安宁。
马尔萨越想越怕,蜷缩在被窝里的身体不住地哆嗦并发出哼哼声。
擦!丁光成点着了油灯,半跪在马尔萨身旁问,怎么了,尔萨?
马尔萨半坐起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东北角,颤抖着说,刚才……那边……墙角……有东西发光……是一颗骷髅头,对!是骷髅头,有鬼,这屋里真的有鬼啊!
啪!丁光成抬手就是一巴掌,有你个头啊,刚才是老子坐那里抽烟呢!说完这话,丁光成本能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连刚醒来的歪脖子强二也死盯着那颗白光光的秃头发呆。丁光成一看,二人还将信将疑,便重新坐回墙角,点上烟,喊一声,熄灯!
天亮了,太阳从苍茫的地平线上探出头来,格外地鲜红、圆润,一尘不染。一切都是新的,世界,仿佛是三个人的世界。他们在这片崭新的世界里背着铺盖踏雪回家,几经回头,但谁都没曾说话,只有由衷的笑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