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政府这一傀儡政权在轰轰烈烈的北伐运动中倒台后,中华民族并未迎来真正的新生。
我们今天讲中国梦,当时中国社会也有中国梦。北京、上海的学者联合做了一次调查: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年中国清华大学教授林语堂回答:“只希望国中有小小一片不打仗、无苛税、换门牌不要钱、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乐业的净土。”我们今天很难设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中国,觉得距离非常遥远。很遥远吗?八九十年前中国就是这个样子。
燕京大学教授顾颉刚谈他的梦想:“没有人吸鸦片、吞红丸,这是最重要的事。这种嗜好延长下去,非灭种不可,任凭有极好的政治制度,也是无益的。”顾颉刚感慨万千,认为,只要吸毒,建立什么制度都是无效的。
上海大学者施蛰存说他的梦想:“中国人走到外国去不被轻视,外国人走到中国来,让我们敢骂一声‘洋鬼子’,你知道,先生,现在是不敢骂的。”当时施蛰存在上海,上海外滩公园“华人与狗不许入内”,你敢骂吗?不敢骂啊!
罗文干谈他的梦想:“政府能统一全国,免人说我无组织,内争的勇毅转用来对外。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钱。妇女理家,崇尚勤俭,不学摩登。青年勤俭刻苦,不穿洋服,振兴国货。”
当年这些知识分子,他们是中国社会的良心。他们的呼吁、他们的梦想集中在一起就是四个字:民族救亡。民族到了危亡的边缘,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大清王朝推翻了,民国建立了,而灾难没有停止。
1931年,日本关东军1.9万人发动九一八事变,中国东北军19万人,两天丢掉奉天(今沈阳),一个多星期丢掉辽宁,两个多月后东三省沦陷。东北军几乎20倍于日军,却轻易丢了国土。1937年七七事变,日本华北驻屯军最高统计是8,400人,宋哲元部二十九军10万人,结果一个月内华北沦陷。当时的中国就是如此衰弱,一击即垮。
蒋廷黻在其著作《中国近代史》中发问:“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的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
完成建立近现代民族国家的重任,历史地落在了中国共产党身上。
中国共产党从诞生起就不被人看好。
但中国共产党还未诞生,就看好了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被认为是对当代世界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三位思想巨人。三人又都是犹太人。
对中国革命产生很大影响的也有来自共产国际和苏联的两个犹太人:鲍罗廷、米夫。其中,鲍罗廷在国民党中发现了蒋介石。
很多人原以为蒋介石是孙中山选定的接班人,于是说,接班人选错了。蒋介石也常以“总理唯一的接班人”自居。据说,孙中山临终时口中直呼“介石”,情之深切,意之难舍,痛于言表。
事实并非如此,蒋介石的政治道路并不平坦,他1963年11月在台湾回忆说:“我是二十一岁入党的……直到二十七岁总理才对我单独召见。虽然以后总理即不断地对我以训诲,亦叫我担任若干重要的工作,但我并不曾向总理要过任何职位,而总理却亦不曾特派我任何公开而高超的职位。一直到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被推选为中央委员。我开始入党,到担任党的中央委员,这中间差不多相距二十年之久……”言语之间,饱含当年的不遇与委屈。
1905年,蒋介石在东京由陈其美介绍而认识孙中山,但孙中山倚为股肱的军事人才,先是黄兴、陈其美,后是朱执信、邓铿、居正、许崇智、陈炯明。陈其美殉难,孙中山说“失我长城”;朱执信病逝,孙中山说“使我失去左右手”;孙中山对陈炯明寄予厚望:“我望竞存(陈炯明)兄为民国元年之克强(黄兴),为民国二年后之英士(陈其美),我即以当时信托克强、英士者信托之。”
可见当时孙中山器重的不是蒋介石。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未委派蒋重要的军事职务。蒋介石首次在孙中山面前显露军事才能,是上书陈述欧战情势及反袁斗争方略,这才使孙中山对他有所注意。在陈炯明任职期间,蒋介石又连向孙中山呈《今后南北两军行动之判断》《粤军第二期作战计划》等意见,这也仅使孙中山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参谋人才,仅此而已。因此,从1918年7月辞陈炯明部作战科主任,至1924年9月辞黄埔军校校长,6年时间里,蒋介石先后辞而复职竟达14次之多。
蒋介石登上中国政治舞台首先是利用了苏联顾问鲍罗廷提供的机遇,其次便是手中的枪杆。
袁世凯最先给中国政治带进了枪杆子,孙中山则最先给中国革命带进了军事思想,但是把枪杆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的,还是蒋介石。
蒋介石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内所向无敌。他通过辞职、下野、收买、驱逐、行刺、战争等手段,使如此众多的对手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纷纷倒地。他赶走许崇智,软禁胡汉民,孤立唐生智,枪毙邓演达,刺杀汪精卫,用大炮、机关枪压垮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白崇禧、陈济棠,用官爵和“袁大头”买通石友三、韩复榘、余汉谋:中国政治舞台上从古到今十八般武器,他样样会使,而且对每一件都运用自如。原本不太拿这个奉化人当回事的众多风云人物,纷纷被他如挑滑车一般弄翻在地。
1930年9月8日,蒋、冯、阎大战之际,阎锡山在北平第八次总理纪念周上给反蒋派打气,说蒋介石有四必败:
一曰与党为敌;
二曰与国为敌;
三曰与民为敌;
