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土壤 (十三)

那天下午,日光正盛。杨二姊正顶着毒日头,在院里除茄子下面的杂草,她心里默默念叨着:“这茄子啊,最难侍候,老是生这种黑虫子,要说不种吧,大孙女最爱吃红烧茄子,再好好收拾收拾吧……五月份啦,再等等,能往下种大白菜啦,可得记住点,别忘了日子,最近这个记性是越来越不对,明明想好的事情,一转眼就定懂不机迷啦……马上平平要上大学,年底少杀上一头猪,卖上两只,能凑合点学费……”蹲在茄子地里半天,刚要起身,眼前一阵闪亮,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害怕起来,用手摸索着跌跌撞撞地想往家走,眼前又变成一片鲜红色,红色渐渐稀薄,隐约闪出那哭倒在黄沙上的杨老娘。“妈,咋是你呀,你咋找见我在这的?我老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得我?”老娘没说话,也不嚷嚷,只是笑着,笑着。“妈,你是来领我走的?是不是能见上我爸?”杨二姊感觉到,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为再次见到母亲而心生愉悦,想到要离别儿孙而口舌僵硬,她好想留句话给他们……

杨二姊如愿归身于土地。平平看着放入深土的棺材,心里默默想,就让她这样静静地睡下去吧,什么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害怕,歇歇她那双忙碌几十年都不曾停歇的小脚。安葬好杨二姊后,蔡玉梅带着张平平姐弟和张世良先行回到包头,连着几天昏头转向地,没人能分清楚日期和时间。当一家人迷迷糊糊地游荡着,安抚好张世良,浑浑噩噩地胡乱送下些饭食,蔡玉梅忽然想起大黑狗。“哎呀,几天没喂它了!”忙碌这些天,所有人都把它忘记了!

大黑狗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东西。蔡玉梅跟孩子们跑到狗窝看它时,它的身体已经干瘪塌陷,眼皮、耳朵和尾巴都向下耷拉着,满身黑毛干渣渣的没有一丝光泽,嘴唇的皮向外翻出些粉红,悄无声息地趴在狗窝门口。它再吃不下一口饭食了,只微微舔了些水,蔡玉梅把拴了它一辈子的铁链松开,任由它在院中散逛。大黑狗气若丝游,无力地游走着,眼前全是它凝视一生却不曾涉足的景物,它从干瘪的身体里挣扎出最后几股精气,竭力把往日积累的所有好奇一并满足。它一直走着,舍不得停下来,几天后,躺在葡萄架下面去世了。

回来好多天,张平平依旧头昏脑涨,日子变得乱糟糟,往日的生活随着杨二姊一并离去。她趴在饭桌上,双眼麻木地盯着电视机,不知道它在播放些什么,好像听到些欢笑声,直到屏幕上开始抖动花白点,她才意识到似乎已是夜深。躺在炕上的张世良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怪叫,张平平将头埋在桌子上眯着。恍恍惚惚间,眼前出现两个黑色衣着的身影,来势汹汹地像是要做什么事情,随后跟进来一位穿着艳丽的女人,通身的五色绸缎,飘摇着径直往小屋里去,在门口,她停下来,回首冲张平平莞尔一笑……是奶奶么?张平平正想叫她,“腾”地一下清醒,屋里却是一片黑寂,只有电视屏上的亮光闪烁着,张世良已经沉沉睡去。

把后事全部办妥以后,张全胜找出杨二姊随身携带的那把钥匙,跟张世良一起打开她锁了几十年的红木地柜,这柜子里的景观第一次曝光在众人眼前。父子俩眼睛一眨不眨,也不说话,一件件地翻看她保存在里面的宝贝,张平平也站在旁边。

沉重的柜盖第一次被彻底掀翻,杨二姊从来都只掀起个缝隙。它四仰八叉地敞在那里,看上去场面凄惨。深藏多年的物件被翻出:几大包棉白糖,叠出死褶的几件全新棉布衬衣衬裤,那是蔡玉梅买给她的。一本旧户口本,整整齐齐地夹着很多早就不能用的全国粮票和地方粮票,年轻时唯一的那张黄白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蓝花格手绢里,张全胜的各种证件和他外地出差带回来的蜜饯糖果,好多已经粘在一起。几大捆白棉线,几扎白帆布和深色劳动布,一包杂色碎布头和针线,两件有些化掉的丝绸棉袄,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她曾说要给张平平改成新款式。看着这些,张平平眼泪扑簌簌地下来,她费心守护那么多年的珍宝,就只是这些啊!她存白糖是因为饥荒年代饿怕了,白糖保存时间长,吃着能有劲,她害怕万一再遭年限全家人会挨饿,将它们牢牢地锁起来。杨二姊一生都没有摆脱对饥饿的恐惧,这个可怜的女人哪,这么费心地保存着几包白糖,真的遇上灾荒,能够谁吃啊。

柜子有一米深,在最下层翻到一个小的包裹,包着杨二姊的一副带点翠的玉耳环,和她常常当作顶针用的包金戒指。戒圈下面缠着黑色棉线,为了戴着更紧实一些,上面有几个汉字,左面是“太原”,右边是“宝苑楼制”。张平平把这个他们认为不值钱的戒指要了过来,珍藏在自己的身边。

最后,张全胜抖搂杨二姊的一件斜襟大褂时,一张绿色人民币大钞票,慢慢悠悠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它太顽皮了!跟杨二姊捉迷藏捉了这么久,可惜它跳出来的时候,它的主人已经在几百里外的泥土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