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扯的没话了,张世良推着他的黑色二八“永久”自行车往家走(自行车他爱推着走,很少骑),不锈钢车把上用网兜子兜着一瓶二锅头,上衣口袋里塞着一盒“官厅”牌香烟,一盒“青城”牌香烟。张世良个头儿不高,不到一米七,左腿有点瘸,五官本来是不错的,样子很端正,大眼粗眉配挺立的鼻梁,可现在右眼眼皮几乎是全部耷拉下来的,只露出黄白的一小块眼球,把他本来还端正的形象搞扭曲了。
张世良出生在河套平原北端的托克托县古城村,这地方自秦时起即设郡,有个美丽的名字“云中郡”,千百年来,虽然地处边陲风气闭塞,却一直是边防重地。河套平原是黄河在内蒙、宁夏一带地方扭成的“几”字地理弯曲。“黄河百害,惟富河套”,被黄河水环绕的这块土地,地势平缓,沃野千里,成就它的富庶肥美。托克托县,就在河套那个“几”的右拐弯勾上,这片地方也叫“土默川平原”。这里,生活着不知何时何代定居下来的数万居民,风吹草浪低的肥沃的河套平原,能让牛羊变得肥壮,也得把庄稼催得颗粒饱满,根肥苗壮。久违战争的数代居民在这里休憩耕作,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
张世良这辈子却不平淡,“革命”就赶上好几场。出生前几年,辛亥革命致使呼包地区在革命军与清军巡防军、地方势力中易手数次,局势动荡。处在偏隅之处,父母家人对着还没走稳当的张世良祈盼,将来读书进仕,争上些出息,可惜,当他会跑的时候已经是民国。
张世良的父亲张泰是个精干的人,在县里经营着小买卖。他时常留心打探着外面的政治大气候,约莫县城里的小气候,小心谨慎地过着日子。民国以后,直等大家都剪去辫子,铁定要改朝换代,他才把他那根毛糙的花白长辫子剪断,剪断又不敢扔,藏在家里的炕洞中。张世良之后,他和张世良的母亲白氏又生育三个孩子:弟弟张世恭,还有两个妹妹。辛亥革命后,绥远地区“军阀混战”“枪炮不断”,张世良在地方军办学堂中上完高小,时局不稳定,也没有地方去读书,就跟着张泰学起买卖。
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保定的汉奸引着蒙疆军团的日本人,端着明晃晃刺刀,从冀察地区扫荡到这片广阔富饶的土地上,驻绥远地区第二集团军在和林格尔一带艰难的对抗着外敌。
解放前,张世良跟着父亲做着些羊绒和杂货买卖,倒腾砖茶,胡麻种子,香料,绒毛,皮货,器具,他们拉着骆驼去过省内省外不少地方,主要是跟外蒙人打过交道,能念叨几句蒙古话。张泰过世后,失去主心骨的母亲白氏带着一家儿女继续抽大烟,把张泰积攒下的家底全部抽光。张世良只得带着过门已经十多年的杨二姊,乘着羊皮阀渡过黄河,抵达比托县繁华的大地方——包头镇。他们听返乡的人说那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容易找到营生,好讨生活。在包头镇落脚后,张世良继续经营他熟悉的买卖行当。直到解放后的一九五九年,国家搞公私合营,“公家”把他来包头后积累下的资产都给他核算成股份,合进国营生产资料站,还给他发下几张花里胡哨的票子,叫股东证,票面上写着两个杨二姊看不懂的字:董事。董事是个虚职,站里安排他做采购科长,继续他熟悉的业务。
万没想到,他竟然成为公家人,吃上公家饭,彻底告别那土默川平原上的农民根子,从民国到军阀混战,到解放军进城,老张家还没有人端过国家的饭碗,这是值得向老家人炫耀一辈子的事情。
张世良成为国家干部的二十来年里,他也算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给单位天南海北的采购回各种生产物资,供应给包头市镇乡村的兄弟单位。物资供应的紧俏,让他这个采购经理颇为吃香,加上四处出差的便利,谁家想弄点虾米、海参那样的稀罕物都要求他帮忙。那些年,张世良是个得势的人。