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一个春天,单娜都迷恋路南边的小广场,还有广场上偶尔升起的那几只风筝。单娜喜欢风筝,是因为她和云霞也像风筝,而且是断了线的。因为风筝,这条街才成为她俩心目中的最佳栖居地。她们住在朝阳街,朝阳街却住在她们心里。
刚来的时候,街面上还很安静。尤其夏秋两季,人少车少的路面上似乎能听见落叶声。因此,在没有风筝的时节,单娜仍面对前阳台窗户等着看路上稍纵即逝的行人,烦了,便自言自语地抱怨:“哼,都死绝了!”
现在,与到处飘来飘去的云霞比,单娜是真正的蜗居者。当然,她俩的差别还远不止这些。单娜慵懒、好静,除过对约会、吃饭和唱歌还热衷一点外,她几乎不进行别的活动。这样,就难免会种下祸根,继而为自己的惰性买单。上学时,她的网名叫“标准小胖妞”,仅仅几年,她那副初中生模板的身材就像充气似的,一刻不停地与时光共进着,膨胀到今天,已达七十五公斤。体重带给她的,不只是行动笨拙和形象贬损,还有自信心与自尊心所遭受的打击。
然而,云霞却是另一番光景,这些年,好像她的成长被某种魔法困住了。有时候,连单娜都会纠结,感觉与她为伴的,并不是二十出头的花季少女云霞,而是个游走于自己左右的魂魄。自从与单娜臭味相投成为姐妹后,云霞几乎就没再长过肉。时间在单娜身上留下的印迹是显而易见的,但就是没照顾到云霞,好像这六年中,她的饭都白吃了。
云霞身材袖珍,但精神还算强大。别人拿她当孩子,是因为她太像孩子了。刚辍学时,她生活的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找”字进行,找父母、找工作、找对象。后来,她连父母的踪迹都没再见着,只是在许多餐厅先后找到过工作,当服务员。至于找对象,那是要打引号的。她总会与一些男孩子纠缠不清,欢笑、兴奋、吃醋、流泪,就是她整个感情生活的写照,但是没一次能让她刻骨铭心。说白了,那就是过家家,闹着玩。她能够认真对待的,还是找工作。
头几年,在餐厅的桌椅间穿行,云霞给顾客的感受是卡通、可爱、机灵。她从不承认自己是畸形儿,因为畸形儿一般都身形不成比例。她只是特别小,浑身上下,并没有给人带来另类的感受,反而,很招人喜爱,只是喜爱的人多了,心疼的人也跟着增多,就难免横生枝节。一些人抱着保护未成年人的心态,常常义愤填膺,对老板妄加指责。老板解释说她已经十七岁,虽未成年,但算不上童工,不违法。每当这时,顾客疑惑的眼神总会在云霞身上来回打转儿,转到最后,还是转不出起初的看法,顾客仍会生疑或根本不信,坚持说:“老板,你行!你让我见识了什么叫铁石心肠,假如你家这么小的孩子不去上学,出来给人端盘子,你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行!您别说了,反正我拿钱雇人,雇谁不是雇,你这大帽子我承受不起,我让她走人行吗?”老板一抱拳作揖,云霞又丢了工作。
其实,老板雇用云霞,大多有收留的意味在里面。她这么娇小,也只有在餐饮或部分服务行业能勉强混口饭吃。再说了,餐厅又不是杂技团,用不着拿奇特的人物形象招徕顾客。反过来说,就算云霞乐意到杂技团谋生,人家也不会要,因为她的玲珑与可爱,在那里并不算看点。