四曰与公理为敌。
被称为“不倒翁”的阎锡山所言极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比阎锡山对蒋介石的总结更为准确、更为精辟、更为深刻。但蒋介石纵横捭阖,就是不败。对众多的北洋老军阀和国民党新军阀来说,此谜也是终生不得解。
从客观因素看,他们不明白蒋介石代表着比他们更为先进的势力,与衰亡的封建残余更少粘连,与新兴的资产阶级有更多关系。
从主观因素上说,他们也忽视了蒋介石的精神底蕴。
1906年,蒋介石入陆军速成学堂,即保定军官学校前身。有一天,日本军医教官讲卫生学,取一土块置于案上,说:“这一块土,约一立方寸,计可容四万万微生虫。”停顿片刻,该医官又说:“这一立方寸之土,好比中国一国,中国有四万万人,好比微生虫寄生在这土里一样。”话音未落,课堂内一学生怒不可遏,冲到台前将土击飞,大声反问道:“日本有五千万人,是否也像五千万微生虫寄生在八分之一立方寸土中?”军医教官毫无准备,稍许缓过劲来,发现是学生中唯一不留辫子的蒋介石,便指其光头大声喝问:“你是否革命党?”该事在陆军速成学堂掀起轩然大波。
1908年,蒋介石第一次读到邹容的《革命军》时,邹容已在三年前被清廷处死。蒋介石对该书“酷嗜之,晨夕览诵,寝则怀抱,梦寐间如与晤言,相将提戈逐杀鞑奴”,对革命与造反的情怀难以言表。
1912年,蒋介石在日本创办《军声》杂志社,自撰发刊词,并著《征蒙作战刍议》一文。当时沙俄引诱外蒙古独立,蒋介石十分愤慨,“甚思提一旅之众,以平蒙为立业之基也”。
不可否认,蒋介石的青年时代一以贯之着极强的精神气质。
1924年6月24日,时任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给学生作《革命军人不能盲从官长》的讲话,说,“十三年来,中国的军人被袁世凯辈弄坏了,他们专用金钱来收买军人,军人变为他们个人的利器,专供他们做家狗”,“官长权限一大,便可卖党卖国”;又说,“我们革命是以主义为中心,跟着这个主义来革命,认识这个主义来革命的,决不是跟到一个人,或是认识一个人来革命的。如其跟到一个人,或是认识一个人来革命,那就不能叫作革命,那就叫作盲从,那就叫作私党,那就叫作他人的奴才走狗了。中国人的思想习惯到如今,仍旧是几千年前皇帝奴隶的恶劣思想”。
这篇讲话的思想甚为解放,后来的人们却有不同的解读。据称,这篇讲话前半部分在说陈炯明,后半部分在说孙中山,认为陈炯明在广东搞军阀割据,而孙中山在广东搞个人崇拜。
也许当年蒋介石讲话真有所指,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能够讲出这番话的人,必定拥有一些信念和底蕴,有某种精神力量。
1923年,蒋介石访苏,至彼得格勒参观冬宫。五彩大理石建造的金碧辉煌的沙皇宫殿,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印象,他觉得“所谓金间、银间、翡翠间者,皆不过镀饰其外表,无足珍贵者”,而“惟新立一历史馆,标树其革命党过去之伟迹血状,皆足怵目悚魂,殊令人兴感也”;后来赴莫斯科参加许多政治活动,“听加米涅夫、布哈林等演说,又见海军革命发难二官长及一水手,登台表述其勋劳光荣,心颇感动”。彼时,蒋介石胸中又澎湃过怎样的激情?
所以黄埔军校门口有一副铿锵作响的对联:
“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蒋介石的力量不仅仅来源于兵力和金钱。这种力量,冯玉祥、阎锡山、唐生智、李宗仁皆不敌。
他是共产党人遇到的前所未有的对手。
因此,我们说,对毛泽东的选择不是共产国际的选择,而是历史的选择。对蒋介石的选择也不是孙中山的选择,同样是历史的选择。
自1927年4月18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至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蒋介石三次上台,三次下野,可谓“三上三下”,回回依靠枪杆起死回生。
第一次下野是1927年8月14日,因为国民党内各派系的争权夺位,但不到5个月蒋介石便被请回来上台。
第二次下野是1931年12月15日,因为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被占和“剿共”不力,但仅44天蒋介石就重返南京政府中枢。
下野成为蒋介石的一种聚集力量的策略。枪杆子在手,自会有人来请。结果他每一次上台都比原来的实力更加强大,手段更加老辣。国民党能够把蒋介石赶走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离不开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但毛泽东让他第三次下台。
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在南京总统官邸宣布“引退”。这一次是他统治大陆22年的结束。
剿灭共产党,是蒋介石一生追求的目标。在西安事变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只差了两个星期,不然就可以把红军全部消灭了。当然,这是一种错误的判断。到了解放战争时期,蒋介石说三个月就可以消灭关内关外的所有共产党部队。最后他被赶到台湾去了。就是在台湾,他还搞“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完成”的反攻大陆计划。蒋介石一辈子就想战胜共产党,一辈子没搞成,最后败了,就败在毛泽东手下。
为何而败?是败于主义,还是败于枪杆?是败于对历史的把握,还是败于对未来的规划?蒋介石也许终生不解。
遇上毛泽东,蒋介石便也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共产党人。
这才是历史最终的选择。百年中国的政治舞台,各种力量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都不乏机会走到台前表演一番,但大浪淘沙,砥柱恒存,于无穷无尽的灾难中走出了中国共产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