这些年,云霞最受伤的时候,也就是被辞退的时候,而原因大多为顾客的好心办了坏事,顾客的善意举报,却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幸亏,她这副小胸膛里还藏着颗大心脏。只是一到晚上,入睡前她都会在心底里诘问,问父母到底怎么搞的,将自己生成这样还离婚各奔东西。到现在,最令她难忘的,依然是小学五年级那段时光,那时候,她其实跟单娜一般高的,只是单娜微胖些。也不知怎的,她像是突然间吃错了药,身形被定住了,而身边的单娜,却像只吃了偏食的雏鸟长势惊人。上初中时,单娜已接近一米六,几乎赶上了三十多岁的语文老师。只是同为女性,单娜的面相却带着稚气,身形也充满活力,有时一前一后进教室,那种铿锵的步子,总会落地有声,像踩在老师心上,让她胆寒。在老师眼里,单娜和云霞都不是好学生,是两个穿着校服的问题少女。她们在校园里出双入对时,总给人一分担心。云霞牙尖嘴利,经常说脏话,易与同学发生争执,但她不怕任何人,包括男生在内,她全都敢惹,因为有单娜做靠山。可单娜虽强悍,却从不自己惹事,或许她根本就惹不起来,即便她想找个人惹着解闷儿,别人也未必会配合她,谁愿意拿软肉往石头上碰。
为云霞那张嘴,单娜几乎打遍了整个校园,最后,竟然将拳头挥向了老师。女老师觉得从教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单娜却说:“姐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老师。”
不管处于哪个时代,跟老师动手的行为已经逆天,其性质也不言而喻。找谁来处理,停课叫家长的惩罚都算是轻的。由于在义务教育期限内学校很无奈,若在高中时期,恐怕十个单娜早已被扫地出门了。单娜一出教室门就开骂:“叫家长,叫个辣子!等着,姐还不侍候了。”
单娜辍学了。辍学的那天早上,她仍旧像往常一样比云霞早起,仍旧像往常一样热前一天喝剩的豆浆。热好后,她一把扯掉云霞的被子,给她个冷不防。单娜常常这样。云霞惊得一下跳起来,定了好一会儿神,才嘟囔说:“姐,你能不能别这样干呀?老跟个强盗似的。”单娜撇撇嘴说:“强盗?你遇见过呀?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对幼女下手?”
“不跟你说了!”云霞扯过被子,呼地将头蒙了。
单娜说:“好啦,姑奶奶,快起,豆浆油条都准备好啦,吃了上学去吧!”
云霞从被子里伸出头,眼睛红红的,让单娜吃了一惊。单娜说:“不是吧你?我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委屈的,像真被抢了似的。”
“你才被抢了呢,人家心里难过嘛,每天都咱俩一起去学校的,现在倒好,剩我一个了。都是我不好,惹下麻烦还让你替我背锅。”
单娜拍拍云霞小油葵似的脸,宽慰说:“小样儿,没什么的,那破学对姐来讲上是俩五,不上一十,难道我还指望着中考能过关呀?嘁!”
云霞一翻身坐起,脸色微晴,露出了些许的喜悦,那一丝喜悦看上去很幼稚,很单纯,很像小孩子做决定前的神情流露。她眨了眨眼,问单娜:“姐,你真这么想的呀?”单娜一点头,神态轻松地说:“当然!”
这下云霞心头的霾全散了,她笑得很彻底很灿烂很真切,的确,就她俩目前在学校的处境以及学习状态而言,辍学,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能让班上其他同学耳根清净,安心学习。果然,云霞说:“行!咱俩情同姐妹,就应该同生死,共进退,何况这祸是我惹下的,因此,本姑娘现在正式宣布,今生不再进校门,不再看语文老师的怨妇脸和教务主任凶神恶煞的样子。从今儿起,宁愿做自由的小鸟在飞翔中碰壁,也不愿做痛苦的追梦者在课堂上遭罪。哈哈,窒息的日子啊!你终于结束喽!崭新的生活啊!你终于开始喽!”
云霞有些癫狂,她身上仅穿了内衣裤,其实跟光着差不多,但她全然不顾。她打开mp3播放器,一首叫《最炫民族风》的歌曲瞬间在屋内蔓延,紧跟着,她那轻巧的身影便在床上跳起舞来。
单娜没理由不加入云霞的举动,可以想象,她俩那一刻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都有冲破牢笼,翻身得解放的喜悦。其实,为摆脱无味的校园生活,彻底扒下那身穿来穿去也穿不出新意的校服,她们一直在努力,一直在用糟糕或者更糟糕的表现换取这一天的早日来临。心里有准备,才不会有负担。首先,她没觉得自己这极其轻率的决定会让父母痛心,她认为,父母当初的离异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是他们毁了她的一切,包括今天的结局,也是他们造成的。在单娜的记忆里,只一点能让她欣慰到死,玩味到死,那就是不差钱。就算他们过早地离了婚,曾一度将她托付给学校,让她失去了家庭,失去父母的呵护,最终连校园也失去了,但她深信,他们仍会一如既往地给她钱。或许,他们今生能够弥补她的,也就只有钱了。这多好,眼下,父母都有了各自的新家,也有了新的孩子,所不同的,就是她的生活中又平白无故地多了爹妈和弟妹。多就多吧,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只管她钱又不管别的。现在,她不能也不该说钱的坏话,钱真是好东西,没有钱,她和云霞就无法上初中时就能在校外租房住。
好在,单娜已长成了大姑娘,而且有云霞这面活镜子照着,她会从中渐渐地发现一些东西。毕竟,她的苦难,远不及云霞的零头多。云霞的父母也是离异,但离婚后却双双人间蒸发了。云霞是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当然还有单娜。云霞个性强,上学那会儿她是没办法,生活上不得不向爷爷奶奶伸手,包括单娜的接济,她也坦然接受,但这种接受,会慢慢变得不那么坦然,以至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让她的自尊心越发受挫。直到现在,她仍然期待着能早日见到父母,尽管他们丢下她,就像丢下一只猫那样随意,但她仍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不等于找到幸福和温暖,但至少能找到答案,或许,她就为问几个为什么才找他们。
日子在平淡中滑行,没有大起大落或大悲大喜,这样,倒是走得挺快。仿佛在不经意间,六年的时光就这样翻篇儿了。六年间,几乎每一天单娜都会比云霞起得早,因为云霞疯跑着在外边工作,她习惯了为云霞准备早餐。她呢,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到外面找个事做做,或报个专科学校,拿她爹的钱去上几天,等新鲜感一过,又一走了之。
近两年,单娜的生活愈发简单,除了看电视玩手机,更多的也就是陪房东冯奶奶说说话,冯奶奶生病时服侍她吃吃药,或帮着整理下货物什么的。
单娜的烟瘾重,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醒着,她抽烟的冲动总能压倒一切。有时候没烟了,又懒得下楼,就打开前阳台窗户,将小花篮用一条蓝色的布带子拴着,像打水一样,慢慢地放下去。蓝布带有半厘米宽,是她特意选的,那种蓝,与她爱抽的“蓝白沙”烟盒上的颜色一样。
她阳台的窗户与一楼营业房的大门是在一条直线上,当冯奶奶看到花篮落下时,就会仰着头往上喊:“死丫头,除了烟,还要啥?”
不论要什么,冯奶奶都会先给她们,钱的事从来不提。冯奶奶知道,她俩有良心,从不赖账。况且,她早就将俩娃视作亲孙女了。
冯奶奶是退休工人,在纺织行业干了半辈子,满头的白发,看上去就像她几十年都未曾理清的丝线。一楼的营业房,还有单娜和云霞租住的这套房子,是她和老伴儿用一生心血置下的。老伴儿在世时,他们嫌闷得慌,便在一楼开了间杂货铺,赚钱是一方面,主要是与顾客说说话,图个热闹。老伴儿过世后,冯奶奶便在杂货铺的后半间搭了张床,她不想再回楼上的房间,去面对一分悲凉。单娜和云霞的到来,正好缓解了冯奶奶内心的孤独,在老人眼里,她俩从里到外都透着可爱,像一对叽叽咕咕的鸟儿,能让人想起森林、大海和广阔的天空。尤其云霞,她一直由祖辈抚养长大,与冯奶奶之间,并不存在代沟或隔阂,她们很快就相互接纳并成为亲人。相比单娜,冯奶奶对云霞的牵挂会更多一些。老人家心软,更何况,她从不接受云霞已长大成人的现实。有了好吃的,冯奶奶也不忘多给云霞留点,并一边看她吃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心疼地说:“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的爹妈呀?娃娃还这么小就扔下不管了,造孽哟。”
见冯奶奶这样,单娜偶尔也会心存不平。单娜说:“奶!您一共就俩孙女,还厚此薄彼呀?小心别把她撑死了!”
冯奶奶说:“死丫头,还争呀!再吃都嫁不出去了。”
房租是象征性的,但冯奶奶有个要求,就是抽空能陪她说说话。
说她们幸运,幸运之处就是在这里拥有栖身之所的同时,也多了位和善慈祥的奶奶。六年来,她们与冯奶奶之间,已不单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还有祖孙关系,依存关系,谁都离不开谁。说她们不幸,就是冯奶奶还有个漂泊在外的养子。这事儿老人家从来没提起过,直到她突发心脏病去世后,那个秃了顶的中年男人才悻然找上门来。他的出现,似乎就为了将世间最好的亲情割裂,将冯奶奶对她们的关怀彻底画上句号。
男人谦恭得令人害怕,鸡啄米似的秃头总是点个不停。他扫一眼房间,立即便绽开了笑容,那笑包含着几分深情,也包含着几分得意,好像这房子才是他苦寻多年的亲人。然后,他扫一眼云霞,又立刻将目光移开,落在单娜身上。
他说:“二位姑娘,知道我是谁吗?”她们摇摇头,各自散开,云霞洗衣服,单娜去收拾碗筷。
“我也姓冯,叫冯明,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他们刚把我捡回来时给取的呢。现在,我妈也去世了,我呢,从小就不听话,在外面漂,说实在的,之前我确实不知道她还有这些房产,只以为店里那些货是她的。但不论怎样,我国法律有明确规定,养子女有继承权。”
云霞说:“大叔,你说这么多,跟我们有关系吗?”
“有关系,有关系,绝对有关系。你们看,这房子你们住了好多年了,我猜呢,也没掏多少房租,不过没什么。从下月起,一切都重新开始。嘿嘿。”
单娜说:“重新开始,你啥意思啊?”
“嘿嘿!”冯明继续谦恭,继续点头,好像他自己是房客,她俩才是房东。他说:“毕竟,我不是你们的冯奶奶,我得维护自己的利益。”
看来,冯明葫芦里卖什么药还不想一下子倒给人看,但云霞性子急,她扔下正洗的衣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逼视着冯明,说:“大叔啊,就算你是冯奶奶养子,就算这房子现在是你的,那又怎样嘛。您别忘了,我俩在这里住好多年了,你难不成要赶走我们呀?”
“嘿嘿,不愧是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赶走你们,我傻呀,哪有放着房子不挣钱的道理,只是先给你们打个招呼,不管老太太过去怎么跟你们说的,那都过去了,以后呢,房租该多少是多少,不得拖欠。当然,我不赶你们走,你们有权选择自己走。”
“走?谁走还不一定呢。你说你是冯奶奶养子,我们咋一次也没听老人家说过……”
单娜嘴笨,遇事从不知该说什么,因此,她喜欢动拳头。像冯明这样的挨揍坯子,在单娜眼里,只属于臭虫级别。但就眼下来说,拳头并不比语言的杀伤力大。见云霞火力全开,她也只好省省了。
以为自己已扭转局势占了上风,云霞便乘势拉开门说:“你个老骗子,给我滚出去!”
冯明看看门,又看看她们,但笑意丝毫未减。冯明的淡定,对云霞是毁灭性的,她知道,自己的慷慨陈词没起到丝毫的震慑作用。果然,冯明说:“行啊,‘叭叭叭’小嘴冒泡呢?跟小口魚似的,想唬谁呀?嘿嘿,你还别说,我和他们的关系,在朝阳街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因为这房子是后来才买的嘛,但派出所有户籍档案呢。如果有兴趣,你们就去查查看,但是要快一点。”
这回单娜与云霞被怔住了,她们面面相觑,都想在对方脸上找答案找对策,但最后都束手无策。尤其云霞,她不但被这种风云突变惊呆了,而且还被当成小孩子。她最受不了别人把她当孩子,为了把自己当大人,她经常在发型和穿着上下工夫,尽可能地从外形上来体现她的成熟。但这些,看来都做了无用功。平时,别人把她当小孩看,那都是眼神或言语上的轻描淡写,从未像冯明这般直接过。在这个瞬间,她内心的所有委屈,犹如江河溪流归了大海,一下子都聚拢了——幼时被父母抛弃,少时被迫辍学,被老板炒、被男友炒,如今,又要被房东炒,她二十载人生路,怎就这么多沟沟坎坎……
云霞心里的酸甜苦辣已交织在一起,各种情绪的汇集,促成了她的泪奔。她小嘴一撇,叫声冯奶奶!立马号啕,像决堤之洪,一发不可收拾。
冯明再怎么说也是男人,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别的不怕,就怕眼泪,尤其女孩子的眼泪,对他来说,会极具杀伤力。在无力招架的情况下,他只得从长计议。冯明说:“好了好了,我也没怎么你们,住房子,交房租,天经地义嘛。真是。我等着,你们考虑,你们考虑。”
冯明走后,云霞仍旧在哭,眼泪哗哗的,没一点减退的迹象。单娜说:“差不多行啦,人都走了,还哭给谁看呢?”云霞收住哭,但没收住跑远了的情绪,因此她仍在抽泣,仍在诉说,仍在埋怨。她说:“我念着冯奶奶的好,才舍不得这里嘛,万一哪一天,她老人家回来看不到咱们,她会伤心的。你倒好,还没过几天呢,就变得没心没肺的了,人家下逐客令,你还跟没事人似的。”
单娜无语了。她不是不长心,冯明说明来意的那一刻她确实也微微惊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平静了下来。她觉得这没什么,毕竟冯奶奶已经不在了,她们守在这里,实际上意义不大。她也舍不得走,她与云霞一样,住惯了这条老街,也适应了这里的贫穷与乏味、安静与不安。她知道,每月缴四十元房租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也没什么,不就是全额房租吗?给他就是了,到哪里不得掏钱?话虽这样说,可要真正做起来问题还是有的,单娜想,一旦我们妥协,人家再来个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怎么办?更何况,她这边还有个不会转弯的死牛筋呢。
单娜很欣赏云霞的眼泪,毕竟,她那惊天一哭吓退了冯明,让她俩暂时喘了口气。单娜想,大概冯明近期不会再骚扰她们,她也好细心地筹划一下未来,看自己能否有勇气率先放弃对这屋子的依恋,或在无家可归前找个依靠。即便是这样,云霞又咋办?她能够左右自己,却不能左右云霞。想来想去,单娜还是那个单娜,就像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她的未来,依然毫无头绪,最终,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哐哐哐!
冯明又来了。这次,他身后跟着一位三十多岁穿着时尚的女子。进屋后冯明冲那女人说:“您先随便看看。”
女人将厨房卧室观瞻了一遍,笑盈盈地说:“不错不错,冯哥,这房子我租了。”
单娜和云霞你看我、我看你,这种对视,其实是内心无助的表现。当调转目光一同射向冯明时,冯明说:“别瞪我,机会我给过你们了,你们没要,现在没办法了,你们瞧,有人就看上这房子,搁谁都一样,馍馍拣着大的吃。不好意思,看在你们这些年陪老人的份上,我放宽些,给你们一周时间找房子。”
一周后,一连好多个晚上,敲门声都会准时响起。就目前而言,或许她俩最厌恶的物体,就是冯明泛着光的秃脑袋,可它却偏偏阴魂不散,总能准时顶进屋来。在一次次被云霞的泪弹击退后,慢慢地,冯明的耐性便开始占了上风。估计他也是在心里合计过,并针对女孩的弱点谋划好了对策。他还是那么谦恭,还是那一张笑脸,但那种软绵绵的震慑力丝毫都没有减退。他好像完全掌握了她俩的心理,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或许他已经知道,用不了多久,云霞的眼泪就会用尽,战斗力就会消退,到那个时候,两个姑娘自然会缴械投降,服从他的意志,乖乖就范。
云霞又辗转了一夜,单娜觉得云霞每一次叹息,每一丝轻泣,都会让自己的心绞着痛。她知道目前云霞的思维已进入死胡同,除非冯奶奶的影像能被淡化,但这需要时间。早上起来,她发现云霞的眼睛肿了,心里便撕扯着难受。梳洗完,云霞背上包要去上班,正准备出门时,单娜说:“听说万达影院有新片上影,今晚下了班去看两场,尽量晚一点回来,我有事要办。”云霞折回身,盯着单娜的脸看了看,然后说:“咱俩可是说好的,谁都不许把男朋友带回到这里,有事在外面办,这是原则问题。”单娜说:“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霞不喜欢看电影,但她跟一帮朋友去K歌了。她想,就算单娜真的将男朋友带回来,她也不会计较,她只是嘴上那么一说。她知道单娜想找个归宿,想尽快将自己批出去,只苦于无人接收。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在KTV造够了,云霞才三摇两晃地回来,敲门时,却无人应答,她只好拿钥匙打开门。进屋后,她听见卫生间里不断传出的水声,才知道单娜正在洗澡。
她独自坐下来,开始看电视,其实,这个时段除了午夜剧场也没别的节目了,她只是消遣着等单娜出来。今晚,她喝了几扎杯啤酒,然后对着麦克风,将心里的苦闷从喉咙里拼命往外吼。唱烦了,她就跳,跳累了又唱。她确定,明天的好心情,一定来自于今晚的发泄。
单娜湿漉漉地走出来,看到云霞,立马低下头,将脸转向另一边,显现出一丝慌乱。她顺手从挂杆上扯下毛巾,十分用力地擦拭头发,直擦得云霞心里发毛。云霞说:“别擦了!还是先穿上吧,还没完没了了。怎样,那大叔没上来吧?”
“什么?”单娜又是一惊,猛然抬头,盯了云霞好一会儿。
云霞一笑,说:“干吗那么紧张啊?他来就来呗,反正我也想通了,这里,终归不属于我们。这个周末,咱俩再出去找房子,不行,咱就去西街,反正本姑娘现在也挣钱着呢,怕什么?他请咱留下,咱还不干了呢,谁愿意看他恶心的秃脑袋。”
单娜抬头看着云霞,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不用了,你就安心住着吧,他不会再找麻烦了。”云霞有些不解,说:“为什么?”单娜加重语气说:“别问了行不行?”
一个月快过去了,冯明都没再上来敲门,连营业房的卷帘门都一直锁着,他似乎被阳光给蒸发掉了。冯明的现身与消失,对朝阳街而言,就像湖面上掉进一粒微尘,人们只知道,小商店停业是因为冯奶奶的去世。很快,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的安宁,但没人知道这安宁其实是很奢侈的,它甚至珍贵到要一个少女拿未来去兑换。因为它珍贵,单娜才不敢浪费,她要一分一秒地独自品尝。单纯的云霞却依然单纯,依然忙碌,坚守着自食其力的初衷。
除去多了分安静,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或许,单娜在等一个机会来重塑自己,或了断自己。单娜心灵的口袋扎得很紧,现在,她不想将任何东西倒出来亮给云霞看。安静,说明她对生活的态度已逐渐变得坦然。现在,她仍然深居简出,略带一丝迷茫的眼神仍会从前阳台飘出去,停滞在路南边的小广场上,她想看一只风筝的飞翔,但一直都没有看到。有时候,她也像过去那样,用蓝布带将小花篮放下去,但放到一半时才想起冯奶奶已经不在了,也就是说,她的小花篮再也钓不上来任何东西了。
时光正悄无声息地流淌,单娜和云霞都用这三十天,给各自的心灵寻找着陆点,以适应没有冯奶奶的日子。就在月末的最后一天,云霞上班离开后不久,门又被敲响了。哐哐哐!对此刻的单娜来说,这三声敲门,就像从门缝里插进来三把带风的刀子。这些天,每当有人敲门,单娜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心悸,皮肤发紧,连舌根子也一度发直。她不是怕冯秃子,因为她心里清楚,冯秃子永远都不会再来。于是她苦涩地一笑,由猫眼向外观望,发现却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帅气男子,腋下挟个公文包。只要不是警察,单娜的神经还不至于绷断,她立刻开了门。
男子进屋后,便直奔沙发上就座,比冯秃子还显得理直气壮。他说:“你是单娜还是云霞?”
“我是单娜。”她说。
“那云霞呢?”
“她去上班了,请问,你有事吗?”
“有!不过这事得你们两个都在场才能宣布。”
男子用了宣布二字,单娜估量出这事儿绝对小不了,而且,多半是坏事,于是谨慎了许多。她迅速打定了主意,不论怎样,只要是坏事,都由她一人承担,这是必须的,她绝不许祸及云霞。
男子觉察出单娜有顾虑,便补充说:“别紧张,我是冯奶奶生前委托的律师。本来,她一去世我就该过来,可正巧我在北京培训,昨天才回来,知道得晚了些。”
律师起身点下头,颇具道歉的意味。然后说:“云霞呢,能叫她回来一下吗?”
单娜不语,死盯着律师,看上去仍有些忐忑。律师一笑说:“在一人缺席的情况下,我只能透露一点,是好事,去打电话吧。”
云霞在约莫半个钟头后才匆匆赶回来。一听说家里有事,她就会为单娜担心。她猜一定又是冯秃子在找麻烦。进屋后,她发现单娜的脸色很平静,才慢慢放下心来。律师说:“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两人对视了一下,将身份证递过去。律师看了看,说:“嗯,没错。我这里有份遗嘱,是冯奶奶生前立下的,也就是说,她已将这套住房和一楼的营业房,以及营业房里的全部货物,一起赠予你们。今天我只是确定一下你们的身份,具体事宜,我会依照嘱托依次给你们办好的。”
云霞和单娜愣怔在那里,许久,都没说一句话。最终,云霞发现,单娜的脸颊上有两行晶莹的液体在扑簌簌往下流。单娜一把将云霞揽进怀里,哇的一声,便开始了抽泣。与单娜相处的日子,云霞只习惯了她的坚强,这样的哭,还是头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